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下打瀑挂彩虹

第三章 月下打瀑挂彩虹

第三章月下打瀑挂彩虹

夜幕降臨,劍水山莊燈火輝煌,大小院落高朋滿座,觥籌交錯,喝掉醇酒無數壇,事後據說連小鎮那邊都聞到了莊子里飄來的酒香。

陳平安跟楚老管事詢問了仙家渡口的事情,梳水國確實有這麼一處地方,距離劍水山莊有六百餘里,位於梳水國和松溪國接壤邊境,聽說山上時常有練氣士出沒。附近方圓三百里地界,早已被梳水國皇室圈為禁地,如果沒有州府一級頒發的官家文牒,無論是百姓還是武人,擅自闖入,一律殺無赦。老管事人情練達,善解人意,主動笑言劍水山莊與一座邊境上的大都督府關係相當不錯,是世交,只需老莊主修書一封,就可以拿到通關文牒,不用陳平安他們勞心勞力。

張山峰多問了一句,跟老人詢問渡口那邊是否有練氣士開設的店鋪。老管事說有的,少莊主宋鳳山在原佩劍損毀后,曾親自去過一趟渡口,帶回來了那把如今時刻懸挂腰間的短劍。老管事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但泄露了這些梳水國內幕,甚至告訴他們宋鳳山為了購買那把名為「滄水」的仙家神兵,耗費掉九百枚山上小雪錢,這幾乎是山莊半數的金銀積蓄了。

這當然不是老管事被「江湖義氣」四個字沖昏了頭腦,半點不曉得交淺言深的忌諱,而是宋老劍聖私底下叮囑過他,他們三人,尤其是背劍少年陳平安,可以當作他宋雨燒的忘年好友來對待,山莊不用有任何提防。

一諾千金,生死相交,「朋友」二字重若山嶽。

這是宋雨燒等老一輩人推崇的江湖道義,楚老管事追隨梳水國劍聖已經一甲子光陰,為山莊出生入死,與山莊榮辱與共,未嘗不是被宋雨燒的這份江湖氣所感染。

在張山峰的屋內,三人吃過一頓滿是山珍野味的豐盛晚餐,陳平安就要去往瀑布練拳,突然被張山峰喊住,讓陳平安等會兒。大髯漢子一隻腳踩在長凳上,用竹籤剔牙縫,問張山峰要不要避諱什麼,年輕道士一邊跑去打開行囊,一邊說不用。張山峰很快拿出一雙竹筷,放在桌上,推向陳平安。

陳平安好奇問道:「幹嗎?飯都吃完了,你再給我筷子做啥?」桌上那雙竹筷,正是張山峰在胭脂郡獲得的戰利品之一,一隻篆刻青神山,一隻刻有神霄竹。

張山峰笑道:「送你了,就當是那枚墨家甲丸光明鎧的利息。貧道生平最怕欠人錢,一想到這個就寢食難安,何況一欠就是五百枚小雪錢,換作真金白銀,那就是五十萬兩銀子。按照楚老管事的說法,身為梳水國江湖的頭把交椅,整座劍水山莊的百年家底,總計不過兩百餘萬兩,不還給你一點什麼,貧道今晚肯定要睡不著。」

陳平安無奈道:「你傻啊,這雙筷子,如果真是由青竹洞天的神霄竹製作而成,說不定能賣個幾百枚小雪錢。退一萬步說,就算不是青神山的竹子,可筷子上邊數百年靈氣凝聚不散,總歸做不得假,既然是一件後天靈器,最少也能賣個幾十枚小雪錢吧?利息?有這麼高的利息嗎?你張山峰當我是放高利貸的無良奸商?」

陳平安越說越氣,將筷子推回給年輕道人:「再說了,咱們馬上就要去梳水國那座仙家渡口,既然有交易重器法寶的店鋪,一切等確定了竹筷的價格再說,如果只值十幾枚小雪錢,我就收下,如果價格過了五十枚,你就不能當是利息還我。」

張山峰搖搖頭,語氣堅決地道:「不行!貧道良心難安,道家求道,最怕心魔,你陳平安不要誤我大道修行!」

陳平安站起身,笑罵道:「你就可勁兒瞎扯吧!滾滾滾,這事兒沒得商量,拿回去!不然咱倆打一架,誰贏誰說了算?」

張山峰默然無聲。陳平安推門離開,去瀑布那邊練拳。

張山峰嘆了口氣,望向大髯漢子:「如何是好?」

徐遠霞幸災樂禍道:「跟陳平安比當散財童子,你差了十萬八千里啊。」

張山峰有些鬱悶,給自己倒了一碗燒酒,低頭小酌一口,頓時滿臉通紅。原來在綵衣國胭脂郡,那場追殺米老魔大弟子的生死大戰中,年輕道士在生死一線間靈機一動,澆灌靈氣入甲丸,一副光明鎧寶甲護身,才為崇妙道人擋下了魔頭的致命一擊。識貨的老道人滿臉震驚,直呼不可思議,說這是兵家至寶。他曾聽說寶瓶洲中部古榆國皇家內庫藏有一件價值連城的甲丸,松溪國武道第一人,出價六千枚小雪錢,跟古榆國皇帝購買,都被拒絕。

在那之後,年輕道士一直心頭縈繞此事,又不知道如何跟陳平安開口,後來古寺變故,七百里山路,陳平安走得異常沉悶,張山峰就更不好跟陳平安坦誠地談一次。

如今到了劍水山莊,即將去往仙家渡口,張山峰實在受不了那份內心煎熬,便跟老江湖大髯漢子敞開心扉。徐遠霞幫著年輕道士確定了兩件事,一是陳平安肯定清楚甲丸的真正價值,當時隨口報價五百枚小雪錢,是故意半賣半送給張山峰。二是根據張山峰的講述,陳平安乘坐北俱蘆洲打醮山鯤船的時候,是住在天字型大小廂房。雖然毋庸置疑,背劍南下的少年是那市井底層的窮苦出身,但是顯然擁有自己的獨到機緣,而且對於財貨一事,陳平安似乎一直不太看重,最少對朋友是如此。所以這已經不純粹是欠錢,而是欠了一份天大人情的麻煩事。

最後徐遠霞沒有直接告訴張山峰如何做,而是說了兩句話,一句是不要把朋友的善意付出,當作天經地義的事情;第二句話是親兄弟明算賬,交情才能長久,千萬不要覺得成了朋友,就可以萬事不計較,那是沒長大的孩子的天真想法。於是才有了張山峰想要假借利息的幌子,希望送出那雙產自青神山的玄妙竹筷。

之所以不是那隻能夠緩慢汲取天地靈氣,將天地靈氣凝聚為一滴甘露的白碗,是因為張山峰自己是練氣士,白碗對張山峰而言,屬於修行路上的必需品,堪稱久旱逢甘霖,雪中送炭,而陳平安是純粹武夫,用不著,最多只是錦上添花,哪怕收到了白碗,多半也只會折價賣出,換成小雪錢。

張山峰喝著酒,紅光滿臉,醉醺醺道:「徐大哥,你給支個招?小道是真想不出法子了。」

徐遠霞一本正經道:「實在不行,你就穿上一身婦人衣裳?我看陳平安這一路,對女子、女鬼可都沒半點興趣,該打該殺,從不含糊……」

聽著徐遠霞的胡說八道,張山峰哀嘆一聲,腦袋一磕桌面,醉倒了。好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徐遠霞用手心摩挲鬍鬚,腦子裡浮現出兩幅畫面,一是在那座破敗古寺內,少年對著一名體態婀娜的女子,說著天氣冷就伸手烤火。再就是女子變成了女鬼后,給少年掐住脖子,一拳拳捶到魂飛魄散。

徐遠霞又想起方才飯桌上,陳平安說起那樁瀑布風波,有個反向挎刀的年輕女子被他一拳打入了水潭。漢子打了個激靈,心驚膽戰道:「陳平安!你小子該不會真是喜歡男人吧?」

在劍水山莊大堂主廳,賓主盡歡,推杯換盞,酒香醉人。大堂鋪有大幅的彩色地毯,是出自綵衣國織女郡的獨有「地衣」。

老莊主宋雨燒仍是不願露面迎客,少莊主宋鳳山就坐在了主位上,身邊是他那個操持山莊內外事務的賢惠妻子。年輕婦人持家有道,待人接物分寸拿捏極好,滴水不漏不說,而且從不會遮掩丈夫的半點光彩,以至哪怕宋鳳山常年閉關悟劍,可這個小劍仙在梳水國江湖上的名聲,卻越來越大,最後大到了能夠召開武林大會的地步。

