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師兄姓左
第一章大師兄姓左
陳平安寫錯了一道斬鎖符。若說之前小雪錐觸及符紙的瞬間,是海上生明月的景象,那麼當這道符畫成之後,就如一輪紅日。紅日與水井口子差不多大小,只是並無灼燒之感,反而溫暖和煦。這張符在陳平安說出那八個字后,好像失去了真氣牽引,晃晃悠悠地飄落在海面上,然後緩緩沉入蛟龍溝,再沒有在海上引起異象。
可那些在蛟龍溝底蜿蜒盤踞的大物,無一例外化為人形,或老翁或老婦,離開各自巢穴,站在海溝石壁,對那張符籙作揖行禮。許多年幼懵懂的蛟龍之屬戰力孱弱,此次沒有機會參與桂花島大戰,或是被祖輩強行拘押在海底,這些小傢伙哪怕尚未凝聚人身,一樣依葫蘆畫瓢,隨著這些與金袍老蛟輩分相當的老傢伙們,向那張符籙使勁點頭致敬。
這些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大物,紛紛施展秘術神通,以遠古水聲訓斥那些攻擊桂花島的蛟龍後裔,措辭極其嚴厲。
各家老祖揚言如果有人膽敢不在半炷香內回到蛟龍溝,一律先逐出本族,然後受剝皮之苦,最後丟在海面漂泊,曝晒三年,活下來才有機會認祖歸宗。那些「青壯」水虯、蛇蟒面面相覷,眼神中皆是疑惑、震驚和不甘。
它們這次跟隨金袍老蛟大戰桂花島,老祖之前都是默認許可的。這些大多在南海和婆娑洲吃過苦頭的年輕蛟龍後裔,之所以跟隨那條金袍老蛟,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去婆娑洲大殺四方,將那些醇儒陳氏的子弟和沿海布防的練氣士殺個精光。但是現在老祖發號施令,而那名金袍老蛟又無異議,它們只得紛紛縱身一躍,離開桂花島上空,撲向海面,入水之後,各自打道回府,去跟老祖討要一個說法。在那之後,就是金袍老蛟在領取法旨之前,對著那壞了他百年謀划的少年,一劍斬下。
陸沉敕令?陸沉是誰,老蛟當然聽說過。聽他的祖輩說,這位道家掌教之一的至人在飛升之前,最喜歡駕一葉扁舟遊歷四海,好像不太喜歡待在陸地上。傳言還說有一名專門為陸沉駕馭小船的舟子,出海之時還是而立之年。等到陸沉在北海飛升,他才獨自駕舟回到陸地。他回到家中,發現熟悉的家國山河皆已不在,他的名字,被留在了三百年前的族譜上。在那之後,這名舟子便重新出海,尋訪陸沉,從此杳無音信。
金袍老蛟怕不怕掌教陸沉?當然怕,但是絕對不會怕到一聽名字就打戰的地步。因為他在這座浩然天下,陸沉卻是在那座青冥天下。
越是陸沉這種尊貴無比的人,想要蒞臨另外一座天下,越是不易,而且規矩繁複,一舉一動,都會被儒家聖人盯著。
一旦陸沉親自出手,就會壞了規矩,到時候金袍老蛟深惡痛絕的儒家聖人,反而成了金袍老蛟和蛟龍溝的護身符,甚至出手相助之人,很有可能就是那個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氏老祖。
雖然並不如何畏懼,但也不能太不當回事,挑釁聖人,哪怕隔著一座天下,也絕不是什麼好事情。
金袍老蛟心中冷笑不已,這位出身浩然天下,卻在別處天下執掌一脈道統的掌教,真是取了個好名字啊。
至於眼前這個祭出一對山水印擋下劍氣的礙事少年,金袍老蛟扯了扯嘴角,這種事情可一不可再,他雖然恨透了這個少年,但也不得不收手。今日之事,超乎預期太多,說不定已經惹來婆娑洲南海之濱的巡狩視線,還是小心為妙,若是給抓住把柄,會壞了大事。
老蛟嘖嘖笑道:「可惜了這方印章,能夠擋下玉璞境劍仙的全力一劍,這可不是一隻破魚簍能比的。小傢伙,這會兒心疼不心疼?」
