第三章 黃雀去又返
第三章黃雀去又返
小鎮南邊的鐵匠鋪子里,阮秀在埋怨她爹:「鑄劍這事兒,為什麼不要我幫忙?」
阮邛瞥了眼那座嶄新劍爐的方向:「知道爹為什麼答應寧姚給她打造這把劍嗎?」
阮秀點頭道:「知道啊,她送給咱們那麼大一塊斬龍台,足夠買把好劍了。」
阮邛搖頭道:「不止如此。爹是希望,我阮邛開宗立派的第一把劍,不管是為誰鑄造,都能夠一鳴驚人,讓整個東寶瓶洲甚至是北俱蘆洲的劍修都曉得這把劍的鋒利無匹!」說到這個,就連小鎮沽酒婦人都敢調笑幾句的打鐵漢子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異樣光彩,如夫子高談闊論,如道人論道、僧人說法,這個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手握拳頭,輕輕捶打膝蓋,眼神鋒芒哪裡還有平時那種粗朴木訥的感覺,「那麼送誰最合適?本來出身風雪廟的魏晉算半個自家人,於情於理都合適,只可惜寧姚出現之前,魏晉一直在閉關。既然寧姚主動要求鑄劍,還拿出了斬龍台,我當然不會拒絕。過了倒懸山,可比北俱蘆洲的幾座劍修聖地更了不起,更能夠贏得天下劍修的眼光。」
倒懸山的存在,被譽為世間最大的山字印,本是一枚小巧印章,從天而降之後,便成了一座巍峨山嶽,這明擺著是噁心儒家聖人的。那位道庭在別處天下的道祖座下二弟子,不但在浩然天下釘下了這麼顆釘子,還要求所有通過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的各洲練氣士必須簽訂一「山盟」。
一般人是不知道倒懸山和劍氣長城的存在的,畢竟那兒幾乎就是浩然天下的最邊緣,例如東寶瓶洲的尋常山上門派,偏居一隅,小門小戶,還真就一輩子都不會聽說這兩個稱呼。再往上,就是聽說過,然後一筆帶過,會是一個很難深聊的話題,一來消息閉塞,再者畢竟隔著千山萬水,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但即便是風雪廟這種最山頂的東寶瓶洲宗門,對於那處光景,依然覺得是雲遮霧繞,霧裡看花,終隔一層,因為隔著那座倒懸山,更因為那是道祖二徒的手筆,宛如「建造」在這座天下的私家庭院。
當真是跋扈至極。整個浩然天下都是你儒家的門戶,貧道就偏偏要在你家裡獨立開闢出一座小花園。難怪文聖還未成聖之前,跑到兩個天下的接壤處,對著那位道祖二徒破口大罵,會成為當時天下儒家門生最引以為傲的壯舉之一。
按照一些流傳已久的說法,你到了倒懸山之後,可以隨便看,可以隨便走,但是某些事情,你不得外傳。你傳了,浩然天下自然有那位道教掌教之一的徒子徒孫來跟你算賬。而且涉及此事,儒教三學宮七十二書院往往不會太過摻和插手,最多居中調停一下而已。至於為何文廟裡頭有神像的聖人們對此選擇視而不見,那估計就是涉及極大的內幕了。
阮秀納悶道:「爹,你說這麼多,跟不讓我幫你打鐵鑄劍有關係嗎?」
阮邛點頭道:「那把劍品相太高,材質太好,你如今境界已經足夠,爹怕萬一你打出真火來,太嚇人。如今小鎮魚龍混雜,稍有風吹草動,就會是半個東寶瓶洲都知道的事情。」
阮秀更加奇怪:「我不就打個鐵,還能打出塊桃花糕啊?」
阮邛冷哼道:「如果只是打出一塊桃花糕,爹倒是省心省力了。」
阮秀略顯尷尬地哈了一聲,不再說話。
最近一年,糕點吃得不多,一說起來就想流口水,有點難為情。
阮邛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那小子聽說是給寧姚送劍之後,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就連東寶瓶洲距離倒懸山到底有多遠都沒問。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知天高地厚!」
阮秀轉頭,輕聲道:「爹,只是喜歡一個姑娘而已,還要講究門當戶對啊,又不是成親。成親講究一個出身勉強還有點道理,如今只是喜歡而已,天不管地不管的。」
阮邛愣了愣:「你知道他喜歡寧姚?」
阮秀瞪大眼睛:「我又沒眼瞎。而且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看得到人心哪,所以早知道啦。」
阮邛氣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恨不得一步走到落魄山竹樓,然後一拳打死那個泥瓶巷小泥腿子。沒這麼欺負自家閨女的。
阮秀突然笑了起來:「爹,你該不會是以為我喜歡陳平安吧?嗯,我說的這種喜歡,是男女之情的那種喜歡。」
阮邛有些摸不著頭腦,雖然心裡發虛,仍是故作輕鬆,嘴硬道:「你怎麼可能喜歡那小子,跟出身沒關係啊,爹也是寒苦門戶里走出來的窮小子,這點不用多說什麼。可是那陳平安的容貌和天賦,還有性格脾氣,爹是真不喜歡,哪裡配得上我家秀秀。」
阮秀哦了一聲,雙手胳膊伸直,十指交錯,望向遠方:「原來爹你不喜歡啊。」
堂堂兵家聖人,差點被自家閨女這麼句話給氣死。
阮邛硬著頭皮問道:「那你呢,秀秀?」
阮秀的回答,顯得有些風馬牛不相及,又像是避重就輕:「陳平安只會喜歡一個姑娘,我比誰都知道。」
說到這裡的時候,阮秀笑得很開心。這讓阮邛有些發矇,弄不清楚秀秀到底是怎麼想的。他畢竟不是秀秀她娘親,這些情情愛愛的問題,他一個大老爺們兒,實在不好打破砂鍋問到底。
阮秀眯起那雙水潤水潤的靈氣眼眸,笑嘻嘻道:「桃花糕真好吃呀。」
阮邛猛然起身,悶悶道:「爹到小鎮給你買去。」
阮秀柔柔弱弱道:「好。」
聖人阮邛開爐鑄劍一事,那些在去年入境的妖物野修都已被秘密通知,不管情願不情願,都趕往西邊大山,至於能否破財消災,成功進入山頭,借著山水氣運抵禦之後劍爐發出的劍意,還得看那些山上勢力的臉色,所以絕大多數來此紮根的各類妖物臉色都不太好看。一些個沒把此事當回事的妖物想著自己道行高深,豈會被遠在龍鬚河畔的鑄劍所驚嚇,執意要留在小鎮新購置的宅子里。來自郡府、縣衙兩個地方的當地官吏也不勉強,只是將這類名單交給境內的大驪諜子。
大道玄奇之處就在於阮邛此次鑄劍頗為古怪,宣稱只對妖族大有影響,對人族練氣士並無妨礙,哪怕是身體相對孱弱的市井凡人,同樣不會受到阮邛鑄劍的餘韻波及。難怪有老話流傳在仙家的「山腳」:不入此山,不享大福,但是同時也可以少諸多煩惱。例如驪珠洞天的術法禁絕一事,從聖人齊靜春到李二,再到李氏老祖和所有尋常練氣士,其實全部都在遭罪,反觀老百姓,根本毫無察覺。
隨後,近百個隱於小鎮市井的野修在進山途中相互間起了好幾樁衝突,一言不合就打生打死。大驪朝廷對此並不插手,只要雙方廝殺不破壞山頭的風水,全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倒是一個在小鎮不願挪步的六境妖物跟前去通報的縣衙官吏起了爭執,凶性勃發,一拳打得那名官吏嘔血不已,還將一名隨行扈從的武秘書郎一併打傷,結果不到一炷香工夫,飛劍傳信到了大山北邊的新建郡府,郡守吳鳶親自下令,將那個妖物當場斬殺。
自始至終,郡府沒有勞動小鎮那幾個大族的老祖修士,更沒有驅使那些寄人籬下、汲取靈氣的其他妖物,而是派遣了三名品秩較高的武秘書郎,配合兩百精銳大驪軍卒,在一名武將的率領下,把妖物所在的宅邸圍困得水泄不通,屋脊之上皆是膂力超群的弓弩手,一張張強弓勁弩所用弩箭更是工部一座秘密衙門的特製,最終將其當場絞殺。
名動中土的墨家豪俠許弱和麾下心腹劉獄就在不遠處的一座屋脊上並肩而立,袖手旁觀,沒有越俎代庖。
當時遠遠觀戰的人,還有許多買下山頭的外來勢力。如果大驪派的是一個強大修士,對於那些觀戰之人的衝擊其實要遠遠小於他們看到的那一幕——兵家修士出身的大驪武秘書郎配合沙場百戰的悍卒,人人進退有序,有條不紊地斬殺妖物,分屬山上山下的兩撥人卻能夠配合得天衣無縫,這才是大驪王朝真正的可怕之處。
今日練拳,只是淬鍊神魂,但陳平安更加受罪遭殃。被青衣小童背出去的時候,手腳抽搐,口吐白沫,哪怕被放入大葯桶之後,仍是如此凄慘。等到他爬出葯桶,換上一身潔凈衣衫,又是深夜時分。拎起那隻酒壺,吐出一口濁氣,伸了個懶腰,坐在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中間,陳平安喝了口烈酒,還是覺得嗆人,但是感覺很好,比第一次喝還要好。
他借著酒勁問道:「我知道世上有養劍葫,你們說包袱齋那邊有賣嗎?」
兩個小傢伙面面相覷。
青衣小童嘆了口氣:「老爺,真不是我不願意借錢給你,且不提包袱齋有沒有賣,就算真有,第一,老爺你未必搶得到;第二,我就算傾家蕩產,砸鍋賣鐵,也未必買得起一隻最普通的養劍葫。」
陳平安有些震驚:「這麼貴?」