梳水國名列前茅的江湖門派,話事人在今夜都已紛紛到場,除了這些名門正派的江湖大佬、白道巨擘,還有數目可觀的江湖散仙,一些個久不在江湖現身的老前輩,甚至還有兩位耄耋名宿。他們都藉此機會重新聚頭,共襄盛舉,給足了劍水山莊面子。

出身小重山韓氏的那對兄妹,兩人位置並不最靠前,因為他們的身份比較特殊,屬於官家人,若是在今夜座椅太過扎眼,其實劍水山莊和韓氏雙方都不討喜,必然會惹來諸多江湖豪客的嘀咕腹誹。橫刀山莊王毅然、王珊瑚父女,座位要比韓氏兄妹更靠前,隔著兩張酒水几案。

韓元學對此頗有怨言,覺得受到了山莊的冷落,韓氏在梳水國任何地方,都不該遭此境遇才對。那個貌似儒雅文士的韓元善,一手摺扇輕搖,一手舉杯暢飲,毫不介懷,而此人的另一重身份,驚世駭俗,竟是「山上」的梳水國四煞之一。

梳水國雖有仙家渡口,國境內卻無山上門派坐鎮,所以這個名聲不太好聽的四煞,其實很大程度上就意味著是梳水國最拔尖的一小撮俯瞰江湖、傲視武夫的高手。韓元善又有小重山韓氏的乾淨身份,在廟堂中樞和地方官場,家族的世交前輩多如牛毛,故而到哪裡都走得暢通無阻,威震江湖的劍水山莊,當然也不例外。

在左手邊居中位置上,擺著孤零零一張酒桌几案,坐著魁梧壯漢和妙齡少女,與兩邊几案明顯隔得有些疏遠。江湖中人都曉得此人的顯赫身份,梳水國黑道第一人,名為竇陽,貌似青壯漢子,傳聞早已是百歲高齡。他對外自稱魔教教主,麾下護法有十數人之多,在梳水國南方叱吒風雲。好在門派偏居一隅,在梳水國和松溪國的邊境線上,這幾十年中還算安分,沒有掀起腥風血雨,可在場老一輩江湖人,對此人深惡痛絕的同時,更多的還是忌憚畏懼。五十年前的梳水國,正道和魔道為了爭奪江湖版圖,三次血戰,殺得昏天暗地,數以千計的正道高人因此喪命。

劍水山莊敢這麼安排座位,沒有將竇陽和他的婢女放在一邊首位,頓時讓在座眾人心生佩服,對那位年紀輕輕的宋鳳山,多出幾分欣賞。

宋鳳山雖然是此次會盟的主人,高居主位,卻言語寥寥,只是獨自緩緩喝酒,並不刻意與誰說話。偶爾有人搬出與老劍聖的香火情,來跟這位未來武林盟主攀交關係,一襲青衫、腰佩短劍的宋鳳山最多只是回敬一杯酒。而他身邊的年輕婦人,對對方的江湖事迹如數家珍,甚至連對方一些俊彥晚輩的江湖成就,她都清清楚楚,這就很能讓對方非但不覺得受到絲毫怠慢,反而渾身舒坦、極有顏面了。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年輕婦人做得任誰都挑不出劍水山莊半點瑕疵。

那個被誤認為是大魔頭竇陽貼身婢女的古寺嬤嬤,看似嬌憨稚嫩的漂亮臉蛋上,流光溢彩,眼神悄然巡視四方來賓,偶有與韓元善的視線交匯,也是一觸即散,但是少女嘴角翹起,眼神嫵媚,書生亦是心領神會,做出一些投桃報李的細微動作。少女越發春心萌發,低頭喝酒的時候,悄悄伸出舌頭舔過半圈杯沿,看得韓元善眼神眯起,口乾舌燥。

竇陽將這一切收入眼底,冷笑道:「騷婆娘,你真是什麼時候都能發情!」

少女笑道:「喲,竇大教主吃醋啦?」

竇陽夾了一筷子鹹淡適宜的時蔬,不理睬這個同道中人的打趣。男女情愛,魚水之歡,相較於大道爭鋒、獨自登頂,算個鳥!

王毅然明顯感受到身邊女兒的失魂落魄,以及她數次偷望向宋鳳山的眼神,其中蘊含的綿綿情意和濃重失落。

這份註定沒有善果的兒女情長,王毅然心知肚明,但是漢子沒覺得需要從中作梗,棒打鴛鴦。一來劍水山莊的那塊金字招牌,不是低人一頭的橫刀山莊可以說三道四的;再者女兒王珊瑚想要成為合格的未來莊主,受一點情傷,或是像今天那樣被人一拳打昏,當眾出醜,都不是壞事,總好過將來鑄下大錯,吃更大的苦頭。

王毅然決定對此視而不見,江湖上,如他們這些世人眼中的大宗師,誰年輕時候沒有幾個紅顏知己?最後相濡以沫的能有幾人,相忘於江湖的又有幾人?等到真正站在了江湖頂點,就會發現這些全是過眼雲煙罷了。

就說那城府深沉的世族子弟韓元善,聽說最擅長金屋藏嬌,關鍵是還能讓女子死心塌地跟隨他。手握實權的疆臣之女、江湖宗師的女弟子、冷艷嗜殺的年輕女魔頭、享譽江湖的仙子,全部被他收入囊中。

若是女兒王珊瑚痴情於此人,王毅然才會強硬插手,絕對不允許女兒與韓元善有什麼牽連,否則到時候恐怕連橫刀山莊都要成為雙手奉上的嫁妝。顯而易見,韓元善所謀甚大,布局深遠,而且身後必有真正的高人出謀劃策,跟這種人做生意沒問題,不會少賺,可千萬別給他當什麼交心朋友,無異於找死。

至於女兒暗戀宋鳳山,王毅然反而覺得無所謂,因為宋鳳山是地地道道的江湖中人。如果有一天,宋鳳山真的願意娶他女兒作為平妻,王毅然不介意橫刀山莊併入劍水山莊,但是新山莊必須帶一個「刀」字,以及將來子女當中,必須有一個姓王,那麼未來百年的梳水國江湖,就只有兩個姓了,宋和王!

有人高聲敬酒,王毅然笑著舉杯還禮,王珊瑚雖然心不在焉,但是這點禮儀還是不缺,跟隨父親一起回敬了一杯酒。

放下酒杯后,王毅然目視前方,輕聲道:「還在想那個背劍少年的事情?覺得這是不殺對方不足以泄憤的奇恥大辱?爹勸你一句,那少年絕不是常人,宋老劍聖好像與少年頗有淵源,就連宋鳳山都已經將其視為潛在對手了。韓元善有一點猜得不錯,少年極有可能是綵衣國劍神的得意弟子,此次恩師暴斃,仇家勢大,少年為了躲避風頭,所以才出門遊歷。宋劍聖與綵衣國劍神關係莫逆,所以才會如此照拂,不惜親自出手,教訓馬錄。」

王珊瑚握緊刀柄,眼帘低垂:「爹,難道就這麼算了嗎?那個藏頭藏尾的可恨傢伙,在水榭一拳打死我,我認了。哪怕一拳重傷我,我也服輸!可他偏偏如此辱我!當著那麼多外人的面,我以後還有什麼臉面走江湖?難道要我一輩子躲在橫刀山莊嗎?」

王毅然將手中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冷笑道:「面子這東西,是靠一場場名動江湖的大戰勝仗掙出來的!江湖,是一個記性最好也是最差的地方。數十年後,等你王珊瑚成為比爹還強大的刀法宗師,躋身傳說中綵衣國劍神、宋劍聖的六境大宗師境界,你看看誰還會提及水榭這點破事?他們只會記得你王珊瑚打敗了哪位劍道宗師,宰掉了多少個黑道魔頭。一刀出鞘,刀罡如瀑,觀戰之人,誰不拍手叫好?誰敢?!」

王珊瑚肩膀微微顫抖,低著頭黯然道:「可我連一個年紀比我小的劍士,都打不過,還不是他的一拳之敵,將來如何跟爹您並肩?何談什麼傳說中的大宗師境界?」

對於梳水國這一帶的寶瓶洲中部而言,武道六境,就是純粹武夫的極致了。再往上,數百年來,早已無人知曉那個境界的風光,可算是世間無敵的「大武神」了。相傳綵衣國劍神在退隱山林前的巔峰之時,曾經摸到過那道門檻,但是最後不知為何境界大跌,心灰意冷,徹底退出江湖。而老劍聖宋雨燒直言不諱,武神境界,他此生無望。

如果陳平安知道這些,可能又要瞠目結舌了。畢竟同樣是驪珠洞天走出來的四境武人朱河,都知道九境才是武道止境。當然,朱河一樣不曾窺得武道全貌,事實上,不久之後,宋長鏡和李二先後成功躋身十境,而第十一境,才是真正的武道頂點,才是真正名副其實的武神境界,而傳授陳平安「最強三境」的崔姓老人,恰好又與十一境失之交臂。