陳平安答非所問:「如果我家中有好些驪珠洞天的上等蛇膽石,需要多少顆才能換回一座桂花島的安穩通行?」
金袍老蛟愣了一下:「你是說寶瓶洲北部上空的那座驪珠洞天?靈氣充溢的頭等蛇膽石對於我們而言,不亞於一塊斬龍台對一名劍修的重要性。元嬰之下的蛟龍之屬,一顆頭等蛇膽石就能換取穩穩噹噹的一境提升。容我算一下,一座桂花島,一個桂夫人,兩千個練氣士的性命……小子,除非你有一大堆蛇膽石才行啊。」
金袍老蛟伸出一雙手掌,翻了一下:「最少二十顆。你有嗎?」
陳平安搖搖頭:「這些年送出去一些,已經沒有這麼多了。」
陳平安掙扎著站起身,那一截桂枝生成的桂樹,已經在老蛟劍氣的衝擊下毀於一旦。他收起小雪錐和孤零零的一方水印,將其放入方寸物之中。飛劍初一和十五快速掠出神魂動蕩的陳平安,重歸養劍葫蘆。這次陳平安沒有遮遮掩掩,反正老蛟早已看穿。
金袍老蛟眯起眼,他感到少年背後木匣中的一把劍,有不小的威脅。
一張顛倒乾坤的陸沉敕令,一堆驪珠洞天蛇膽石,一對山水印,一支「下筆有神」的毛筆,一枚品相不錯的養劍葫蘆,而且還姓陳。金袍老蛟心中越發確定自己適時收手是明智之舉。
可惜可惜,這種傢伙,若是方才一劍打殺了,才是最無後患的。至於之後引發的種種波折,他完全不怕。比拼修為境界,他這個偽聖,尚且不敢有任何託大,可若是比拼靠山,他真不覺得自己會輸給任何人。
老蛟看到那個傷了本命元神的舟子老漢滿臉戒備地站在少年身後,笑道:「放心,那張斬鎖符面子很大,我的膽子,只能支撐我出手一次。」
老蛟收回視線,重新望向陳平安:「你既然有蛇膽石,為何不一開始就說?否則何須有此一戰,傷了雙方和氣?」
陳平安反問道:「你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金袍老蛟臉色陰沉。
舟子老漢冷笑道:「當時情景,你勝券在握,殺人奪寶還來不及,會跟一個少年坐下來好好談生意?」
金袍老蛟不理會金丹老漢的冷嘲熱諷,死死盯住少年:「太聰明了,活不長久。」
陳平安轉頭道:「老前輩,你先回桂花島,我有些話要單獨跟這畜……跟老蛟前輩說。」
老舟子搖搖頭,沉聲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陳平安,你還年輕,大道修行,經歷這些挫折,福禍難言,不用難以釋懷……」
不知是否錯覺,老漢總覺得眼前少年,好像一直沉浸在那道符籙的神意之中,遲遲沒有從中脫出。
陳平安笑了笑:「老前輩,我心裡有數。」
陳平安想要拱手抱拳,以示謝意,可是只抬起了右手,寫字的左手整條胳膊都彎不起來。陳平安便以右手握拳,輕輕敲打心口:「我稍後回到桂花島,請老前輩喝酒。」
老人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返回相鄰那條小舟,緩緩駛向桂花島。在老舟子遠離后,陳平安一拍養劍葫蘆,初一、十五懸停在少年兩肩,然後他再次祭出那枚水印。
金袍老蛟笑道:「怎麼,要跟我拚命?」
陳平安咧咧嘴:「跟某些傢伙講話,拳頭不硬,再好的道理都聽不進去。先前那道斬鎖符,就是明證。由此可見,我自己琢磨出來的這個道理,對你們是管用的。我問一個問題,范家和桂夫人跟你訂立了什麼規矩,讓你可以理直氣壯地殺掉兩千多人?」
老蛟有些不耐煩,陰沉道:「覺得這個規矩不合理?」他輕輕跺腳,隔絕了此地與外邊的聯繫。
老蛟笑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們蛟龍之屬,蛟龍溝這一脈,從流徙之初,到紮根此地,中途死了多少條性命嗎?這麼多年來,又因儒家聖人訂立的那些狗屁規矩,枉死多少條性命嗎?」