青衣小童使勁點頭:「沒有最貴,只有更貴!貴到讓所有中五境練氣士都覺得肉疼!」他站起身,加重語氣,「就說我那御江水神兄弟,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左手一個養劍葫,右手一個養劍葫。嘿,偏偏他還不是劍修,非活活氣死那些眼高於頂的劍修不可。結果到現在,他才攢出一個品相很低的養劍葫。當然了,這跟他大手大腳花錢有關係,光是那位仙子就讓他揮霍掉了四五百年積攢下來的家底,還有好些愛慕他的,他也總是為她們一擲千金。唉,紅顏禍水啊,所以說老爺你算好的,沒啥桃花運嘛,不用愁這些。」
粉裙女童趕緊反駁道:「不對!阮姐姐就喜歡我們老爺!」
陳平安笑道:「那是阮姑娘人好,不是她喜歡我。這種話以後別亂說,否則阮姑娘真生氣了,我可不幫你們。」
說話的同時,陳平安暗暗咋舌。原來養劍葫這麼價值連城啊,那麼回頭下山第一件事,就是去驛站寄信給李寶瓶,要她好好收著那隻銀白色的養劍葫,千萬別磕著碰著了。他可清楚得很,寶瓶那丫頭的玩心大著呢,說不定哪天就會甩著紅繩小葫蘆滿山跑,然後咻一下,小葫蘆就給砸了出去。
兩個小傢伙相互瞪眼,都憋著不說話。
陳平安仔細想了想,補充道:「阮姑娘跟一般人不太一樣,具體的,我說不清楚。如果說阮姑娘喜歡我,那我也喜歡阮姑娘啊,但是這種喜歡,不是你們以為的那種。」
青衣小童如釋重負。他之前有點擔心,那個不愛說話不像聖人的中年漢子某天會氣勢洶洶殺到落魄山,一拳打死陳平安,再一拳打死自己。
粉裙女童則有些失落。她當然最喜歡自家老爺,也喜歡阮姐姐,如果她喜歡的兩個人能夠相互喜歡,豈不是很好?那麼老爺到底喜歡誰呢?她知道,老爺是偷偷喜歡著某個姑娘的。她現在偷偷看著老爺的側臉,就知道老爺又開始想念那個姑娘了。
陳平安的心神確實遠遊到了千萬里之外。有個姑娘,眉如遠山。她除了很好看之外,人也很好。哪怕她只是坐在泥瓶巷的破屋子裡頭什麼話都不說,都能夠讓他對未來充滿希望。
但是陳平安也知道,喜不喜歡她,是自己的事情;她喜不喜歡自己,是她的事情。
可不管如何,陳平安覺得自己得當面跟她說一下。就像她當初明明已經遠去,只是突然覺得要跟他道一聲別,就會掉頭御劍而來,當面跟他告別。
陳平安不敢說這輩子只喜歡一個姑娘,但是絕對不會同時喜歡兩個姑娘。所以他想要為自己遠遊一趟,這是少年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為自己做點什麼。
第二天,陳平安在練拳之前隨口問了一句「練劍需不需要找一部好的劍經」,結果老人大怒,原本既定的淬鍊體魄變成了錘鍊神魂,而且在那之前,以「切磋」名義來勘驗練拳成效,以足足二十五拳「神人擂鼓式」把陳平安打得差點哭爹喊娘。
奄奄一息的陳平安躺在地上半死不活,他多次誤以為自己真的就要死了。
老人居高臨下,冷笑問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拳還沒練好,就想著分心練劍?!」
滿臉鮮血,看不清面容的陳平安悲憤欲絕,一邊嘔血,一邊沙啞答道:「我是想問練拳之後,應該如何練劍……」
老人很明顯愣了一愣,發現少年的眼神開始冒火,尷尬一笑,一腳將少年踩暈過去。幫忙淬鍊體魄嘛,暈厥還是清醒,差別不大的。
結果那天晚上,陳平安出了葯桶換了衣服,就在一樓對著二樓破口大罵,臉色鐵青,咬牙切齒。罵得還真不含糊,不愧是泥瓶巷出身的市井少年。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旁邊坐著嗑瓜子,就連青衣小童都開始佩服起自家老爺來。練拳這麼久,別的不說,只說這份膽識氣魄,就效果卓著哇。
之後陳平安坐在竹椅上悶悶喝酒,直接將剩下的小半壺酒喝光了。
新年過後,東寶瓶洲發生了幾樁大事。
一是神誥宗那位年紀輕輕卻輩分極高的道士在掌門師兄天君祁真的竭力舉薦之下,應神誥宗的上宗——位於中土神洲的那座道教大宗門之邀,成為那座上宗的新任掌書真人,掌管那部珍貴異常的道教巨著《洞玄經》,此書被譽為「道法之綱紀」。這個消息,比起先前神誥宗慶賀祁真被敕封為天君的慶典,絲毫不遜色。
二是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去年新收的一名弟子一年之內連破三境,使得原本略遜風雪廟的真武山一下子聲勢大漲,隱約有壓過風雪廟的跡象。要知道,這還是在風雪廟魏晉躋身陸地劍仙的前提下,由此可見那名少年的天賦之高。
三是一個小道消息,說北方蠻子大驪王朝失心瘋了,要將疆域南邊的某座山峰升格為一國北嶽。眾多勢力頓時議論紛紛,多是譏諷嘲笑,說那土鱉宋氏不但學問淺薄,原來連東南西北都拎不清。唯獨觀湖書院嚴禁學子議論此事,值得玩味。
其餘幾件事,比不得前三樁那麼驚人,而且多是以訛傳訛的小道消息,暫時真假難辨。例如東寶瓶洲最南邊老龍城的少城主苻南華要與南澗國一名女子聯姻,女子所在家族是東寶瓶洲掰手指就數得著的大族,但是傳聞那名女子奇醜無比,是個三十歲的老姑娘了。又比如北邊的大隋動蕩不安,不斷有大修士悄然離開國境向南「遊歷」,據說是為了躲避大驪那座虛虛實實的白玉京飛劍樓。至於被摘掉七十二書院頭銜的山崖書院去年在大隋京城紮根,算不得什麼大消息。還有,大隋對外宣稱境內多出一位驚世駭俗的十境武夫,東寶瓶洲南方都認為是大隋高氏一次拙劣的障眼法。
魏檗仍舊每天去往落魄山散步,這座山頭也隨之熱鬧起來,附近三座山頭的仙家本來只把遲遲不願建造府邸的落魄山當個笑話看待,現在卻開始經常往落魄山跑,要麼是與北嶽大神偶遇,要麼是去山巔的山神廟供奉一炷香火。
這個舉動可不簡單。仙家入廟燒香是有大規矩大說法的,仙人往往不踏足神廟,更不會輕易燒香,除非是近似於結盟的「頭香」。例如我在一座山頭建造府邸,山上有朝廷敕封的祠廟,那麼才會去燒一炷香,而不是三炷香,算是打了聲招呼。若是香火點燃燒盡,就意味著祠廟內的山水神靈點頭認可;若是插入香爐的香火燒不下去,就說明「火候不到」。至於之後仙家是要撕破臉皮還是要更加籠絡,得看各自的底氣,或者說得看山下王朝的胳膊有多粗,拳頭有多大。
只不過小小東寶瓶洲到底不是百花綻放的中土神洲,相傳那邊曾有一個屹立千年的強大王朝,每當國勢衰敗之際,必出雄才偉略的明君和力挽狂瀾的文臣武將。那個王朝極力推崇純粹武夫,曾經做過一樁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某個差點斷了國祚的昏聵君王一怒為紅顏,以舉國之力圍攻一座大岳,除了國內練氣士的法寶、劍修的飛劍外,還有無數純粹武夫的強弓勁弩、六千架銘刻有道家雲篆符籙的投石機,更是擺下了近萬張經由墨家機關師特製的巨大床子弩,拿出了王朝所有儲備,每一支床子弩箭皆粗如大殿棟樑……最後硬生生將那座大岳射成了一隻刺蝟。
龍泉小鎮上依舊熱鬧,但是這兩天西邊大山裡卻異常安靜寧和,別說是在此落腳的外鄉仙家,就是那些桀驁不馴的妖精鬼怪也全部都大氣不敢喘一口,因為大驪國師崔瀺開始巡山了。
聽說這是他第一次踏足龍泉郡,不苟言笑,只帶著兩名扈從,從北邊的郡守府開始進山,一路往南。因為崔瀺並沒有故意要微服私訪,先給他的得意門生,擔任郡守的吳鳶打過了招呼,因此各大山頭都早早接到了衙門通知,要求在最近一段時間內做好接駕準備,國師隨時會上山觀景。倒不是強人所難,非要端出什麼龍肝鳳髓,搞什麼花里胡哨的凈土掃街,而是面子上總得過得去,當家的人物,總該至少有一個在山頭待著別亂逛,要不然國師上山後,隨口一問卻三不知,那就不妥了。
在這當中,阮邛名下的神秀山及包袱齋所在的牛角山肯定是重中之重,吳鳶不得不讓分別擔任縣令和窯務督造官的袁、曹兩位大公子先行入駐兩地,以免招待不周,出了紕漏。至於披雲山,更不用說,皇帝陛下很快就會御駕親臨。
果不其然,崔瀺在披雲山那邊短暫居住了兩天,看過了北嶽祠廟以及新書院選址。其間,一張全程陪同在國師身邊的面孔引發了軒然大波,竟然是黃庭國的老侍郎程水東——這惹來諸多揣測:難道作為大隋附屬國的黃庭國洪氏已經背棄了盟約?
最後崔瀺走到最南邊的落魄山,登上了山神廟,宋煜章現出金身。宋煜章在年少求學之時便對這位國師推崇至極,如今不但得以近距離見到真容,還能聊上幾句道德學問,這讓已成山水神祇的宋煜章激動萬分。
從山神廟離開,崔瀺讓宋煜章去往披雲山,與魏檗商議妖物入山一事,又讓身邊兩名扈從許弱和劉獄返回小鎮,繼續盯著謝實、曹曦。
暮色里,崔瀺獨自緩緩下山,走上一條幽靜小路,最終來到一棟竹樓前。
粉裙女童正在檐下嗑瓜子吃糕點,看到老人後,她眨巴眨巴眼眸。老爺又暈死在葯桶里了,她既不敢擅自關門拒客,又不敢由著陌生老人擅自闖入竹樓。
青衣小童最近修行勤勉,潛心打坐,日夜不歇,除了背陳平安離開二樓,幾乎就沒有離開過山崖畔,兩耳不聞山外事。結果這一睜眼,就看到一位修為深不見底的老儒生,還是脾氣不太好的那種。他想要跳崖自盡的心思都有了:走在小鎮街道或是泥瓶巷的路上遇見一拳能打死自己的也就罷了,走回落魄山的荒郊野嶺上又遇見也忍了,咋的,老子在自家門口安靜修行,就門口,也要跑出來個一拳能打死自己的?