水有深淺,山有高低。陳平安的家鄉驪珠洞天,如今的大驪龍泉郡,就屬於整個寶瓶洲水最深、山最高、局勢最渾的古怪地方。

在那個地方,強悍的青衣小童這類橫行黃庭國一方的六境「大妖」,簡直就是出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因為怕被人莫名其妙就一拳打死了。黃衣小童如今最大的夢想,是好好修行,爭取成為兩拳給人打死的英雄好漢。難怪青衣小童會一頭霧水,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一件事:「我家老爺是怎麼活到今天的?」

陳平安其實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可能就是一點點熬過來的。事實上,一開始是有人不希望他死,到後來,到了飛鳥盡、良弓藏的收官時刻,希望他去死的某些大人物,接連碰上了一個教書先生(他告訴了陳平安不要對這個世界失去希望),和一個戴斗笠的佩刀漢子(他則告訴陳平安該如何與這個世界打交道)。與此同時,陳平安也迅速成長起來,最終早早脫離了棋局。

但是在此期間的人生困苦,種種涉及本心的艱難抉擇,諸多暗流涌動和險象環生,泥瓶巷少年為此遭受的身心磨礪,不足為外人道也。這個擁有一身法寶和珍貴養劍葫蘆的泥瓶巷泥坯子,如今獨自走在江湖,還是只願意買最廉價的酒水。

當然,他當下開始練拳,以一種不同於六步走樁和劍爐立樁的新鮮方式。

瀑布水榭那邊,這次陳平安沒有背負劍匣,選擇將劍匣留在院子,因為那邊有他信得過的大髯漢子和年輕道士,但是那隻酒葫蘆還是別在了腰間。

行走於外鄉山水間,別惹事,別怕事,然後一切小心為上,保命第一,這就是陳平安的江湖。

陳平安再次踩在臨水的欄杆上,剛要借力躍向那條聲勢驚人的瀑布,想了想,還是向前走出一步,踩在石頭台基上,免得全力出拳時,不小心一腳踩斷了木欄杆,哪怕宋前輩肯定不要自己賠錢,可終究不是個事兒。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鞋底摩挲著地面,手腕輕輕擰轉幾下。這第一拳,先試探一下瀑布下墜勢頭的輕重厚薄,先用七八分力氣試試看。

陳平安一腳踏出,地面上響起砰一聲巨響,好在瀑布聲響驚人,足以掩蓋這一腳踩地的動靜。陳平安身形如一支床弩箭矢般迅猛衝向瀑布,氣勢如虹,一拳砸去。

拳頭順勢穿透瀑布深處,但是當整條胳膊幾乎越過瀑布水簾的時候,腦袋和肩膀都被瀑布轟然砸中,陳平安整個身體被迫隨之傾斜,瞬間被一衝而墜,摔入水潭深處,被紊亂水流牽扯得翻了不知幾個跟頭,最後從臨近水榭的相對平穩的水流中冒出一顆腦袋。陳平安一拍深潭水面,躍向水榭,站在欄杆外邊的台基上,只覺得腦袋昏沉,出拳胳膊和兩側肩頭火辣辣生疼。關鍵是水潭深處竟然亂石嶙峋,陳平安的腦袋給撞得不輕。

好在於落魄山竹樓淬鍊體魄時,陳平安吃苦頭如家常便飯,這點衝擊遠遠沒有傷及體魄根本與神魂深處。

第二拳,陳平安用上了九分勁道,而且是以崔姓老人教他的鐵騎鑿陣式開路,試圖連拳帶人一起破開水幕,一拳擊中瀑布後邊的石壁。只可惜拳頭略微觸及了石壁表面,整個人就又被山嶽壓頂一般的傾瀉水流狠狠砸入水底。

陳平安再次從水面露頭,返回水榭外沿站定身形,他這次沒有轉換那一口迅猛流轉的氣息,硬憋著這口如火龍巡狩四方的真氣,一鼓作氣,再次向瀑布遞出有十分氣力氣勢的一拳。

這次,陳平安的拳頭,成功砸在瀑布水簾盡頭的冰涼石壁上,但是輕微無力,別說是打出一個坑窪,恐怕連丁點兒痕迹都沒能留下。

月色下,丹田氣海激蕩難平的陳平安,只得吐出一口濁氣,以楊老頭吐納術緩緩呼吸,「十八停」劍氣流轉,熟能生巧,早已成為陳平安的本能,不用刻意駕馭,就能自行流淌。劍氣迅猛經過十數個連命名都與當今氣府名稱不同的竅穴,先前卡在六、七停之間,如今又卡在十二、十三停之間,就像被鴻溝阻攔,寸步難前。

陳平安屏氣凝神,朝著瀑布第四次出拳。如此反覆,十數拳之後,陳平安只能背靠欄杆才能站穩。他乾脆盤腿坐下,在平穩氣海間隙,還摘下酒葫蘆,開始慢悠悠喝酒。

陳平安仰頭望向頭頂的明月,書上說,「月是故鄉明」,也說過「月涌大江流」,又說「海上明月共潮生」。

家鄉的月缺月圓,當初為了生計而奔波勞碌的少年,早已不知道看過了多少遍,跟劉羨陽看過,跟小鼻涕蟲顧璨也看過,看久了,除了中秋那一天,其餘陳平安就都沒了什麼感覺。兩次出門遠遊,又看過了「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壯美景象,確實好看。如今為了送劍去往倒懸山,必須趕往最南方的老龍城,不知道「海上生明月」的景象,又會是何等的美好。

陳平安收起思緒,站起身,別好養劍葫蘆,開始下一輪出拳。他給自己訂下的規矩,是務必一鼓作氣遞出三拳鐵騎鑿陣式。竹樓里的光腳老人曾經笑言,沙場廝殺,金戈鐵馬,天底下頭等精騎,從不會是一兩次鑿陣就趴下的軟蛋。

一次次被巨大瀑布當頭砸下,陳平安的身軀體魄,對於疼痛的感知,越來越清晰,這次收工,陳平安直接躺在台基上,大口喘氣。

如果當初在落魄山,崔姓老者只是從頭到尾單獨出拳,錘鍊陳平安的體魄神魂,讓他被動挨打,而沒有之後要求陳平安自己「剝皮抽筋」之類的慘絕人寰的舉動,也許陳平安今天練拳就只能到此為止,再無出拳的執著念頭。

有一次,光腳老人俯瞰著倒在血泊中的陳平安,冷笑道:「這點苦頭都吃不住,還想躋身九境十境?」

陳平安當時只想罵老頭子幾句,只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比起在落魄山吃的苦頭,現在就是享福了!可不能江湖越走越遠,反而越不習慣吃苦啊。心中默念的陳平安緩緩起身,再度咬牙出拳。

一刻鐘之後,月下瀑布,依舊砸得水潭轟隆轟隆作響,似乎在譏諷少年的不自量力,蚍蜉撼樹。陳平安仰面浮在水面上,睜大眼睛,望向天空。

再一次上岸出拳,陳平安怒喝一聲:「給我開!」

瀑布水幕確實被剛猛拳罡打出了一個大窟窿,窟窿轉瞬即逝,陳平安將拳頭重重砸在了石壁上,整個身體幾乎全部穿過了瀑布,但是很快就又被毫無懸念地撞入水底,在深潭跟隨水流四處漂蕩后,爬上了水榭台基。

就這麼斷斷續續,停停歇歇,到了後半夜,落湯雞一般的陳平安坐在欄杆上,只是顫顫巍巍提起酒葫蘆,仰頭喝了一口花雕陳釀,就覺得喉嚨發燒,肝腸滾燙,他只得收起養劍葫蘆,不敢再喝哪怕一小口。

遠處的劍水山莊燈籠高掛,宴席遠遠沒有結束,有兼任劍侍的年輕山莊女弟子,為賓客舞劍助興,喝彩聲不斷。陳平安歪著腦袋,凝視著那條彷彿人間無敵手的瀑布。

陳平安最後一次出拳,用上了神人擂鼓式,蜻蜓點水,一路踩水而去,臨近瀑布的時候,一次次拳頭連同胳膊洞穿瀑布……

人力終有窮盡時,陳平安知道今夜的練拳可以收手了,自己已經筋疲力盡,再繼續打下去,說不定哪一次就要被衝到深潭水底,徹底昏死過去,最後成為一具漂浮的屍體。

陳平安一身濕淋淋地走出水榭,路過那座山水亭,返回院子,只睡了不到三個時辰,第二天清晨,潦草吃過了早餐,就六步走樁去往瀑布水榭。直到正午時分,又原路返回,只是這一次,陳平安不得不讓張山峰去告知劍水山莊,他需要一隻大水桶。等到楚老管事派遣信得過的丫鬟,搬來水桶,裝滿熱水后,陳平安關上房門,浸泡在其中。