陳平安反問道:「你覺得儒家的規矩不對,跟范家和你訂立的規矩對不對,有關係嗎?退一步說,即便真是聖人做得不對,你就可以跟著犯錯?再說了,你要真有本事,可以去跟儒家聖人吵架,或者打架,遷怒於桂花島渡船,算什麼?」
老蛟哈哈笑道:「算什麼?吐出一口怨氣而已,這還遠遠不夠。」
陳平安說道:「如此看來,儒家聖人沒把你一巴掌拍死,才是錯。」
老蛟不怒反笑,「小子,你跟我在這裡繞來繞去,到底想做什麼?是想要跟我抖摟你的靠山,威脅我,以後總有一天,你家老祖,或是你的授業恩師,會來找我和蛟龍溝的麻煩?」
陳平安搖頭道:「我家裡沒親戚,也沒有……一個師父。」
老蛟突然覺得有點迷糊:「你這是在找死?」老蛟點點頭,「很奇怪,你說的話,我竟然信了。好吧,既然你沒有長輩和師父撐腰,那我又有膽子殺你了。」
老蛟行事果然雷厲風行,一襲金袍無風而鼓盪,他伸手一招,天空中出現一粒金光,金光緩緩向下,拉扯出一條金色絲線。
陳平安對此渾然不覺,向前一步,走到小舟前方,低頭望向海水深處,似乎在尋找那張斬鎖符,他輕聲道:「陸沉,我知道你正在旁觀此地,你的用心,我也猜到一些。我借你的名字退敵,你反過來以此算計我,在這件事上,咱倆就算扯平了。不過麻煩你告訴天上的阿良一聲,殺陳平安者,南海蛟龍溝。」
說完這句話后,陳平安右手一拳重重砸在心口。先前與舟子老漢交談時一拳敲打心口,是為了平穩心境,好與陸沉說出這番話。現在一拳下去,則是打得心湖波濤洶湧,興風作浪,甚至連自己的一身符籙神意都給徹底打散,重新轉為撼山拳意。歸根結底,陳平安完全不給陸沉施展無上道法的機會,他不想與陸沉對話。
陳平安的左手依舊抬不起來,他那隻握拳的右手鬆開五指,繞過肩頭,握住那把本該送給某個姑娘的劍。陳平安突然鬆開手,摘下腰間的那隻姜壺。這一次喝酒,就只是喝酒了,不再是為了沙場軍陣之上的武夫換氣,不再是為了遮掩初一和十五的蹤影。陳平安喝過酒後,將養劍葫蘆隨手丟在腳邊的小舟中,在心中默念道:「阿良,齊先生,寧姑娘,都對不起了。」
他一開始想著書寫一道斬鎖符,讓自己有資格跟金袍老蛟講一講條件,用所有蛇膽石換取桂花島駛出蛟龍溝。
他之前想著到了倒懸山,一定要多給金丹境劍修馬致幾枚穀雨錢。還想著下船之前,一定要跟范家討要一張桂花島堪輿圖。到時候下了船,去了倒懸山,再偷偷摸摸拿出齊先生贈予的山水印,輕輕一蓋。
不知何時,天空中那縷細如髮絲的金色劍氣,已經消散一空。金袍老蛟臉色微白,雖然他心中狐疑不定,極其不願相信少年所說的那些言語,可是萬一呢?
萬一呢?
他不由得轉頭望向倒懸山方向,欲言又止。下一刻,金袍老蛟滿臉驚喜,微微點頭之後,放聲大笑,空中金色劍氣再度浮現。只是這一次金色劍氣不再是一縷而已,而是絲絲縷縷,如同懸浮雲海之中的一株株纖細水荷,搖曳生姿。
一座倒懸之山嶽,有個身穿道袍的高大男子,正站在崖畔舉目遠眺。其視線所及,不是那條他隨手布下的蛟龍溝,不是那座雙神對峙的峭壁之巔,不是那個身穿綠袍、坐在雨師肩頭喝酒的年輕女子,而是雲海之中,一個身穿青衫、腰佩長劍的儒雅男子。儒雅男子先前從老龍城附近的海域動身,很快就會趕到蛟龍溝。
儒衫劍客已經遠離人間太多年,其中原因很是有趣——一身劍氣太濃,濃郁到不論他如何壓制,都無法阻止劍氣傾瀉四方,所有近身之物皆化為齏粉。所以此人只會遊歷世間種種人跡罕至的地方,雲霄之中,五湖四海,深山峻岭,蠻荒之地……