青衣小童神色麻木,不畏死就有大氣魄,對崔瀺說道:「我家老爺最近不待客,你要是不高興,不妨一拳打死我,反正要先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
崔瀺點點頭,臉色漠然:「你想死對吧?」
青衣小童剛要說話,粉裙女童已經稚聲稚氣問道:「老先生,你要找誰?」
崔瀺轉頭微笑:「我名為崔瀺,是大驪國師。不找你家老爺,要找二樓那個人。」
青衣小童跟被雷劈了一樣,然後瞬間翻白眼,一隻手按住腦袋,一隻手抓瞎似的亂揮:「我剛才說了什麼,我怎麼不記得了,為什麼會這樣……」
二樓有老人站在欄杆旁,對粉裙女童說道:「讓他上來,你帶著那條小水蛇先去別的地方玩。放心,跟你們老爺陳平安沒關係。」
崔瀺拎著兩把椅子走上二樓,輕輕放在廊道上,一人一把坐著。
老人問道:「怎麼回事?」
崔瀺淡然道:「為了自己的大道,我找了一副上古遺蛻的大仙皮囊,分出一半魂魄裝入其中,一分為二,以少年相貌行走驪珠洞天,結果算計齊靜春不成,反而被他害得境界大跌,神魂不穩,之後跟此地一個活了極其悠久的餘孽刑徒做了筆買賣,學了一門秘術,這才好不容易穩住心神。再後來老秀才來了趟這裡,選中了少年皮囊的我,捨棄了身在大驪京城的我,切斷神魂聯繫,徹徹底底一分為二,世上便有了兩個崔瀺……」
老人亦是神色冷漠,雙手握拳擱在膝蓋上,眺望遠方:「錯了,是崔瀺巉。」
崔瀺對此不置可否:「我是崔瀺,從離開家鄉的那一刻起就是如此。至於那個分去我一半魂魄的少年,如今倒是選擇了一個跟山有關的新名字——崔東山,我看叫崔巉才貼切。崔瀺,崔巉,山水不分家,山水有重逢,還能討個好兆頭。」
老人轉過頭:「你怎麼變得這麼老了?」
崔瀺自嘲道:「二十歲離家,二十四歲去往中土神洲,之後百餘年間大起大落,叛出師門后又浪蕩三十餘載,雲遊天下。重返東寶瓶洲后,在這大驪王朝還待了這麼多年,兩百歲的人了,當然不年輕了。」
老人搖頭道:「這不是我印象中的瀺巉。」
崔瀺笑了笑,雲淡風輕道:「爺爺,知道嗎,你從來都是這個樣子,什麼都是『我覺得』,好像天底下所有人和所有道理都在圍繞著你轉悠。恐怕只有你瘋了之後才不這樣。我雖然不清楚為何崔氏沒有將你禁錮起來,但是我不認為你這趟來找我,於你於我有半點意義。」
老人還是搖頭:「我是來找你們先生的。」
崔瀺譏笑道:「老秀才?他早已離開東寶瓶洲,去了趟南婆娑洲,鬧出很大的動靜,連潁陰陳氏老祖肩頭的一輪太陽也給他偷走了,如今鬧得整個天下都沸沸揚揚的。只是老秀才現在誰也管不著,很瀟洒的。」
老人笑了:「小時候的瀺巉不會說這樣的話。他會說某個人的壞話,但是每次最後都會加上一句『但是那人對家裡人好好』『但是那人詩詞是真的好』『但是……』」
崔瀺冷哼道:「夠了!陳芝麻爛穀子的舊賬,翻來翻去,全是灰塵。」
老人哈哈大笑:「不愧是當了大驪國師、掌握半洲走勢的大人物。」
崔瀺嘆了口氣。
老人自嘲道:「難怪當時沒認出你來,我記憶里的瀺巉跟你現在太不一樣了。」
崔瀺站起身,一手扶住欄杆,道:「人心似水,若是不動,就是死水了。」
老人緩緩起身:「看得出來,除去你身邊的劍客,小鎮那邊還有兩個厲害人物,怎麼,是針對你來著?需不需要我做什麼?」
崔瀺猶豫片刻,半真半假問道:「那得先看你敢不敢宰掉一個北俱蘆洲的天君了。」
老人呵呵笑了兩聲。
崔瀺轉過頭望向他。在年少的記憶里,老人跟現在同樣截然不同,那時候的崔氏老祖,拄著拐杖,老態龍鍾,而且一身儒雅書卷氣。
老人閉上眼睛,開始尋覓小鎮某人的氣機。
小鎮桃葉巷,謝家老宅。謝實一直在等大驪皇帝的答覆。
曹曦登門拜訪,謝實懶得介紹他,曹曦又不願自吹自擂,謝家上下就沒誰能知道這位富家翁的底細。但既然是老祖宗的「朋友」,謝家就不敢有絲毫怠慢。在大堂,曹曦喝著茶水,斜眼瞥見一對玲瓏可愛的香火小人就躲在匾額裡頭,朝他探頭探腦。
謝實不耐煩曹曦的作態,剛要準備趕人,兩人幾乎同時望向西南方向。
曹曦眯起眼,有點幸災樂禍。謝實臉色自若,但是心底已經有些震撼。
最少九境巔峰的武夫氣勢在西南大山那邊的某個地方以肆無忌憚的方式「巡視」整座小鎮,最終死死盯住謝實。
許弱不知何時也悄然出現在桃葉巷,橫劍身後,悠然散步。
世人大多隻知道墨家豪俠許弱的劍重防禦而不重攻勢,劍招古樸,劍氣深遠,劍意厚重,但是並不清楚,他的通神劍術到底還是用來殺敵的,怎麼可能是為了「執劍即不敗」?墨家遊俠橫行天下,雖然宗旨是鋤強扶弱,可無論是江湖還是沙場,墨家子弟的殺力絕對不低。故而兵家之外,墨家是最受疆場武將所器重依賴的百家修士。
鐵匠鋪里,正在打鐵的阮邛動作稍稍停歇。
謝實喝了口茶水,環顧四周。就在他要將那隻茶杯放回桌面的前一刻,天井處,一隻小黃雀嗖一下破空而至,停在謝實肩頭,輕啄他的衣衫。
這隻黃雀,陳平安見過,齊靜春見過,事實上,小鎮許多百姓都見過。
曹曦面露疑惑,隨即勃然變色,最後額頭滲出汗水,笑臉慘白,既敬畏,又有一絲慶幸。許弱嘆息一聲,鬆開了握住劍柄的那隻手,覺得自己的劍,出不出,結果都是一樣的,還是太慢。阮邛繼續埋頭鑄劍。唯獨落魄山竹樓,老人放聲大笑,戰意昂然。
謝實放下茶杯,如同徹底放下心,朗聲笑道:「這就是大驪的待客之道?」
曹曦悻悻然,有些尷尬。他想宰掉謝實不假,然後順便牽扯出謝實背後的某位道教大佬,到時候肯定亂成一鍋粥。南婆娑洲的潁陰陳氏、此地聖人阮邛,以及風雪廟、真武山兩座東寶瓶洲的兵家祖庭,還有大驪那棟不知深淺的白玉京飛劍樓、城府深厚的國師崔瀺,等等,都會牽扯進來。自己既能完成與醇儒陳氏的約定,成功掌控自己的那隻本命瓷,同時聯姻成為親家,之後找個機會脫身離去,舒舒服服隔岸觀火。天塌下來終歸有高個子頂著,一勞永逸,大不了以後都躲在鎮海樓。可是曹曦卻不想當出頭鳥,首先跟謝實硬碰硬。
許弱本來已放棄出劍的念頭,聽聞謝實這句話后,反而心生不悅,重新握住劍柄。這位在桃葉巷散步的墨家豪俠緩緩走向謝家老宅,邊走邊道:「大驪待客如何,無須我許弱多說什麼,若是真鐵了心對你不利,稚圭根本就不會出現在小鎮。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大驪做得不算差了,倒是你謝實在驛站桌上口氣不小,全然不把大驪放在眼中。怎麼,如今仗著有你家祖師爺撐腰,就要繼續耍威風?行,我許弱今日就只以許弱的身份跟你來一場生死之戰。」
許弱走到謝家門口,笑道:「放心,我墨家子弟一諾千金,今日之事只在你我生死之間了卻,以後大驪也好,墨家師長也罷,都不會找你謝實的任何麻煩。」
崔瀺,曹曦,阮邛,許弱,無名氏武夫。小鎮龍盤虎踞,以這五人為尊,構成一張聯手圍剿謝實的無形大網。照理來說,許弱是最不會第一個出手的人物,不承想最後反而是這位與誰都好說話的墨家遊俠率先想要出劍,捉對廝殺,獨力領教一位道家天君的通天本事。
謝實皺了皺眉頭,望向大宅門口,沉聲道:「許弱,你當真要出手?」
許弱拍了拍劍柄,洒然笑道:「不曾完整遞出一劍,已經一甲子光陰,我為此溫養了兩三劍,還算湊合,相信絕不會讓謝天君失望。」
謝實破天荒有些騎虎難下。若是個人恩怨,在北俱蘆洲,他謝實還真就要放開手腳。但是這次跨洲南下卻沒有這麼簡單,能夠讓他謝實做這些不合心意的事情,這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作為一洲道主,怎麼可能單單是被人以本命瓷要挾就忍氣吞聲南下返鄉?