魏檗從牛角山包袱齋購置的藥材只夠使用三次,胭脂郡用掉一次,這次之後,就只剩下最後一次機會了。

今天劍水山莊還在迎接陸續登門的各路江湖人士,明天才是選舉武林盟主的黃道吉日。如此更好,綠林好漢、江湖豪傑忙著走門串戶,要麼相互切磋武學,要麼跟前輩請教難題,要麼去大宗師面前混個臉熟,來來往往,成群結隊,熱鬧非凡。

夜幕中,陳平安跟徐遠霞、張山峰一起吃過了晚飯,就又獨自去往瀑布那邊。

在一處潭水中,有一塊高聳出水面兩尺的石墩,棋盤大小,不知為何在千百年水流衝擊之下,都沒有被削掉。陳平安突發奇想,站在那塊石頭上,以劍爐立樁站定不動,任由瀑布大水轟砸在頭頂,陳平安被砸得不得不以站姿變為坐姿,最後坐不穩,摔入水底。

數次之後,陳平安能夠以劍爐立樁堅持小半炷香,再以昂首挺胸的坐姿堅持半炷香,最後低下腦袋,伸出瀑布之外,讓背脊承擔大多數衝擊力,大致上加在一起剛好熬足一炷香工夫。比起出拳打瀑,陳平安驚訝地發現這種「不動如山」的水磨功夫更有裨益,隱約之間,體內竅穴氣府,如大風吹拂,座座府門有所鬆動,「十八停」劍氣運轉越發迅猛,快若奔雷。

陳平安發現了這個意外之喜,狠狠灌了一口美酒,結果肚子里燒灼得厲害,陳平安只好在水榭里亂蹦亂跳,齜牙咧嘴。

陳平安又去瀑布底下立樁數次。後半夜,月色依舊,劍水山莊歌舞歡聲愈濃,少年意氣風發地走回院子,用掉了最後一份包袱齋藥材。

陳平安這一次破天荒地睡了個大懶覺,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吃過一頓飽飯,陳平安神采奕奕地離開院子,與那兩名山莊劍侍女子笑著點頭致意,緩緩走樁,經過山水亭,來到那座與瀑布兩兩相望數百年的水榭。聽說劍水山莊建成不過六七十年,而這座無名水榭卻是早早就存在了。

在陳平安走樁遠去的時候,兩個百無聊賴的少女劍侍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說著悄悄話。

一名鵝蛋臉少女說,那個外鄉公子真是個怪人。另外一人便笑著說,若不是怪人,怎能讓咱們的老莊主青眼相看?

鵝蛋臉少女便打趣夥伴,這個公子雖然模樣不如少莊主,可也挺清秀的,你喜歡不喜歡?另外那名少女劍侍便說,見過了少莊主的絕世風采,可看不上其他男子了。

兩名少女趁著四下無人嬉笑打鬧。對於她們而言,在劍水山莊練習劍術,就是天大的幸事了,以後她們也許會在那個菩薩心腸的夫人的安排下,外嫁給一個前程錦繡的江湖俊彥,但是劍水山莊永遠會是她們的娘家,一輩子都不用憂愁江湖的風大浪急。

陳平安臨近水榭的時候,發現宋老前輩早早坐在長椅上。他快步走上台階,與宋雨燒相對而坐。一直側望向瀑布的宋雨燒收回視線,打量著陳平安,點頭讚賞道:「有點苗頭了,讓人嘆為觀止。」

陳平安咧嘴一笑。

宋雨燒問道:「老夫莊子自釀的酒水,滋味是不是要好一些?」

陳平安撓頭道:「好喝多了,就是以後買酒的時候,我要頭疼。」

宋雨燒忍俊不禁:「怎麼,你都會缺銀子?」

陳平安想了想,坦誠道:「如今不缺錢,但是喝酒這種事情,好像無益於練拳,我就會覺得是冤枉錢。只是喝著喝著就喝習慣了,如果身邊酒葫蘆里沒了酒,一定會空落落的。」

宋雨燒調侃道:「你又不是個嫁了人的娘們,大老爺們有錢喝酒,喝最好的酒,天經地義,還講啥持家有道?」

陳平安使勁搖頭道:「花錢還是要省著點,如今喝酒成習慣了,沒辦法改,可如果再養成大手大腳的習慣,我得悔死。」

宋雨燒伸手指點了點少年:「一輩子當不了享福的富貴漢。」

陳平安燦爛笑道:「頓頓有飯,餐餐有酒,已經很好了。」

宋雨燒被少年的情緒感染,也有了些笑意:「那誰給你做飯?誰給你買酒?」

陳平安脫口而出道:「有了媳婦,也還是我做飯,我買酒!」

宋雨燒呸了一聲,瞪眼道:「瓜皮!你似不似個撒子喲,娶了媳婦,難道只是把她當菩薩供奉起來?曉不得老娘們小娘們,都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兒?」

陳平安破天荒有些縮手縮腳,摘下酒葫蘆小喝了一口。他喜歡的姑娘,說她一隻手能打一百個陳平安呢。他要是敢有這種念頭,還不得被活活打死?再說了,如今連喜歡人家都沒能說出口,天曉得自己以後的媳婦姓什麼。當然,如果能姓寧是最最好的了。

陳平安傻呵呵直樂。宋雨燒看著神遊萬里的少年,無奈道:「原來真是個瓜撒子。」

宋雨燒懶得再給少年灌輸江湖好漢要降得住媳婦的念頭,收斂神色,肅穆道:「由三破四,除了武夫體魄身軀的雜質需要一點一滴被淬鍊祛除之外,還要開始講究心境了。拳法,要通明無礙,悟得『通透』二字精髓,堅定所向披靡之心,生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氣勢!劍客則要達到劍心澄澈,物我兩忘,唯有一劍無愧天地,可斬鬼神!陳平安,你當真已經堅定本心?」說到最後,宋雨燒神色凌厲,嗓音極大,幾乎是怒目瞪向陳平安。

陳平安人與心,巋然不動,點頭道:「我認定的一件事,從來不會改。」

宋雨燒站起身,渾身氣勢磅礴,其劍氣如瀑布般壓向眼前少年:「好大的口氣,說得如此輕巧!我看你陳平安根本就不曾真正通透!」

陳平安緊隨其後站起身,眼神明亮:「宋老前輩,其實你說的心境無礙、通透,這些詞語的真意,我都不是很理解,我只是覺得……」

陳平安說到這裡,轉過頭,伸手指向那條瀑布:「我一定要一拳打穿整條瀑布,在石壁上打出一個拳印。我甚至覺得遲早有一天,我會一拳打得瀑布倒流,打得大水爆炸,再也不能壓下我的腦袋半點!」

宋雨燒驟然怒喝道:「既然如此,此時不出拳,更待何時?!」

幾乎是憑藉純粹的本能,陳平安側過身,面對水榭外的那道瀑布,後撤數步,站在台階頂部,擺出一個崔姓老人從未提及名字的古老拳架,作為起手式,整套動作一氣呵成。

哪怕梳水國劍聖宋雨燒就在水榭,陳平安眼中卻早已沒了宋雨燒,甚至連整座水榭都沒有了,天地之間,唯有拳頭所向的對手——從天上垂落人間的瀑布!

陳平安南下之行,六步走樁都求慢,更慢。但是這一次,陳平安求快,最快!

步伐極大,以至於六步走樁的最後一步,直接撞碎了水榭欄杆,一腳踏在台基上,水榭台階這一頭到欄杆外的台基邊沿,直接被少年踩出了六個腳印。少年一衝而去,拳罡之渾厚,如一袖纏青龍。

一拳破開瀑布,陳平安整個人沖入水簾,拳頭砸在石壁之上。石壁頓時炸碎,無數碎石反彈,又炸起無數瀑布水花。這還不止,陳平安左右互換,一拳一拳,迅猛砸在石壁之上。

這才是真正的神人擂鼓之大氣象。

飛石無數,瀑布亂流。水榭上空到瀑布高處,因為水氣大散的緣故,最後竟然出現了一道絢爛彩虹。

雙手負後站在水榭中的宋雨燒,激蕩罡風撲面而來,吹拂雙鬢,雙袖更是獵獵作響。老人仰頭望向那條人力為之的彩虹,暢快大笑道:「壯哉!」

旁觀一個純粹武夫的三境破四境,竟有此等風景可看,宋雨燒頓時覺得哪怕如今的江湖再不討喜,能夠多活幾年,也算不虧了。

宋雨燒輕輕拍打腰間的那把老劍,為瀑布那邊的雄渾氣機牽引,早已與老人生出靈犀感應的鞘內長劍,便有些寂寞難耐。站在水榭內的宋雨燒有些感傷道:「若是高風還在世的話,今夜說不定就是他站在此處了。」

劍水山莊的第二任莊主宋高風,也就是少莊主宋鳳山的父親,同樣是世間一流資質的劍坯,只可惜天妒英才,為情所困,走上歧途。這也是宋雨燒的最大心結所在,那場悲劇,很大程度上是宋雨燒一手造就的。宋鳳山的娘親,是山澤精怪出身,不為世人所容。那時候的宋雨燒何等意氣風發,從不計較世俗眼光,只憑一劍,傲視梳水國朝野,自認江湖上已無敵手,便開始獨自登山訪仙,最後救下了一個性情純善的小姑娘。她是草木成精,幻化人形,宋雨燒非但沒有厭棄她的出身,反而帶回山莊。她與少年宋高風兩情相悅,宋雨燒仍是對此不持異議,最終坦然坐在高堂之位,接受了那雙恩愛男女的所敬之酒。

如果到此為止,也算一樁良緣美談,只是世事難料,精魅女子精心培育的一方花圃,靈氣充沛,花草四時長青。武林中人以訛傳訛,這塊山莊後山花圃的花草,就成了江湖上無數武夫夢寐以求的靈丹妙藥,吃下一棵,就可以增長十數年功力。若是有人偷摘一兩棵,心善的女子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賊人取走便是。山莊也曾明言,花圃所栽植物,並無讓人增長功力的神效,只是略有延年益壽而已。隨著時間的推移,江湖上覬覦花圃的高人宗師,逐漸熄了那份齷齪心思。但是有一天,花圃被人偷采大半,那竊賊猶不滿意,將剩餘花草踩踏殆盡,滿地狼藉。花圃無益於江湖武夫的境界提升,卻是宋高風妻子的大道契機,經此浩劫,女子傷心欲絕,形銷骨立。

宋高風順著蛛絲馬跡,找到罪魁禍首,竟是一名對他因愛成恨的江湖女子。那一劍,宋高風遞出得毫不猶豫,只是卻被女子父親攔阻,要知道那人是當時梳水國的武林盟主,是名動數國的拳法宗師,還是邊境武將出身,官場關係根深蒂固,深得皇帝陛下器重信賴。所謂眾望所歸的武林盟主,不過是皇帝管束江湖的一種手腕。

無論宋高風如何拚死出手,都不是那人的對手。回到劍水山莊之後,女子和她父親也跟著登門道歉,那個武林盟主,作為與宋雨燒輩分相同的江湖執牛耳者,竟然願意當場自砍一臂,鮮血淋漓地站在山莊門外,說以此為女兒贖罪。宋雨燒哪怕劍術高出那人的武道修為一籌,又能夠如何?再砍掉那人一條胳膊?然後一劍削掉那名闖禍女子的腦袋?

只能就此作罷了。

宋高風沒有說一個字,甚至連露面都沒有,只是守在妻子病榻旁。宋雨燒在那對父女離去后,黯然轉身,去跟兒子訴說此事結果,宋高風閉門不見,只說了三個字:知道了。

最後宋雨燒才知道,兒子宋高風入了魔道,修鍊了一本魔道秘籍。他最後一次行走江湖后,銷毀面容,更換兵器,將那把佩劍留在家中。在那名拳法宗師金盆洗手辭去盟主的那天,宋高風潛入府邸,身負重傷,卻也成功手刃仇人。等到宋高風返回山莊,已是油盡燈枯,最終與奄奄一息的妻子,雙雙閉眼而逝。

當時宋雨燒站在門外,尚且年幼的孫子宋鳳山,就默默守在爹娘床邊,沒有流淚,一言不發。

人在江湖,不但身不由己,還會心不由己。

宋雨燒對宋高風的愧疚,轉嫁到了孫子宋鳳山身上。後來宋鳳山執意要迎娶一名精魅女子,宋雨燒與宋鳳山幾乎反目。那場變故之後,宋雨燒徹底心灰意冷,越發悔恨。所以哪怕宋鳳山勾結梳水國其餘三煞,宋雨燒仍是不願痛下殺手,再不會以自己的江湖規矩,去管束一意孤行的宋鳳山。

宋鳳山要做什麼,宋雨燒心知肚明。

那夜宋高風擊殺了前任武林盟主,但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卻逃過一劫,之後皇帝陛下不願與劍水山莊撕破臉皮,大概也有些心懷愧疚,便親自當起了媒人,讓劫後餘生的可憐女子,成為梳水國一名功勛大將的妻子,成了品秩最高的誥命夫人。

誰都知道老劍聖宋雨燒是講江湖規矩的,所以梳水國皇帝反而不用如何擔心這個江湖第一人。至於宋雨燒的孫子,當時十分年幼,所有人都覺得他肯定記憶模糊,註定難成心腹大患。

就這樣,之後梳水國的這座江湖,風和日麗了二十多年,武林盟主寶座也空懸了二十多年。直到宋鳳山大開劍水山莊之門,大宴四方豪傑,在明天就要舉行正式的盟主大典。

宋雨燒對於江湖早已沒有興趣,但絕不是萬事不上心。這麼多年他為何經常獨自遊歷江湖?難道真是散心?對孫子眼不見心不煩?絕非如此。

宋雨燒明知道有一天會黑雲壓城,直撲這座畢生心血所在的劍水山莊,孫子宋鳳山會踩過界,會在看似花團錦簇的大好形勢下,暗中成為朝野上下的眾矢之的。宋雨燒在這個心結之外,又有心結。第一個心結,是愧對兒子宋高風;第二個心結,是自己奉行遵守的江湖規矩,與孫子的所作所為,南轅北轍。

這名梳水國劍聖,內心在猶豫,要不要向朝廷出劍。一旦出了劍,是否挑釁皇帝威嚴,宋雨燒其實根本不在乎,宋雨燒在乎的,是這違背了宋雨燒的本心。因為老人在內心深處,從來不認同宋鳳山的江湖。

這一切,無法跟人訴說。

之前那趟走江湖,原本是想要找到亦敵亦友的武林前輩——那名武德武功皆高聳入雲的綵衣國劍神,宋雨燒既是切磋問劍,更是想要解開這個心結。只可惜那名劍術通神的老人竟然死了。這讓宋雨燒只得半路返回,才有了古寺那趟遭遇。

黑衣老人在水榭百感交集,思緒飄搖,以至於沒有發現那名出拳破境的少年,久久沒有離開瀑布水簾。等到宋雨燒察覺到不妙,剛要去一探究竟,才看到陳平安緩緩走出瀑布,一躍而起,飄然落在水榭內,血肉模糊的雙手已經潦草地包紮上棉布。

宋雨燒收起那些煩心的思緒,笑問道:「山莊的美酒已經嘗過滋味了,如今躋身小宗師境界,如何?是不是更好?」

但是陳平安接下來的一句話讓老人瞪大眼睛:「好像還差一點才破境,現在就像一拳打破了瀑布,還差一腳沒跨過去。」

宋雨燒打量著少年的內斂氣勢,一身拳意如瀑布洶湧流瀉,當得起「氣象萬千」這四個字。老人錯愕道:「你分明是實打實的四境了,老夫甚至可以拍胸脯說,就沒見過比你更堅實沉穩的三境,以及當下的嶄新四境。陳平安,你怎麼可能還會覺得差一腳?!」

陳平安無奈道:「宋老前輩,真差了一點火候,我說不上緣由,但是我是知道的。不過現在我知道大方向了,腳下有了一條路可以走,不會像之前那樣像無頭蒼蠅亂撞,差不多到老龍城之前,就能一點一點熬出來。運氣好的話,到了你們梳水國仙家渡口,可能莫名其妙就破境了。不過我這個人的運氣一直不太好,到了老龍城再破境的可能性,更大。」

宋雨燒雙手負后,繞著少年慢行兩圈才停步,嘖嘖稱奇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天算是長了大見識。」

宋雨燒大笑道:「走,喝酒去!不管如何,哪怕沒有完完全全破境,都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天大好事!」

陳平安晃了晃酒葫蘆,酒還多著呢,便點頭笑道:「好啊。」

宋雨燒突然問道:「山莊外邊的小鎮有一家酒樓,它的火鍋是一絕,食材好到能讓客人吃掉舌頭,酒也不錯。你要不要去嘗嘗?這會兒剛好是飯點了,老夫跟那邊的掌柜交情不錯,可以打八折。」