曹曦有些幸災樂禍。許弱此人是出了名的吃軟不吃硬,屬於世間遊俠中脾氣最好的那一撮。他的本事大小、修為深淺、靠山高低,因為出手極少,所以一直是個謎。但是山上山下都信奉一件事:能夠活過漫長的歲月,贏得偌大名號,那麼越是脾氣好的修行中人,脾氣不好的時候一定越是驚人。
就在此時,一個蒼老嗓音如洪鐘大呂響徹謝家老宅:「許弱,你不要跟老夫爭搶。謝實是吧,就交由老夫來練練手,正好慶賀老夫重返武道十境。對手不夠強,打得不會盡興!若是你謝實覺得老夫仗勢凌人,以多欺少,沒關係,老夫就跟你幕後之人酣暢淋漓打上一架,與許弱一般道理,個人恩怨,生死自負!」
一直站在謝實肩頭上的粉嫩黃雀嚶嚶啼鳴,婉轉悅耳。
謝實豎耳聆聽,會心一笑,抱拳道:「老人家說了,先前是我謝實誠意不夠,沒這麼強買強賣的道理!他老人家正在趕來龍泉郡的路上,還說要親自幫助你們大驪王朝拐騙……」謝實按照原話一五一十地說到這裡,神色略微僵硬,想著為尊者諱,趕緊改口,「請來了東寶瓶洲道統玉女賀小涼,免去你們大驪日後與神誥宗交惡,以表誠意。所以你們大驪宋氏真正需要用心的地方,只在真武山一處。」
曹曦想了想,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但是從謝實的言語之中,偏偏找不出毛病。
謝實望向大宅門口方向,抱拳笑道:「若是想要交手,等到這件事情辦完了,我謝實一定奉陪!」然後他偏移方向,面朝西南大山之中,正是落魄山竹樓所在,「想要與我家老爺交手,一樣要先跟我謝實打過才行,還望理解。若是你覺得是我謝實瞧不起你……」謝實收起拳頭,雙手負后冷笑,「那就當是我謝實瞧不起你好了!」
許弱撂下一句:「此間事了,一定奉陪。」
落魄山竹樓,老人轉頭笑望向崔瀺,道:「如何,我應該什麼時候出手?換作平時,真忍不了。」
崔瀺神色如常,拇指與食指輕輕摩挲,似乎在權衡利弊,緩緩道:「不急。本來就是談生意,他謝實漫天要價,我就想著借你的勢幫助皇帝陛下就地還錢而已。既然幕後大佬露面發話了,退讓了一大步,大驪就沒必要跟謝實撕破臉皮。呵,以後還得讓謝實坐鎮觀湖書院以北的山頭,可不能傷著這位天君老爺。我出山之後,還要勸說許弱暫時不要意氣用事,有點頭疼。許弱這種人,無欲則剛,他認定的事情,唉,頭疼。」
老人望著崔瀺的側臉,嘆了口氣:「瀺巉,你不該變成這樣的。」
崔瀺指了指遠方,譏笑道:「我是崔瀺,你孫子崔巉在大隋,不但是少年模樣,還帶著幼稚的少年心性,應該隨你的喜好。」
崔瀺心情大壞,突然厲色道:「出來!」
這聲怒喝,嚇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打了個激靈,青衣小童更是兩股戰戰:怎麼,在肚子里偷偷罵幾句娘都不行?這也能聽得見?
好在很快竹樓外那條幽靜小徑上就走出了一個修長如玉的男子,三十多歲,英氣勃發,身穿黑衫,渾身散發出一股冰碴子似的生硬氣質,一看就是個不好相處的人物。他步伐堅定地走到竹樓外,向二樓低頭抱拳道:「崔氏末席供奉孫叔堅拜見大驪國師,拜見老祖宗!」
崔瀺眼神不悅:「那托缽僧人攔阻過你一次,等於救了你一命,你還敢進山來此?!」
當時崔瀺悄然離開驛站去見老人,其實早就察覺到躲在暗處的男子,那個時候他就起了殺心,只是僧人先行出手,擋在了崔瀺和孫叔堅中間,崔瀺不願節外生枝,才沒有出手殺人。
孫叔堅臉色沉毅,保持抱拳姿勢,但是抬起頭,與崔瀺對視:「崔氏祖宅專門有人負責盯住老祖,每隔十年就換一次,防止有人暗中加害老祖,這十年正是在下。老祖此次擅自離開南方,也正是在下幫忙傳遞錯誤諜報,謊稱老祖依然滯留在南方一帶。」
崔瀺眯眼笑道:「所以你這是跟我討賞來了?」
孫叔堅雖然搖頭,可毫不掩飾自己眼神的炙熱,朗聲道:「不敢!我孫叔堅只希望能夠向老祖學拳!哪怕天資有限,只能學到一點雞毛蒜皮,雖死無憾!」
老人笑道:「在這百年落魄的歲月里,我偶爾清醒的時候,記住了很多個你這樣的傢伙。他們大多修為比你高,但全部是繡花枕頭,說起天賦和戰力,還真不如你這麼個野路子出身的六境武夫,你無須妄自菲薄。說不得,你自願到我身邊,燒一個冷了百年的冷灶,也是你的私心謀划,對不對?」
孫叔堅頗有幾分真小人風範,點頭道:「確實是我心存僥倖,希冀著藉助老祖的青睞,一步登天!」
「哦?野心勃勃,我身邊這位大驪國師說不定會喜歡你。」老人指了指身邊的崔瀺,然後指了指自己,最後指向孫叔堅,「忘恩負義的玩意兒,既然知道我是崔氏老祖還敢如此行事,你小子真是膽肥,就不怕我清醒的時候一拳將你打成爛泥?」
孫叔堅眼神堅毅:「我只知道不搏上一搏,不賭上一賭,我肯定會後悔一輩子!」
崔瀺眯起眼眸,第一次仔細打量這個年輕晚輩。有點意思。
老人將崔瀺的表情盡收眼底,笑了笑,輕輕躍下二樓,飄然站定,盯住渾身肌肉緊繃的孫叔堅:「想跟老夫學拳,沒點真本事可不行,敢不敢接老夫一拳?接下了,不說九境,八境就是你孫叔堅的囊中之物;接不住,那就沒第二拳的事情了。」
天大的機緣就在眼前,孫叔堅仍然沒有喪失理智,直截了當問道:「敢問老祖,是以第幾境的修為出拳?」
崔瀺聞言微笑。確實有資格做自己的棋子。
老人肆意大笑,歡快至極:「你是六境,老夫不欺負人,只以五境賞你一拳,如何?」
孫叔堅一腳前踏,一腳後撤,擺出自己的拳架,一股拳意如溪澗泉水流淌全身,渾然天成。顯而易見,在武道之上,自學成才的孫叔堅不但有大毅力,更有相當不俗的大悟性,以他的野修身份,走到今天這個高度,極有可能付出了很多外人不可知的心血。孫叔堅屏氣凝神,隱約之間已有幾分大家風範:「有請老祖出拳!」
崔瀺突然沒來由地嘆息一聲。光腳老人一步踏出,一拳砸去。
粗朴無華的一拳打在了孫叔堅的額頭上。根本來不及阻擋老人的孫叔堅瞬間倒飛出去十數丈,躺在血泊中,四肢抽搐,七竅不斷有鮮血湧出。瀕死之際,這個心比天高的年輕武夫瞪大眼睛望向天空,眼神中充滿了疑惑、不甘和憤懣。
粉裙女童捂住眼睛,不敢看這一幕。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瞧瞧,可不就是一拳打死人?
崔瀺出聲問道:「為何要如此?」
老人轉身躍回二樓檐下:「這種人根本不配學我拳法。」
崔瀺多少有些惋惜。畢竟,有望八境甚至更高的純粹武夫是一顆不容小覷的重要棋子。但是崔瀺很快就放棄這點情緒。人都死了,多想無益,好在是別人地盤,不用他收屍。他好奇地問道:「殺他又是為何?」
老人坐回竹椅:「不是給你看的,是給樓下那個傢伙看的。」
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崔瀺低頭望去。
竹樓外,站著一個臉色難看的少年,正仰頭朝他們望來。
少年始終沒有說話,氣氛極冷。
片刻之後,老人沒有起身,少年也沒有離去。
崔瀺覺得有些無聊,哪怕樓底下那人是另一個自己的先生。
如果不是某人還有可能回到人間,那麼對於自己已經沒有半點裨益的陳平安,崔瀺不介意送他一程。至於崔東山的大道如何,是否會因此受挫、終身無望重返巔峰,關他何事?終究是兩個人了。
老人坐在竹椅上,冷笑道:「怎的,你小子嫌棄老夫濫殺無辜,要為了那個死不瞑目的傢伙,跟老夫討要公道?」
陳平安走到那具屍體旁邊,蹲下去,發現已經死絕了。
陳平安輕聲道:「我不知道你為何而來,也不知道他為何要殺你,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幫你下葬,以後若是知道了你的家鄉,盡量幫你的屍骨落葉歸根。」既是說給死人聽的,也是說給二樓兩人聽的,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老人驟然之間一聲暴喝,臉上流露出怒極之色,猙獰恐怖,氣勢如虹道:「世上好人萬萬千,如我這般的純粹武夫,天底下屈指可數!世上修士何其多,你以為登頂之人會分什麼好壞善惡?!陳平安,你跟老夫是學練拳,還是學做人?!」
陳平安站起身,招手讓青衣小童過來幫忙處理後事,望向二樓,說道:「只學拳!」
老人站起身,開懷大笑:「好好好!何時練拳?」
陳平安默然走向竹樓,登上樓梯。
老人轉身走入屋子:「有事只管喊我。」
「你放心。」崔瀺轉身走向樓梯,斬釘截鐵道,「不會的!」
老人腳步微微停頓,很快就大踏步跨過門檻,大門砰然關閉。
崔瀺在樓梯口停步,陳平安走到一半,見他沒有讓出道路的意思,就停下腳步。
這位儒衫老者居高臨下望著少年,微笑道:「以前在尚未下墜破碎的驪珠洞天之內就數你最可憐,氣數單薄,幾近於無,所以只能與一切機緣擦肩而過,淪為其他人的魚餌。如今沒了這些玄妙禁制,甚至還有點否極泰來的意味,那麼天上掉下這麼大一個餡餅就好好接住,死死接住了,手被砸斷,腿被壓折,就是用嘴巴叼得牙齒盡碎,也要拼盡最後一口氣去爭取,死死拿住嘍!」崔瀺開始往下走,「這些話,是替那個老傢伙說給你聽的,他從來就不喜歡好好說話,做什麼說什麼都是一副天經地義的德行,其實挺討人厭的。如果是我自己,這次根本不會來見你。你的生死,如今其實已經不重要了,這你得感謝齊靜春,我那個師弟。當然,如果你自己不爭氣,齊靜春就死得冤枉了。」說到這裡,崔瀺笑意複雜,「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我的眼光比楊老頭要好,但是比齊靜春要差。」
最終兩人擦肩而過,各自稍稍側身讓出道路。在那個時候,崔瀺微微停步,悄聲道:「你知道你這輩子最兇險的時刻是哪一次嗎?」
聽到這話,陳平安也放緩腳步。崔瀺低聲道:「是某位『好心人』要送給你一串糖葫蘆那次。你當時如果接下了,萬事皆空。」
陳平安心中震驚得無以復加,許多往事走馬燈般歷歷在目。
崔瀺繼續往下走去,當他跨出最後一級樓梯的瞬間,身影消散,一閃而逝。
這一天練拳,既淬鍊體魄又錘鍊神魂,比起昨天的煎熬,可謂變本加厲。不管陳平安如何咬牙支撐,仍是數次昏厥過去,卻又被老人硬生生打得清醒過來,三番五次,真正是生不如死。
青衣小童扛著陳平安離開屋子的時候,差點以為是今天第二次收屍,嚇了一大跳。當時陳平安的氣息已經細微如遊絲,呼吸比起風燭殘年的老朽之人還要孱弱,以至於魏檗都不得不去二樓叩響門扉,提醒那位老人過猶不及。
老人隔著一扇門,沒好氣地回答道:「老夫教誰練拳,天底下還沒幾個人有資格指手畫腳!」
魏檗氣呼呼地下樓,實在不放心,只好親自盯著葯桶里陳平安的呼吸,以防出現意外。
夜幕中,精神萎靡的陳平安換上衣衫走出大門。
青衣小童在崖畔修行,粉裙女童搬來小竹椅。
陳平安坐在竹椅上,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我沒事。」
粉裙女童擠出一個笑臉,學著青衣小童拍馬屁:「當然啊,我家老爺最厲害了。」
陳平安朝她做了個鬼臉,終於把小丫頭給逗樂了。
陳平安之後便安安靜靜坐在椅子上,雙手隨意放在腿上,坐姿慵懶,並不刻意。但是,現在的陳平安終於有了一股子無法言說的鋒芒,哪怕他不說話,一身流瀉如迅猛洪水的拳道真意都能夠讓拳法行家感到扎眼,感到刺目!