陳平安一聽可以打八折,立即豪氣縱橫道:「那我來付錢!」

宋雨燒笑呵呵道:「哦?事先說好,酒樓火鍋一頓飯,加上好酒,最少得開銷個五六兩銀子。」

陳平安眨了眨眼,臉不紅心不跳道:「小鎮離山莊有點遠啊,不如咱們在院子里喝酒。」

宋雨燒伸出大拇指:「真是一擲千金的豪傑氣概!」

陳平安驀然大笑:「去就去。怎麼不去?午飯就吃火鍋了!」

宋雨燒愣了一下,不給陳平安反悔的機會,大笑一聲,撂下一句「隨我來」,就掠出水榭,踩著大樹高枝,往山莊外一路掠去。陳平安只好放棄了喊上徐遠霞和張山峰的念頭,緊隨其後。

高過水榭之頂的時候,陳平安轉頭望向瀑布那邊,嘿嘿一笑。瀑布水簾之後的石壁上,少年偷偷摸摸以手指刻下了兩行字,從上到下,一行寫了一個姑娘的名字,另一行寫下了「陳平安到此一游」。少年希望下次再來劍水山莊的時候,自己身邊有那個姑娘。

當然了,陳平安只敢偷偷這麼想。

泥瓶巷和杏花巷這邊,家家戶戶只要有紅白喜事,街坊鄰居都願意主動幫忙,這跟上墳添土是一樣的規矩,祖祖輩輩留下來的,都不用講什麼道理。今天杏花巷有人成親,娶了一個桃葉巷那邊的富貴女子。杏花巷這戶人家口碑好,當年便是馬婆婆那樣風評不好的老嫗,都跟這戶人家走得近,所以光是酒席就擺了將近二十桌,只要隨便給個紅包,無論是一粒碎銀子,還是幾枚銅錢,都能上桌吃飯,沾沾喜氣。

酒桌上,有幾張陌生臉孔,為首一人還算熟悉,是泥瓶巷一棟老宅的老人,富家翁裝束,經常在小鎮逛盪,久而久之,就混了臉熟。他姓曹,街坊們習慣喊他老曹。老曹對誰都和和氣氣,笑臉相迎,沒啥有錢人的架子,跟周邊的市井百姓都能瞎聊半天。他與成親這戶人家的韓老漢就經常嘮嗑,所以今天喝喜酒,包了個大紅包,給足了面子,換上嶄新衣服的韓老漢還特意拉著兒子兒媳來敬了酒。

老曹帶了三人同行,都姓曹,相貌俊俏的年輕人曹峻,也住在泥瓶巷的曹家老宅,還有一對從外鄉趕回小鎮的爺孫,據說都是老曹的京城親戚,看樣子,混得不差,像是讀書人出身,而且像是帶著點官氣的。

老曹是個喜歡熱鬧的,經常端著酒杯主動跑來跑去敬酒。桌旁邊那對京城人氏的曹氏爺孫,明顯不太適應這種鬧哄哄的場景,不太放得開手腳,坐在原地,偶爾夾一筷子菜,喝一口小鎮酒肆中等價格的燒酒。倒是曹峻相對自在一些,一腳踩在長凳上,自飲自酌,斜眼看著老曹跟一些老頭子稱兄道弟。

那個桃葉巷的老親家,雖然家道中落,可比起杏花巷,家底還是要殷實許多,所以就有些端著。杏花巷、泥瓶巷的街坊對此也覺得正常,福祿街、桃葉巷的門庭,再不如當年風光,尋常人家一樣高攀不起。如果不是老韓的兒子有出息,如今在龍泉郡當差任職,否則哪裡有這份福氣,娶一個桃葉巷的千金小姐?

老曹又去別處酒桌廝混,曹峻咕嚕一下喝了口烈酒,深呼吸一口氣,趕緊夾了一筷子蹄髈肉,轉頭望向那對爺孫,用大驪官話笑問道:「咋的,吃喝不慣?不然咱仨回頭換個地兒,去酒樓吃頓好的?」

一襲素潔青衫的老人笑著搖頭道:「不用如此講究,我只是在京城吃慣了齋菜,不適應喜宴上的大葷大肉而已,並非是瞧不起此處風土人情。何況這龍泉郡槐黃縣,本就是我曹氏的祖地,我們當子孫的,豈可忘本。」

容顏俊美的曹峻點點頭,笑眯眯道:「攤上這麼個不靠譜的老祖宗,是我們家門不幸啊。」

老人萬萬不敢接話。置喙一位十一境劍修的家族老祖,哪怕老人貴為大驪王朝的上柱國重臣,也沒有這份膽量氣魄。

那個風流倜儻、氣度迥異於曹峻的年輕人,名為曹茂,正是龍泉郡的新任窯務督造官。他是禮部衙門的直轄官員,玉樹臨風,在大驪官場有「曹家玉樹」的美譽。當時在槐宅驛站迎接大驪國師,也就曹茂一人一騎,渾身酒氣,晃晃悠悠下馬進了驛站,足可見這個京城貴公子的與眾不同。

曹曦回到座位,哪怕是曹茂都下意識坐直了身體,青衫老人更是正襟危坐,放下了筷子,拿起酒壺,主動為隔著無數個輩分的老祖宗曹曦倒酒。

曹曦一口氣喝完酒,放下酒杯,看著絡繹不絕進門道賀的客人,起身道:「別蹲著茅坑不拉屎了,咱們給後邊的人騰出座位,走了。」

一行四人離開院子,巷子附近幾家的院落都擺滿了酒席。曹曦領著三人走入泥瓶巷,隨口問道:「你們皇帝回京城了?」

老人恭敬答道:「回稟老祖宗,皇帝陛下身體有恙,已經由龍泉郡城的驛路北返京城。」

曹曦路過顧家祖宅的時候,轉頭看了一眼門神破敗、春聯老舊的無人宅子,停下腳步:「據說這家的母子二人,如今被截江真君帶去了書簡湖青峽島。那個名叫顧璨的小屁孩,離開小鎮前,得了一樁天大機緣,能夠駕馭一條媲美十境練氣士的水蛟。而且那條水蛟境界攀升神速,極有可能在短短几十年內破開十境瓶頸。」

老人點頭道:「大驪朝廷在國師親手安排下,專門新建了一個諜報機構,負責記載驪珠洞天這些孩子的成長經歷,多是小鎮出身,除了顧璨,還有方才杏花巷內的馬苦玄,福祿街的趙繇,謝家長眉兒謝靈氣,但也有在此獲得機遇福緣的外鄉練氣士,例如大隋皇子高煊,總計十六人。」

曹曦緩緩前行,再次停步:「那麼這兩戶人呢?」

相鄰兩棟宅子的主人,一個已經在大驪宋氏族譜上記名為宋睦,剛剛跟隨皇帝陛下一起返回京城;一個名為陳平安,已經南下遠遊,但是在小鎮擁有兩座鋪子,在西邊大山擁有五座山頭。

老人神色尷尬道:「十六人當中,應該沒有皇子殿下和陳平安。」

曹曦哦了一聲:「那李希聖呢?」

身為大驪上柱國的青衫老人搖頭道:「也無。」

曹曦轉頭望向腰懸長短雙劍的曹峻:「你跟李希聖交過手,他以六境修為,就讓你一個九境劍修無功而返,覺得如何?」

曹峻沒好氣道:「還能如何?他厲害啊,我是個窩囊廢唄。」

曹曦笑呵呵道:「接下來你這個窩囊廢很快就要去往邊境投軍。運氣好的話,可以待在大驪藩王宋長鏡身邊,跟隨大驪鐵騎一路南下,說不定要一口氣殺到寶瓶洲中部才停下,又覺得如何?」

曹峻直截了當道:「混吃等死唄。」

大驪第一等世家子弟的曹茂,有些由衷佩服曹峻這哥們,雖然自己跟這個劍修看似年齡差不多,其實差了一甲子歲數。這段時日他和曹峻經常一起喝花酒,知道曹峻的玩世不恭,萬事不上心頭,是骨子裡透出來的,不是嘴上說說的那種表面功夫。

曹曦厲色道:「十年之內,你如果宰不掉一兩個十境老王八,到時候我親手宰了你!」

曹峻雙手抱住後腦勺,對曹茂笑道:「我死後,記得幫我收屍,葬在神仙墳那邊。我覺得那邊風水不錯,跟一尊尊泥塑佛家菩薩、道教天官當鄰居,心情會好,因為不用聽人嘮叨,耳根子一定清凈,沒誰擾人美夢。」

哀其不幸未必有,怒其不爭是真,曹曦勃然大怒道:「小王八羔子!你知不知道,為了修繕你湖心那座先天而生的劍氣蓮池,老子付出了什麼代價?!」

曹峻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眯成一條縫,像極了一隻狡黠的狐狸:「這我哪裡曉得,不然你說說看?」