粉裙女童會覺得陌生,青衣小童更是如此,所以他才會每天拼了命去修行。
這次練拳,最難能可貴之處,在於老人對陳平安的錘鍊,無論如何兇狠殘暴,都不曾改變少年的原本心性絲毫。無論是山上山下,都適用一條規矩,關於傳道授業解惑,名師之上是明師,老人無疑是第一等的武道明師。明師,未必是頂尖高手,如李氏老祖就覺得不過五境武夫的朱河是當之無愧的明師,但是這位每天把自己鎖在竹樓內的老人,如果不是武道宗師,那才是怪事。「九境之上還有大風光」,這種話誰能說出口?比如朱河甚至堅信九境的山巔境就是武學的止境和道路的盡頭了。
粉裙女童偷偷問道:「老爺,你今天是不是不太開心?」
陳平安問道:「你是說老前輩暴起殺人一事?」
粉裙女童怯生生轉頭瞥了眼二樓,生怕自己給老爺惹來麻煩。
陳平安沒有給出清晰的答案,而是輕聲道:「上次遠遊的時候,我曾經在一處地方遇到一個嫁衣女鬼,喜歡一個讀書人,喜歡得很……我不知道怎麼說,但是她為此殺了很多無辜的過路書生,我覺得她錯了就是錯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小錯,不是可以彌補的那種。但是我能怎麼辦呢,當時寶瓶、李槐他們都在我身邊,我總不能由著性子做事。而且我當時也想著,是不是我想得淺了,也不敢確定。」
粉裙女童好奇問道:「老爺,那你現在覺得呢?」
陳平安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眼神清澈,笑道:「那就是錯的啊。下一次見面,我估計還是沒辦法講道理,但是沒關係,下下次,下下下次,總會有機會的!」
粉裙女童笑了。這樣的老爺跟以前那個悶悶的老爺不太一樣,但是更好些。
陳平安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要先活著。
夜幕沉沉,有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推著一輛獨輪車,插著算命攤都會有的唬人旗招子,走在通往槐黃縣的官路上,車輪碾壓在道路上,吱呀作響個不停——正是當初那個在小鎮上當了好些年蹩腳算命先生的陸沉。
一隻黃雀憑空破開夜幕,從漣漪中鑽出,一個急停,站在陸沉的肩頭,用鳥喙親昵摩挲著他的臉頰。他笑容燦爛,騰出一隻手,輕拍黃雀的小腦袋:「知道啦知道啦,之前是辛苦你嘍,要你將一枚枚銅錢啄來啄去的,幫著勘驗文運。沒法子呀,齊靜春下棋那麼厲害,你看,最後咱們兩個不也沒算出齊靜春的後手?好嘛,這輸得,小道我還是服氣的。誰讓老師偏心呢,明明是我這個徒弟下棋算卦最差,跟人打架最差,結果到最後,不討喜的苦差事全部要我來做,這不是難為人嘛。」他像是碎嘴的市井婦人,埋怨這念叨那,沒有半點神仙氣度。
黃雀突然啄了一下陸沉的耳垂,陸沉彷彿洞悉黃雀的心意,哈哈大笑:「仙人怎的就不是人啦?」他學那僧人單掌豎立在胸口,往輕巧了說是不倫不類、滑稽可笑;可若是往大了重了說,就是忤逆道統。
陸沉沒個正經,輕聲念叨著:「佛祖菩薩保佑啊,讓小道這趟重返小鎮,和氣生財,一定要和氣生財。嗯,上回求你們還是有用的嘛,最後不就沒跟齊靜春打生打死?所以這次再關照關照小道?一回生二回熟,以後大家就是朋友了!」
陸沉舉目望去。夜色下的小鎮,在他眼中,纖毫畢現。
無論是驪珠洞天下墜之後失去了大陣護持,還是破碎之前術法禁制完整,對他而言,其實一模一樣,並無差別。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敲打那頂古樸道冠,似乎在思考一個令人頭疼的問題。
陸沉正是齊靜春當初不管離不離開驪珠洞天都必須死的死結所在。只是齊靜春出人意料地選擇退了一大步,陸沉便跟著退了一小步。
喜歡大大咧咧說話的曹曦走後,謝宅頓時就重新恢復了清靜,一家上下,從當家做主的婦人到一雙子女,再到幾個老僕老嫗,走路都要躡手躡腳,唯恐驚擾到謝實休息。這段時日,謝家人人過得很不真實,突然從那部甲戌本族譜上走出一位活生生的老祖宗,活了不知道多少個春榮秋枯。恐怕就只有那位自幼寡言的長眉少年心境相對安穩,因為謝實大致跟他解釋過了外邊的世界,並且讓他暫時跟隨阮邛鑄劍打鐵。機緣一事,不是跟著自家老祖作威作福就會更好。長眉少年心性堅韌,哪怕得知老祖馬上就是北俱蘆洲的首位天君,無論修為還是地位,其實都要超出師父阮邛一籌,仍是沒有流露出絲毫改換門庭的想法,這讓謝實在心中微微讚賞:這才是謝家子孫該有的度量。
少年註定不會知曉,若是他稍稍心志不定,謝實就會放棄栽培他的念頭,甚至會主動對阮邛言語一二,免得家門不幸,遺禍綿延——這就意味著他幾乎徹底失去了證道長生和重振門風的可能性。
山上仙師收弟子極其重視修心,往往不是幾年就能敲定的事情,更多是雲遊四方數十載才找到一個能夠繼承香火的滿意弟子。在這期間,很多仙師都會給予種種考驗,富貴、生死、情愛,諸多俗世頭等事皆是修道登天的關隘,是繼續待在江河裡做雜魚,還是鯉魚跳龍門,可能只在取捨的一念之間。
大道漫漫,每一個躋身十境,尤其是上五境的練氣士,無一例外,都是驚才絕艷之輩。只不過大道三千,登山之路並無定數,故而各有各的緣法。天君謝實不喜歡的性情落在別家聖賢或是旁門左道眼中,就有可能是一塊良材璞玉。所以老話又有「天無絕人之路」一說。
當然,謝實地位崇高,眼光亦自高遠,其實以長眉少年的資質天賦,在東寶瓶洲的仙家門派當中都會是極為搶手的修道坯子,肯定什麼都不管,先收了做弟子再說。山門裡頭每多出一位中五境神仙,無論是用來震懾世俗王朝的帝王將相,還是處理與周邊山上「鄰里」的微妙關係,都會有極大的助力,哪裡會如謝天君這般吹毛求疵。
謝實緩緩喝著酒,面有愁容。
「老祖宗,有心事嗎?」長眉少年坐在桌對面,一對品相極高的香火小人眼見著沒有外人在家,便從大堂匾額躍下,在少年肩頭、腦袋上追逐打鬧,歡快嬉戲。長眉少年對此早已習以為常。
謝實喝著悶酒:「問心有愧罷了。」
長眉少年錯愕道:「老祖宗這麼厲害,還需要做違心的事情?」
謝實笑了笑:「你以後一樣會如此不爽快,用不著大驚小怪。你的性子,憨直多於靈動,學劍挺好的,道家修清凈,聽上去是一潭死水的性子,其實不然,最是需要捫心自問,條條道道,並不輕鬆。」
長眉少年點點頭。
謝實看著略顯稚嫩的臉龐,心中喟嘆。亂世將至,群雄逐鹿,註定會精彩紛呈,但同樣會多出許多無可奈何的生離死別,山上山下差不離的。
謝實揮揮手,示意少年可以離開了。
一雙香火小人蹦回匾額待著,相互依偎,竊竊私語。
謝實閉目養神,呼吸綿綿,坐忘神遊。
曹曦離開桃葉巷后,隨便溜達起來。若非如今驪珠洞天的寶貝都已搜刮殆盡,以曹曦在南婆娑洲「雁過拔毛」的脾氣,還不得把小鎮翻個底朝天?曹曦心中大恨,惱火大驪王朝之前的強買強賣。按照大驪曹氏子孫的密信所言,大驪那趟涸澤而漁似的搜集法寶,還真是收穫頗豐,哪怕修為高如曹曦都有些眼饞。
屠龍一役,三教百家的先賢們在此血戰一場,打得天翻地覆,屍體如雪紛落,然後四位聖人從天而降,畫地為牢,所有寶貝就這麼留在了小洞天之內,一甲子一次開門迎客,各憑本事,掏錢進門,靠著眼力撿漏,多有出去之後境界驟然暴漲的幸運兒。
曹曦猶豫了一下,自言自語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個屁,不提點幾句,我看懸乎。」
他來到窯務督造官衙署,門房是個眼力見兒不好的,又沒資格知曉曹氏家事和山上事,氣勢洶洶地將曹曦擋在門外。曹曦也不生氣,笑呵呵站在衙署門外跟門房閑聊,一來二去,還挺熱絡的。還是搬出曹氏祖宅來此暫居的曹峻察覺到異樣后,給督造官曹茂提了一嘴,上柱國曹氏的這一代嫡長孫嚇得立即跑到大門口,見著了朝思暮想的老祖宗,二話不說就撲倒在地,砰砰磕頭,把那個門房給嚇得魂飛魄散。
別看曹茂在郡守吳鳶那邊談笑風生,心裡根本沒把吳鳶這個寒庶出身的國師弟子放在眼裡,然而到了曹曦跟前,真是五體投地,毫不含糊。這怪不得曹茂失了分寸,曹曦是家族最大的老祖宗,比為家族贏得上柱國頭銜的祖宗還高高在上,曹氏只有每一代嫡子才有資格知曉這樁天大秘事,用以在危急時刻抖摟出來——自家老祖,南婆娑洲的陸地劍仙,鎮海樓的半個主人,這可是比免死鐵券還管用的保命符。
曹曦走到曹茂身邊,用腳踹了一下:「起來吧,少在這裡丟人現眼。」
曹茂連忙起身,連官服上的灰塵都捨不得拍一下,激動得眼眶通紅。上五境的神仙人物,豈是想見就能見到的?更何況還是自家族譜上清清楚楚寫上大名的祖輩!有這麼一座大靠山,以後曹氏子弟莫說是在大驪王朝這一隅之地,便是在整個東寶瓶洲也能橫著走!
曹曦問道:「關於陳平安的祖籍,查清楚了?」
曹茂畢恭畢敬道:「啟稟老祖,查清楚了,並無特殊,往上追本溯源數百年,都是小鎮尋常人家,甚至連一個有據可查的練氣士都未出現。」
曹曦嗯了一聲:「那當下這件事情就簡單了。只是還是挺奇怪蹊蹺的,要麼是龍尾郡陳氏動了手腳,要麼是某位老祖的氣運實在太『獨』,寅吃卯糧,預支了數十代子孫的福緣。算了,這些不用管,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已。」
曹茂彎著腰,想要領著老祖宗去往衙署大堂。
曹曦沒好氣道:「屁大的官身,我坐在那大堂裡頭都嫌害臊。」
曹茂有些手足無措。如何跟神仙祖宗打交道,他委實沒有半點經驗,估計他的爺爺、大驪上柱國曹氏的當代家主在這裡,一樣會進退失據。
曹曦站在衙署廣場的牌坊樓下,冷笑道:「曹峻,你給我滾出來。」
沒過多久,懸佩長短雙劍的曹峻懶洋洋走來,瞧見了曹曦也沒個正形,笑道:「怎麼,在謝宅受了氣,想著拿我當出氣筒?大老遠趕過來,就為了把我拎出來罵一頓?」
曹曦斜瞥了一眼曹峻:「鳥樣!」
曹峻呵呵笑道:「沒法子,隨祖宗。」
曹茂內心深處有些羨慕只知姓名、出身同族的年輕劍客,竟然膽敢用這種弔兒郎當的口氣跟老祖說話。
曹曦沉默片刻,仔細看了看衙署布局和風水流轉,毫無徵兆地問道:「衙署是不是剛剛翻新過?誰給出的主意?」
曹茂環顧四周,這才低聲道:「是爺爺拿著衙署圖紙去懇請京城一個陸氏高人幫忙點撥了幾句。老祖宗,怎麼了,不妥嗎?」
曹曦臉色陰沉不定:「不妥?妥當得很,比起之前更加藏風聚水,稍加改動,就是畫龍點睛的漂亮手筆,多半會成為你曹茂的龍興之地。嗯,別誤會,你沒那好命當真龍天子,你這輩子不出意外的話,撐死了就是世襲罔替上柱國的爵位,運氣好的話,將來可能是族譜上的中興之祖。」
曹茂狂喜,無論如何都遮掩不住。曹峻習慣性眯眼而笑。曹曦則有些無奈:自己好不容易弄了個子嗣茂盛的大家族,怎麼到頭來凈是些窩囊廢大草包,一個王朝的上柱國就能笑得合不攏嘴?曹曦一時間心情大惡,只是沒表現在臉上。他沒來由地想起經由別人修繕過的祖宅,與記憶中是有些不一樣的。他小時候的破爛宅子,屋檐天井處早已破敗不堪,又沒錢去修繕,一到下雨天,就會濺射得滿地雨水。而富裕門戶里,無論雨雪,「財運福氣」都往自家天井下邊的水池裡落進來,卻絕不會讓天井四周的地面變得潮濕,那叫乾乾淨淨地接納風水。按照小鎮老一輩的說法,祖上積德,賞下一百粒米飯,子孫就能用地上水池這個大碗半點不差地接住。如今塌了又修的祖宅,倒是因禍得福,算是接住全部的祖蔭了。
曹曦喃喃道:「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是不是多少要相信一點?」
一隻坐在牌坊樓上的火紅狐狸譏諷道:「別人信這個就算了,你曹曦也信?你要是真信,根本走不到今天!」
曹曦沒抬頭,冷笑道:「那是我曹曦命硬,能耐大,所以可以不信。但是東寶瓶洲這一支沒出息的曹氏,我如果不稍微信點,怕他們哪天說沒就沒了。」
曹峻調侃道:「真信啊?咋的,老祖要行善積德?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曹曦轉頭望向曹峻:「那塊劍胚你不要動心思了,如果心裡不得勁兒,回頭我親自補償給你。」
曹峻笑意趨於冷淡:「為何?」
曹曦撂下一句:「我是你祖宗。」
曹峻驀然大笑:「就這麼說定了!好人有好報,老祖宗一定長命萬歲!」
火紅狐狸站在牌樓上,使勁拍著爪子慶賀,但是嘴上卻說著嗖嗖的風涼話:「哇,父慈子孝似的畫面,老祖宗出手闊綽,做子孫的孝順,真溫馨。不行不行,我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曹曦冷哼一聲,懶得理睬那隻嘴賤的狐狸,轉身甩袖,大步離去。
淅淅瀝瀝的一場春雨不期而至,越下越大。曹曦回到泥瓶巷祖宅,坐在小小的大堂里,沒有匾額,好不容易冒出的香火小人也早已給人吃掉。曹曦突然起身,去灶房碗櫃拿出一隻大白碗,走到天井對應的水池邊,就蹲在邊沿上,用白碗承接雨水。
裝了小半碗后,曹曦只喝了一口就立即灑進水池,埋怨道:「讀書人只會瞎扯淡,這故鄉水哪裡有酒好喝。」他嘆了口氣,怔怔出神。回首望去,好似有一個老態婦人懷抱掃帚,安安靜靜站在那邊,笑望向自己的兒子。子欲養而親不待,做娘親的沒享著半點福,可只要兒子出息就沒關係的。
早已享盡人間榮華富貴的老人已經不知道幾個一百年沒有這麼傷感了,淚眼朦矓,輕聲呢喃:「娘親喲,我的傻娘親喲。」
披雲山南麓,林鹿書院已經破土動工。大驪對於這座書院相當重視,聖旨就下了兩道,分別給州府和郡守府。
化名為程水東的黃庭國老蛟一襲合身青衫,完全就是夫子醇儒的氣質模樣。
連同大驪皇帝和國師崔瀺在內,知道老蛟身份的人物屈指可數,所以哪怕程水東的著作流傳頗廣,在東寶瓶洲以北地帶享有盛名,讓黃庭國的一個小小侍郎擔任林鹿書院的副山長,仍是在大驪朝野惹來頗多非議。廟堂上覺得程水東在儒家學統內並無赫赫頭銜,分量太輕,無法服眾;武臣更是大為不滿:一個黃庭國的糟老頭子,能活命就不錯了,竟然還要當大驪讀書種子們的先生?