曹曦冷笑道:「有你這種子孫,真是家門不幸,祖墳冒再多的青煙,都沒卵用!滾蛋,趕緊去京城找宋長鏡,然後直接去南方邊境,老子這十年不想再見到你。」

曹峻說走就走,拔地而起,肆意大笑,御風往北方而去。知曉這方天地規矩的督造官曹茂,剛要出聲提醒,已經來不及了。

在小鎮南邊的龍鬚河畔,那座劍鋪有位兵家聖人冷笑一聲:「不長記性的東西。」龍泉郡蔚藍天空一處,出現了好似一口泉眼涌水的景象,一柄長劍緩緩升起。

「阮邛,這點面子也不給嗎?」曹曦有一把碧綠細繩似的本命飛劍,它正是劍仙曹曦能夠縱橫南婆娑洲的最大倚仗,是上古神人煉化一條萬里大江為劍器的半仙兵。曹曦臉色陰沉,心神一動,手腕上的碧綠細繩雖未現出真身,但是微微顫動,流溢出一絲絲綠色水汽,迅猛掠向高空。

阮邛從泉眼湧出的那把劍,斬向壞了規矩的劍修曹峻頭顱,速度之快,遠遠超過曹峻御風北去的速度。如果沒有意外,不等曹峻離開舊驪珠洞天的邊境,就要被一劍斬掉腦袋。

所幸在阮邛飛劍和曹峻身形之間,憑空出現了一條碧波滔滔的大河。大河隔斷長空,攔阻阮邛飛劍的去路。

阮邛一劍斬斷寬不過數里的河水,碧綠長河竟是兩端摺疊而起,壓向那把繼續前掠的凌厲飛劍。大河拍岸,不斷阻滯那好似一葉扁舟的飛劍前行,哪怕河水無窮無盡,風雪廟兵家聖人駕馭的那把飛劍,依然開河劈水,一往無前。

曹峻轉過身,但身形不停,腰間長劍出鞘,剛好擊中阮邛飛劍的劍尖。曹峻的長劍一彈高飛,他嘔出一口鮮血,身形卻以更快速度倒退飛離。

一條長達百里的河水翻滾成團,死死裹住阮邛那把飛劍,碧綠江水大球之中,不斷有劍氣激射而出,直到最後江水粉碎,化作漫天雨滴,只是水滴不等墜地,就重新凝聚為一縷縷碧綠劍氣,悠然返回小鎮泥瓶巷。

阮邛那把毫髮無損的本命飛劍,懸停在高空,稍作停頓,長劍下方又出現一座小水潭,飛劍緩緩向下,沒入水潭,就此消失於空中。

這名先前吃過阮邛一拳的婆娑洲劍修,藉此成功離開戰場,曹峻爽朗大笑:「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謝過阮聖人和老祖宗聯袂送行!」

泥瓶巷內,曹氏上柱國老人百感交集,他雖不是練氣士,但是家族客卿供奉不乏山上高人,可是親眼看到此等驚天動地的神仙打架,仍是次數寥寥。京城曹氏這一代嫡孫、窯務督造官曹茂問道:「老祖宗,如果因此惹惱了此地聖人?」

曹曦冷笑道:「打不過北俱蘆洲的十二境道家天君,難道老子還打不過一個寶瓶洲新十一境?曹峻能丟老曹家的臉,老子可不會丟婆娑洲練氣士的臉!」

這一刻,曹氏上柱國和督造官曹茂才真正意識到,這位在小鎮貌似與人為善的老祖宗,為何能夠成為那座海邊雄鎮樓的看門人。

一名漢子站在泥瓶巷巷口另一端:「那就試試看?」

曹曦咧嘴道:「行啊,你挑地點,我挑時辰!」

那名從劍鋪趕來興師問罪的漢子毫不猶豫道:「西邊大山之中,有一處方圓百里的山坳,人跡罕至,如今還有大驪設置的陣法禁制,足夠你我分勝負了。」

曹曦使勁點頭道:「好,一百年後再打!」

阮邛愣了一下,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轉身離去。

曹茂伸手捂住臉,曹氏上柱國哭笑不得。

曹曦翻白眼道:「幹嗎?這叫智斗,你們懂個屁!」曹曦率先走入自家老宅,身後爺孫二人剛要跟隨其入內,房門卻砰的一聲關上。

曹茂和爺爺相視苦笑,只得就此離開泥瓶巷,去往那座督造官衙署,秘密商議家族接下來的各方布局。

寶瓶洲北方風雨已起,形勢大利於大驪王朝,當然是越早進場,獲利越大。何況如今曹氏還有一個天大的利好消息,老祖宗曹曦會留在寶瓶洲一段時間,天才劍修曹峻還要入伍大驪邊軍,想必皇帝陛下或多或少都會念這份香火情,未來百年曹氏穩壓廟堂死敵袁氏一頭,是板上釘釘的格局了。

在落魄山竹樓習慣了粗布麻衣、光腳行走的崔姓老人,在被蓮花冠道人陸沉拜訪了一趟后,就轉了性子,換上了讀書人的青衫文巾,自己做了一根行走山林的竹杖、一雙登山木屐,經常下山去購置古書和文房用品,將竹樓二樓布置得好似書香門第的書房,一有空就提筆寫字作畫,看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面面相覷,誤以為老頭兒走火入魔了。後來粉裙女童看過了老人的墨寶,經常跟老人攀談,才發現原來老人是真正的碩儒,琴棋書畫都是一絕,對於儒家正統學問,更是功夫很深。

青衣小童是個沒心沒肺和貪生怕死的,一門心思想著老頭子好好練武,早點成為武力冠絕這座小天地的大佬,自己才能安心,就經常跟老人旁敲側擊,跟老人說龍泉郡藏龍卧虎,不可以掉以輕心,苦口婆心訴說大驪江湖的雲譎波詭,還是要靠一身拔尖的山巔修為才能震懾宵小之徒。

只可惜老人根本不願意理睬這個傢伙,最多只是跟討教學問的粉裙女童閑聊,對於所謂的武道,好像就這麼丟在地上,再不撿起了。青衣小童徒呼奈何,哀嘆著求人不如求己,只好繼續勤勉修行,竭力消化那兩顆進入了肚子的上等蛇膽石。

最近迎來送往十分忙碌的新晉北嶽正神魏檗,還是會時不時來到竹樓,看望那個丟入一顆紫金蓮花種子的小池塘。

除了留在落魄山的那顆紫金蓮花種子,陳平安當時聽了魏檗的建議,既然是落魄山的主人,就留下了一方閑章在竹樓一樓,作為厭勝山水之物。印章正是齊靜春篆刻的「陳十一」,並無玄機,只是當時齊靜春給予陳平安的一份美好願景而已。

武道止境第十境之上,方是人間武神,可與天底下的山巔練氣士並肩而立。

粉裙女童對此重視得無以復加,幾乎已經勝過那隻崔東山託付給她的書箱。每天早中晚三次,她都會偷偷拿出自家老爺交給她的小印章,用綢緞絲巾仔細擦拭。不管青衣小童如何坑蒙拐騙,她都不許他染指分毫。

如今出身黃庭國芝蘭樓的粉裙女童,藉助陳平安贈送的蛇膽石,已經破開下五境最後一道門檻,躋身中五境第一境洞府境。之後的第七境觀海境,第八境龍門境,第九境金丹境,第十境元嬰境,依然是大道漫漫,遙不可及。

只不過相比突然想要奮發上進的觀海境青衣小童,粉裙女童要更加順其自然,除了每天將竹樓收拾得纖塵不染,再就是翻翻書看看風景,心境恬淡,比起心性兇悍的御江水蛇,精魅化身的書樓火蟒,要更加從容隨意。於是如今換成了青衣小童嫌棄她愚笨懶散,不知進取。

這天夜晚,青衣小童在崖畔入定修行,粉裙女童坐在小竹椅上嗑瓜子。崔姓老人下樓,搬了把竹椅坐在女童身邊,輕聲道:「千年崔氏,寶瓶洲頭等的書香門第,都沒能孕育出你這麼一條靈慧火蟒,由此可見,機緣一事,苦求不得。」

粉裙女童乖巧一笑,問道:「崔爺爺,你說我老爺如今破境了嗎?」

老人幸災樂禍道:「老夫親手打磨出來的武道最強三境,哪裡有那麼好破的,估計還早呢。說不定到了最南邊的老龍城,陳平安的境界還是紋絲不動,老老實實待在三境瓶頸上,每天愁得喝悶酒,然後變成一個意志消沉的小酒鬼。」