程水東與魏檗並肩而立,一起望著熱火朝天、塵土飛揚的書院工地,這還是他們倆第一次私下見面。
程水東唏噓道:「你魏檗次次死灰復燃,出人意料。」先是貴為神水國的北嶽正神,然後被大驪打破金身沉入水底,之後好不容易靠人幫著拼湊出殘破金身,勉強維持香火不斷,不承想禍從天降,突然又給兩位下棋仙人摘掉金身,淪為最底層的土地公,比起一般的河婆河伯還要不如。但是到頭來,竟然一舉升為披雲山的北嶽正神,估計大驪原有的山嶽正神都不缺想要跟魏檗拚命的心思。
程水東早年雲遊各地,與魏檗其實是老相識了。
天上下起了小雨,塵土被壓回大地。魏檗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搖晃,身前的雨幕隨之晃蕩起來,微笑道:「要不然怎麼世人都羨慕神仙呢,何況還是神在前、仙在後。」
程水東輕聲問道:「大驪皇帝真要南下龍泉郡?」
魏檗沒有藏藏掖掖,嬉笑道:「對啊,近期是要走一趟,到時候你這條老蛟覲見真龍天子,一定很好玩。你的見面禮準備得如何了?」
程水東笑道:「準備好了,不值一提。」
魏檗伸手指向小鎮那邊,問道:「如果打起來,你會不會出手?」
程水東猶豫片刻,不願把這位未來山嶽大神當傻子:「上了賊船,還能如何?」
魏檗有些頭疼:「可別打壞我的披雲山。」
程水東大笑道:「這麼快就把這兒當家了?」
魏檗嘿嘿笑著:「我這個人,喜新不厭舊。」
程水東伸手點了點他:「不厭舊到了你這個地步,世間罕見。」
魏檗爽朗大笑:「那肯定是你見識還不夠多。」
聞弦知雅,程水東立即收斂笑意,提醒道:「有些事,別人可做,我們不可說。」
魏檗點點頭,記起一事:「我得去趟落魄山,不陪你淋雨了。」
龍鬚河上,雨點噼里啪啦使勁砸在河面上。
石拱橋下,馬蘭花懸停在河底嗚嗚咽咽。她之前還每天開開心心巡視龍鬚河,想著自己好不容易攢下那麼多值錢不值錢的寶貝,總有一天會全盤交給孫子,讓他不至於在修行路上為了錢而煩惱。可如今,在河水源頭那裡自毀金身的遭遇,讓她真真切切曉得了天道難測、修行艱辛的道理,最近每天就躲在這座石拱橋下以淚洗面。突然,她猛地停下哽咽,忍著心中驚駭,迅速游弋去了岸邊,乖乖給上司讓出河道。
那位上司正是鐵符江神楊花,她極有可能是東寶瓶洲最年輕的高品秩江神,有長達一丈的金色長發,臉上覆著面甲,懷抱一柄長劍,脾氣極差,死在她手上的過路精怪茫茫多。
楊花升任江神之後,從不登上那條江河地界的瀑布,今天是頭一遭。馬蘭花低頭怯生生說了句客套話,再抬起頭,楊花早已迅猛遠去上游的十數裡外。馬蘭花心中憤憤,覺得這個年輕婆姨太不會做人了,即便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可一聲招呼都不打,也太不講究了些。於是她又開始自怨自艾,覺得自己是給人欺負了。最後,她又害怕自己的孫子在外邊也給人這般不當回事,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擦拭淚花,然後如鯉魚擺尾,快速游向自己的老巢,去瞅幾眼家當寶貝們,想著它們未來都會是孫子的豐厚聘禮,她才能高興幾分,才會覺得這死了還要遭罪的苦難日子好歹還有個盼頭。
驛站外邊,停著一輛裝有算卦攤子的獨輪車。陸沉攤子都沒攤開就開始給一個信命的驛丁看手相算命了,落在別的驛站胥吏眼中,一個胡說八道一個小雞啄米,可笑至極。最後陸沉沒收人銅錢,只討要了一碗熱水,站在車旁大口地喝,喝完抹了一把嘴,笑容燦爛地揮手告別,繼續推車前行。
驛站那邊,有人使勁揉了揉眼睛:咦?怎的算命騙子身後憑空多出了一個道姑裝束的女子?
貌美道姑柔聲問道:「小師叔,你說你算命和下棋都不算最厲害,那誰最厲害?」
陸沉笑道:「你真正的小師叔,貧道的師兄,一個將來下棋比貧道好,會下贏白帝城那個魔頭,一個算命比貧道好,會讓……唉,不說這個,傷感情。總之,這『一個加一個還是一個,再加一個更是一個』的師兄,從來就比貧道厲害。」
道姑正是被陸沉從神誥宗拐騙而來的賀小涼,那個讓風雪廟魏晉喝了一壺壺斷腸酒的絕情女子,之前曾以玉女的身份,和金童一起代表東寶瓶洲道統來此取回祖師爺留在驪珠洞天的那件壓勝法寶,走的時候,他們沒能成功帶走馬苦玄,她反而多出一塊漂亮的蛇膽石。沒辦法,她的福緣之深厚,一洲矚目,像是隨便走在哪裡,好東西都喜歡主動往她身上湊,擋都擋不住。
賀小涼猶豫了一下。她想詢問一個連神誥宗那位小師叔都沒能想透徹的問題:為何身邊此人,會是齊靜春身陷必死之局的真正死結所在?憑什麼!要知道,齊靜春當時只選擇以兩個本命字迎敵,若是傾力出手,這個神神道道的年輕道人當真能夠將之擊殺?!打贏一個上五境,與打死一個上五境可是天壤之別,況且,上五境心知必死之後,爆發出來的恐怖破壞力亦無法想象。除非是有高出一到兩個境界的仙人竭力控制戰場,或是有人能夠搬出一座小洞天作為牢籠。
謝實為何膽敢單槍匹馬來到小鎮,便是這個道理:我謝實可以死在龍泉,但是你大驪得先掂量一下後果。當時李二在大隋皇宮,亦是同理。
陸沉卻已經算出她的問題,微笑道:「道可道,非常道。意思是什麼呢?就是言語文字可以用來說話,但用來講解大道,分量是遠遠不夠的。至於貧道的意思呢,其實就是你想問的問題,貧道不會回答。」
賀小涼苦笑不已。這個莫名其妙出現在神誥宗的「小師叔」,一路上說了無數的奇言怪語,經常讓她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就乾脆不去深思了。他願意說,就會叨叨個不停,你閉住耳朵,甚至關上心扉大門都不管用,照樣會在心頭響起他的聲音;可當他不願意說的時候,能夠十天半個月一言不發。
陸沉望向小鎮,又開始怪話連篇:「世人都羨神仙好,可你魏檗為何不羨慕?因為你從來就不是真正的神仙嘛。捫心自問,有愧啊。『愧』字,即是心中有鬼……接下去的天君之路,你會有點難走啊。嘖嘖,你家孫兒還給人欺負?他不欺負別人就算宅心仁厚啦,他出息大嘍,就是那性子實在讓人喜歡不起來,不過沒辦法,命好就是命好。說來奇妙,同一個小鎮走出去的人,同時回到家鄉,謝實做了一輩子好神仙,卻要去做一件虧心事;曹曦做了一輩子王八蛋,卻做了一件厚道事。」
說到這裡,陸沉突然轉頭望向身後的賀小涼,笑問道:「凡夫俗子的心心念念,你聽得見嗎?」
賀小涼無奈道:「十境練氣士才能依稀聽聞,我如今哪裡做得到。」
陸沉哦了一聲:「那你確實需要好好修行啊。」
賀小涼只得苦笑。
陸沉覺得這個可以說,便打開了話匣子,不管賀小涼感不感興趣,竹筒倒起了豆子:「貧道告訴你啊,這種事情看似很玄乎,但其實一點不玄乎。一種是心誠至極,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所以聖人有言,惟精惟誠可以動人。凡夫俗子,某些時刻,一樣能夠引來神靈感應。另外一種當然是修為極高或是天賦異稟,他們的心聲,自然而然更加響亮。比如貧道想要跟你講話,你想聽不想聽,就都聽得到。不過吧,貧道覺得,這跟個人修為無關,還是惟精惟誠使然。你覺得呢?」
賀小涼可不會溜須拍馬:「我覺得是小師叔道法高深的緣故。」
陸沉有些失落,又不想說話了。
類似李希聖當時在入山途中直呼「白澤」二字,立即就能夠讓那位遠在東寶瓶洲西海之濱的白老爺聽見,而崔賜恐怕破口大罵一百遍,白老爺都聽不到,或者說聽見了也不在意。當然,萬一他一個較真,隔著十萬八千里,崔賜必然會「無緣無故」暴斃當場。
這類天之驕子,彷彿是一顆顆閃爍在陸地之上的璀璨星辰,當然更加吸引目光。別看世俗習慣性冠以「聖人」頭銜的十境練氣士躲得跟千年烏龜王八蛋似的,其實在某些一身修為通天徹地的大佬眼中,反而比世俗常人更加一覽無餘。
當然,神人掌觀山河,「袖手」沒那麼簡單,一國一洲之地,自有其無形屏障的存在,阻滯著別處投來的視線,洞天福地的地界之說,根源就在於此。如果隔著一個天下還要窺探內幕,所需修為,那真是需要境界高到天上去。
小鎮南邊,時不時有金石之聲響徹雲霄,那種極具震懾力的聲響,常人反而絲毫不知,但是對於練氣士來說,動靜不小。事實上,阮邛在劍爐內的打鐵之聲落在妖族耳中,堪比春雷陣陣。那些心存僥倖滯留在小鎮的妖物一個個現出原形,氣海劇震,生不如死,瘋癲發狂,然後被早有準備的大驪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先聯手制服,再丟入大山之中,這份人情,無異於救命之恩。與此同時,阮邛的鑄劍氣象,不由得讓旁人感慨一句:「聖人就是聖人。」
但是賀小涼有些訝異:「鑄劍已經臨近尾聲,為何動靜還這麼大,使得地界之內,山根水運都有些搖晃了。難道是這把劍的品相之高,能夠名動天下?」
陸沉笑而不語。聖人們一樣也要做買賣啊。只是既然齊靜春跟師父談妥了,那他就絕不會再插手此事。這既是尊師重道,更是對那個讀書人表達自己的一份敬意。
遙想當年,算命先生陸沉背對著學塾那邊給人測字算卦,身後是一位儒家聖人在為蒙童稚子們傳道授業。
至於為何齊靜春必須死,涉及一個很大的大道。齊靜春在驪珠洞天之內遍覽三教典籍,他的「有望立教稱祖」,立的是什麼教?
不管是什麼,總之他跟某人想到了同一處去,那麼陸沉作為那個人的師弟,就必須親自下來這裡。
陸沉望向天空。曾經有個讀書人就坐在那裡,以一己之力,對抗三教仙人。
佩服歸佩服,敬重歸敬重,昧著良心的事情還得做啊。
後來他順勢而為,大致推演出了齊靜春的真正後手,便給那少年留下了四個字,說是讓他練字,這是真的,但是最大的意義,還是放風箏一般,希望借著少年臨摹那四個字的時機,在某天算出最關鍵的一步棋,純粹是下棋高手的好奇而已。
但是很奇怪,少年只給了陸沉一次機會,而且陸沉也根本算不出太多。
對此,陸沉倒是不介意什麼,畢竟大局已定,他還真不會在齊靜春死後落井下石。他曾經親口對少年笑言「看似好心的善舉,未必是好人好事情」是有深意的,既是說那幾張藥方那四個字,更是說那一串蓄謀已久的糖葫蘆。
陸沉鬆開獨輪車的把柄,伸了個懶腰:「若無閑事掛心頭,后一句是什麼來著?」
賀小涼微笑道:「便是人間好時節。」
最近兩天練拳,光腳老人出手越發凌厲,雖然不再讓陳平安做那剝皮抽筋的殘忍行徑,但是以「神人擂鼓式」一拳拳砸在陳平安的身軀或是神魂上,層層累加,真是讓陳平安痛不欲生。
竹樓外邊,粉裙女童心不在焉地嗑著瓜子,咬破了嘴皮也不自知。
至於崖畔枯坐修行的青衣小童,始終神色凝重,既要憑藉先天而生的強橫體魄拚命消化腹中的那顆上等蛇膽石,又要凝聚神意,盡量不被竹樓的瘮人動靜所打攪。就連這條御江水蛇自己都不清楚,這其實無異於一場心力皆修的大機緣,既養氣也鍊氣,體內氣機景象如大水衝擊河中砥柱,可遇不可求。
偶爾粉裙女童實在坐立不安,便會伸手摩挲竹樓。當初儒生李希聖寫下的文字雖然不在竹樓牆壁上顯現,但是她全部牢牢銘記在心,每當她受不住樓上自家老爺的哀號或是撞牆聲響,就會強迫自己去默念牆上的詩詞文章。這也是修行。
關於蛇膽石,自然是多多益善,是天底下所有蛟龍之屬夢寐以求的寶貝,但是也得恪守一條「一十百千萬」的潛在規矩。魏檗對此泄露過天機,給兩個小傢伙解釋過其中緣由。第一顆幫助破境的上等蛇膽石,大致一年就能被蛟龍之屬的駁雜遺種給消化,粉裙女童體質不強,耗時稍長,可能需要十三四個月,反觀青衣小童就只需要大半年。但是第二顆就沒這麼輕鬆了,需要十年苦功夫去吞食,第三顆則需要百年光陰的水磨功夫,第四顆是漫長的千年,第五顆需要萬年!其實有無第五顆品相絕佳的蛇膽石意義已經不大,有的話,錦上添花都算不上,至多是家底寶庫里的一件珍稀藏品罷了。所以之前青衣小童手握三顆上好蛇膽石便轉過頭開始垂涎起普通蛇膽石了。它們雖無法保證破境,但是能夠十年十年地積攢修為,不斷夯實當下境界的厚度,豈不美哉?那個時候,青衣小童一門心思想著:大爺我躺著享福,每天晒晒太陽、看看風花雪月就能夠攀升境界,多愜意!直到陳平安在竹樓練拳之後,青衣小童才改變想法,埋頭苦修。因為他既不想見著誰都被一拳打死,更不想被陳平安這個泥腿子老爺超過境界,那多沒面子?天大地大,我們混江湖的英雄豪傑,面子最大!
竹樓內,光腳老人雙臂環胸,俯瞰著地上蜷縮起來、痛得全身肌肉都在發出黃豆爆裂般聲響的少年。老人先前以二十八拳「神人擂鼓式」打在了陳平安二十八座氣府大門上,打成了這副奄奄一息的慘淡光景。老人冷笑道:「才二十八拳而已,就跟死人一樣,真是不堪入目!挨不住三十拳,這三境就不算天下最強的三境!」
滿身血腥氣的陳平安根本顧不得還嘴,靠著楊老頭傳授的呼吸吐納,以及體內自己找到的那條宛如火龍的真氣,再加上阿良說是「無數劍仙摸索而出」的十八停運氣法門,三者一起,才堪堪讓自己咬牙承受住老人的二十八拳。
老人一腳踹出,踹中陳平安的後背,陳平安整個人撞在牆上,重重摔落在地,原本好不容易趨於穩定的氣海再度興風作浪,躺在地上的陳平安像是犯了羊癇風。
老人大笑道:「一名純粹武夫,想要屹立於群山之巔,靠什麼?就靠一口氣,硬生生耗死那些可以肆意借用天地靈氣的練氣士!若是吃點小苦頭就喪失了出拳的能力,還想著龜縮起來療傷換氣,出拳之人會給你這個機會嗎?所以你陳平安積攢下來的這一口氣還遠遠不夠!」
小苦頭……滿臉血污的陳平安根本說不出一句話來反駁。
老人雖然嘴上歹毒,極盡刻薄挖苦之能事,但如果是與之有過生死之戰的武道大宗師或是重創、斃命於老人手上的山上神仙,一定會感到匪夷所思,因為老人除了拳法通天之外,還是出了名的眼高於頂。巔峰之時,以東寶瓶洲唯一一位十境武夫的身份,只憑一副肉身、一雙拳頭縱橫三洲之地!出拳之前,老人不報姓名;出拳之後,也不報身份。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一場架打過就走,不小心打死了誰,徒子徒孫們有膽子有本事,只管找他報仇便是,任你是十人百年圍毆,任你法寶迭出機關算盡,他一概靠雙拳接下!那會兒,三洲只知道這位脾氣古怪的無名氏神人極少對手下敗將報以尊重,哪怕是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老人一樣不當回事,更從未有過半點收徒的念頭。
這棟落魄山竹樓大有玄機,起初老人每天能夠清醒一個時辰,如今隨著一步步重返巔峰,在半數時間裡都能夠保持頭腦清明。當年因為孫子一事,老人被家族那幫趨炎附勢的龜孫子傷透了心,如今到了落魄山,每天待在竹樓,時不時站在二樓遠眺山水,老人開始有點喜歡這麼個清凈地兒了,不僅僅因為竹樓是自己的福地那麼簡單。
老人繼續怒吼:「陳平安,躺著算怎麼回事!站不起來,爬也要爬起來!你可知道,老夫此生遠遊,出拳殺人傷人無數,唯一敬重之人是誰嗎?是一個如今我連名字都忘記的八境武夫!此人瀕死之際,被老夫一腳踩在面門之上還竭力抬起拳頭,向老夫遞出生平最後一拳,哪怕那一拳已經孱弱得比稚童婦人還不如,但是那一拳,卻是天底下所有十境武人,甚至是傳說中的十一境武神也要尊重佩服的一拳!那一拳,才是我輩武夫真正的神意所在!陳平安,再來!這點疼痛算個屁,你要是個帶把的,就站起來再吃一拳……」老人罵罵咧咧,卻突然收了聲。原來,陳平安的心弦差點綳斷!
過猶不及。陳平安不願服輸,不僅靠著那口氣強撐,甚至無意中動用了虛無縹緲的「心氣」,然後被老人一腳踢飛之後,心氣都一併下墜,實是真正的生死一線之間,這也是老人教拳之後第一次出現意外。
嘴上不依不饒的老人早已蹲下身,趕緊一掌捂住少年心口,低頭望去,是少年一張痛苦到扭曲的黝黑臉龐和胸前緊握的拳頭——純粹是下意識動作。
老人伸出另外一隻手,輕輕握住少年肌膚綻裂、露出白骨的拳頭,破天荒露出一抹慈祥神色,輕聲笑道:「小子,不錯。拳招在低處實處,拳意在虛處高處,拳法在心中深處,你已經走到真正的武道上了。」
只是在此時,陳平安還迷迷糊糊說著罵人的髒話。
老人愣了愣,不怒反笑:「臭小子。」
第二天,陳平安硬生生挨了二十九拳才昏死過去。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艱難走到二樓,問了一句話:「下一次三十拳,我會不會被你打死?」
老人在屋內睜開眼:「不會。」
然後陳平安就站在二樓檐下開始大罵!顧璨他娘親曾經號稱「小鎮罵街第一人」,罵得連馬蘭花都得回家總結經驗,吸取教訓之後,仍是屢戰屢敗。陳平安作為經常旁聽罵戰的傢伙,耳濡目染,真要敞開了罵,功力當然不差。
明天練拳之後,肯定是沒機會宣洩了,今天先罵了再說。反正該吃的苦頭、不該遭的罪,都吃足吃飽了,老傢伙又不可能真打死自己,那他陳平安怕什麼。不罵一罵,陳平安真怕把自己活活憋死。
老人對此根本不以為意。事實上這才是好事,因為這恰恰就是練拳的一層重要意義所在。陳平安積攢了太多情緒上的雜質,這些雜質就像被掃在牆腳的垃圾,不多不少,無礙心境,因為「眼不見心不煩」,但是一旦將來武道不斷往上登高,那麼這點瑕疵就會被不斷放大。二三境之時,被老人以種種拳法神通錘鍊敲打,能夠相對輕鬆地祛除,若是到了六七境之間的武道大門檻,或是九十境之間的天塹,再想回過頭來祓除清掃,就難如登天了。
可是老人又不是泥菩薩,哪裡受得了沒完沒了的罵人話,怒喝道:「滾蛋,再廢話半句,現在就打死你。」
陳平安笑呵呵走了,很是心滿意足。
老人在屋內低聲笑罵道:「跟瀺巉小時候還真是像。」說到這裡,老人便有些神色恍惚。小時候,對於瀺巉,自己這個當爺爺的,是不是太嚴苛無情,過於拔苗助長了?
儒家第三聖曾有至理名言流傳於世:「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老人嘆了口氣。那場驚心動魄的三四之爭,他也曾親身領教過,下場如何,便是現在的模樣了。這還是老人涉足不深的緣故。
他之前有一次遊歷無名大山,偶遇一位儒衫老者,朝陽初升,當時老者在山巔打轉散步,緩緩伸展筋骨,就像是在畫圈圈,但是以他十境武夫的眼光來看,老者看似在原地打轉,其實每一次畫圈圈,都會稍稍往外邊拓展。
他就好奇詢問:「老先生為何不一步跨出去?」
老者微笑回答:「壞了規矩,那可不行。」
一番天南地北的暢談,在那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老者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