粉裙女童小聲埋怨道:「我家老爺的拳,一半算是崔爺爺你教的。老爺不破境,你怎麼能偷著樂呢?」

老人哈哈笑道:「你啊,不是我們武道中人,不知道『世間最強三境』這個說法的分量。老夫當時一拳打殺了六境巔峰的崔氏供奉孫叔堅,只用上了五境的能耐,為何?就因為武夫的底子有厚薄,底子打得差了,如高樓風吹即晃;底子打得好,那就是一座名山大岳,屹立於大地之上,一點風吹雨打算不得什麼,撓痒痒罷了。」

粉裙女童憂愁道:「我家老爺身邊沒有人照顧,出門在外,什麼事情都要自己做,會不會耽誤他練拳啊?」

老人瞥了眼青衣小童的背影,再收回視線,看著滿臉憂慮的小女童,感慨道:「能讓你們兩個湊在一起沒打架,也算陳平安調教有方。不知道以後家大業大了,陳平安是不是還能如此,待人接物,持中守正。小門小戶的規矩好不好,和豪閥世族的家風正不正,處理起來,是兩回事。」

粉裙女童仰起頭,天真可愛道:「真有那麼一天的話,崔爺爺你幫著我家老爺一些?」

老人摸了摸小火蟒的腦袋:「有些家務事,外人幫不了的。」

老人緩緩站起身,伸手指向遠處:「試想一下,如果真有那麼一天,陳平安開宗立派,有你和小水蛇,有腹下生出金線、長出四足蛟爪的棋墩山黑蛇,有這麼多座山頭,每座山頭都有高人坐鎮其中,例如那個認了陳平安當先生的……還有那些將陳平安叫作小師叔的孩子們,然後你們也成了世人眼中的仙家府邸,有了宗門長老,要收取弟子門生,陳平安手底下匯聚了十人、百人甚至千人、萬人。一旦自家人有了紛爭矛盾,他陳平安手心手背都是肉,就不是一拳一劍能夠解決的事情了,該如何處置?」

粉裙女童在芝蘭樓看遍了各國史書,曉得這個問題的棘手,便連嗑瓜子的心情都沒了。

崔姓老人笑道:「其實也不用太過憂心,陳平安有一點好,可能沒幾個人發現……」

粉裙女童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老人的下文,忍不住問道:「崔爺爺,我家老爺身上都有那麼多優點了,還有我不知道的好啊?」

老人開懷大笑道:「你這小閨女有一點是真好,拍人馬屁,尤其是對你家老爺,能夠春風化雨,潤物細無聲!」

粉裙女童有些赧顏,心想自己可沒有溜須拍馬,老爺就是有這麼好呀。

老人坐回竹椅,不再賣關子,笑著說道:「陳平安很好說話,所有跟他親近的人,都會把這一點當作天經地義的事情。可總有一天,陳平安會在某件事情上,變得很不好說話,甚至是最不好說話。到了那個時候,奇怪的事情就會發生了,所有人都會感到……心虛和害怕,絕不是第一時間去反駁什麼。」

粉裙女童趕緊雙手合十,喃喃道:「我可不希望老爺生氣。」

老人嘆了口氣。他曾經在竹樓外殺人之後,氣勢洶洶地對陳平安問了一句:「你是隨我練拳,還是跟我學做人?」

這既是老人的肺腑之言,其實又何嘗不是眼高於頂的老人,自認在「做人」這一點上,無法坦然說服陳平安?

粉裙女童突然怯生生問道:「如果有一天,崔爺爺你做了錯事,然後我家老爺發火了,你會不會害怕啊?」

老人在小傢伙腦袋上敲了個栗暴,然後起身離去,氣呼呼道:「小丫頭真不會聊天!」

崖畔那邊其實一直豎起耳朵偷聽的青衣小童,壞笑著轉過頭,朝粉裙女童豎起大拇指。粉裙女童開開心心嗑起了瓜子,心想這可不是我厲害,是我家老爺厲害呢。

楊家鋪子的楊老頭,年復一年守著那座小小的後院。無數年來,除了接管楊家的家主,以及家族內某些僥倖成為練氣士的人物,得以知道那個驚世駭俗的秘密,小心翼翼地幫著老人守護著那個秘密,其餘無論是生老病死的楊家子弟,還是進進出出的藥鋪夥計,一代代人,都只知道楊家鋪子有這麼一個跟「自家長輩同齡」的老前輩,只知道老人常年足不出戶,性情古怪,不好打交道,但是治病救人很有一手。當然,老人要價不菲,否則任你是誰,只要出不起錢,那就準備棺材吧,反正棺材鋪子就在一條街上。

楊老頭今天依然在後院抽著旱煙,只不過手裡多了一本大驪書肆新刊印的小說,此小說出自小說家。小說家曾是浩然天下的九流十家之一,只是隨著光陰流逝,就像四大顯學之一的墨家如今不再是顯學,小說家也淪為最平常的諸子百家之一,多是書寫一些不入流的稗官野史,以及世俗百姓鍾情的脂粉艷文,博取噱頭。當然,針砭時事亦有,歷史上許多帝王將相的名聲口碑,其實很大一部分都是被小說家之言,給坑害得不堪入目。比如某些終其一生立志於朝政改革的治國能臣,到最後,最為後世熟知的事情,竟然不是那些治國良方,而是什麼一夜御十女,無女不歡。又比如某些幾乎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的儒家大賢人,竟然會夜宿尼姑庵,最後成了一個老不害臊的扒灰老漢,而此人道德文章蘊含的大禮至理,皆成空談和笑談。所以曾有儒教學宮聖人,不得不憤懣出聲:「末流小說家,誤國誤民第一!」

只是制訂且掌管天下規矩的那位禮聖,對此仍是像對待妖族的態度一樣,給予了最大的寬容忍讓。

此時此刻翻閱小說的楊老頭,對那場中土神洲的三四境之爭的雙方誰都看不慣,最多就是對那個「四」的學問宗旨,對那個「四」字,楊老頭願意伸出大拇指,說一個「好」字;而對那個「三」——明明被封為亞聖,其實只在文廟排第三高位的儒家聖人,楊老頭很看不慣,認為由褒義淪為貶義的「道貌岸然」,形容此人最是恰當。

楊老頭手上這本泛著淡淡墨香的小說,是店夥計從龍泉郡城那邊的書肆購買而來,上邊寫了許多江湖豪俠的成名經歷。在他們身處逆境絕境之時,總少不了幾句蕩氣迴腸的豪言壯語,無非是怨恨老天爺不開眼的那些,楊老頭每次看到這些,似乎還挺開心。最後他合上書籍,樂呵呵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就放過老天爺吧。」笑過之後,老人收起書籍,大口吞雲吐霧,然後從袖中抖摟出一座貌似小廟的小物件,摔在地上,想了想,用竹煙桿敲了敲腳邊地面,輕聲道:「宋慶,你出來。」

地面上那座小廟門口,有青煙滾滾而出,很快凝聚為一名面容滄桑的老者,他看到楊老頭后,一揖到地,沉聲道:「拜過神君。」

楊老頭置若罔聞,只是吩咐道:「准許你離開此地轄境,寶瓶洲一洲之內,你當年境界依舊。你此行是為泥瓶巷曹氏子弟曹峻擔任護道人,只要曹峻修補完了那個心湖劍池,你這一脈的宋氏子弟,必然在這場大勢中崛起,享受人間榮華至少百年。此後你家子孫的境遇,福禍無門,唯人自召。」

那個老者雖然只是陰魂形狀,卻仍有青煙凝為長劍懸挂腰間,劍氣已無,但是劍意盎然,顯而易見,老者生前必然是一名劍士。聽到楊老頭的承諾后,老者面露喜色,再次作揖道:「謝神君恩典!」

楊老頭隨後一揮袖,頓時有一張張金色符籙遍布青煙老人全身,這是保證陰物老者行走天地間的護身符。陰物老者神魂大定,氣勢暴漲,劍意之盛,若非楊老頭吐出的那一大口煙霧遮蔽,恐怕就要氣沖斗牛,驚動龍泉郡所有練氣士。

楊老頭說道:「去吧,曹峻如今已經去往大驪京城,你可以直截了當地跟他道明此事。宋慶,你若是膽敢壞了規矩,不只是你宋慶當場魂飛魄散,我保證將你這一脈宋氏斬草除根,要你香火斷絕,以後千年萬年再無你宋氏這一脈的半點痕迹。」

老者抱拳肅穆道:「絕不敢冒犯神君!」

楊老頭冷笑道:「多說無益,我自會看著你的行事。」

老者領命,一閃而逝。

楊老頭在那名小廟陰物消失后,抬起頭,望向浩然天下的厚重天幕,久久無言,最後無奈道:「舉頭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若真是如此,又何至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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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一輯(1-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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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月下打瀑挂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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