高大道士眼神炙熱,此人值得一戰!只是他很快皺了皺眉,在那名儒衫劍客腳下的海面上,有個木訥漢子正以竹篙撐船,一瞬千百丈,快若奔雷,竟是絲毫不輸給頭頂那名享譽天下的劍仙。
木訥漢子悶悶道:「我家先生說了,這次算計陳平安,是為他好。若是拿著齊靜春的山字印,去往倒懸山,以那位二師伯得意弟子的臭脾氣,陳平安是要吃大苦頭的。再說了,我家先生是誠心希望陳平安能夠另闢蹊徑,去往青冥天下,他願意收取陳平安作為閉門弟子。」
那名氣度儒雅、容貌俊美的天上劍修,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是俯瞰遠方的蛟龍溝,說了一句話:「你一個陸沉的記名弟子,就想跟我家小齊搶小師弟。行啊,不如你接我一劍?」
漢子倒也不惱,還是那股好似天生的沉悶神色和語氣:「不打架,我只會划船。」
劍修所過之處,若有雲海,便會被一斬而開。片刻之後,他有些不悅:「那你跟著我做什麼?」
那名舟子老實說道:「去當面跟陳平安說清楚,免得他誤會我家先生。」
劍修突然很認真地說道:「可我覺得你很礙眼,怎麼辦?」
舟子想了想:「那我不去了。」那一葉扁舟驟然停下。
劍修點點頭:「你倒是不傻。」
他御風揚長而去,滿臉怨氣,喃喃自語,自問自答:「小齊要我做你的護道人,我豈會答應?小齊是讀書讀傻了的,我又不是。……所以我不會答應的。」
劍修似乎心情更加糟糕,開始加速前掠,以至於身後氣機震蕩,轟隆隆作響,就像一連串雷鳴響徹雲海。
劍修即將路過雨師和神將神像的時候,有人朗聲訓斥,不許這名劍修擅自掠過宗門上空,必須繞道而行。劍修低頭隨意瞥了眼,拇指抵住劍柄,輕輕一推,長劍墜向海面,距離海面只有數丈時,剎那間拔地而起,一劍如虹而去,直接將那尊神將神像劈成兩半,金光炸裂,如旭日東升。長劍一閃而逝,跟上主人,悄然歸鞘。
劍修繼續前行。
講道理?他從來不喜歡。要與人講道理,還練劍做什麼?
劍修猛然間舉目望去:「當著我的面抖摟劍氣,你真當自己是阿良啊?」
距離蛟龍溝尚且有七八百里之遙的雲上劍修,手腕一翻,然後一巴掌甩出去。一座桂花島,整個在空中翻滾了一圈,重重砸在十數裡外的海面上,劇烈搖晃不已。然後桂花島好似被大風吹拂,迎風破浪,迅猛前行,瞬間就遠離了蛟龍溝。
劍修輕輕一彈指,蛟龍溝上方,如打開了一座座天門,不斷有大如瀑布的雪白劍氣,一道道傾瀉而下。
蛟龍溝中距離海面較近的那些蛟龍之屬,一開始還不知道那些倒入大海的「雪白洪水」到底為何物,等到它們回過神的時候,已成了一副副保持原有姿勢的骸骨。那些被金袍老蛟招出的金色劍氣,如幾根枯枝面對決堤的洪水,早就被一衝而散,點滴不剩。
一道道劍氣形成的雪白洪水不斷流入蛟龍溝,可金袍老蛟和孤舟上的陳平安,始終安然無恙。
蛟龍溝內,劍氣壓頂,可謂屍橫遍野。金袍老蛟獃獃站在原地,面如死灰。
這不是萬一。這算不算一萬?
一名儒衫劍修來到蛟龍溝邊緣,踩在海面緩緩前行,海水被劍氣侵襲,瞬間沸騰,化作雲霧,所以劍修依舊是御風凌空。
他瞥了眼陳平安,面無表情道:「小齊要我做你的護道人,我沒答應。就像先生當初要我保護小齊,我沒答應一樣。自己挑選的腳下大道,要什麼護道人。」他的神色有些無奈,可眼中又有些笑意,「但你是我的半個小師弟,這個我沒辦法否認。而且你這次敢於生死自負,說死則死,我覺得挺好,反正對我的胃口,所以就來見你了。先生和小齊,一個那麼老了,一個年紀也不小了,被人欺負,只能怪他們兩個死腦筋。可你嘛,年紀還小,給人這麼欺負,說不過去。」
在劍修雲淡風輕地說話時,從那個金袍老蛟身體三百多座氣府內,一點點滲出雪白光芒。金袍老蛟臉色猙獰,滿臉痛苦,這個戰力相當於玉璞境修士的老蛟,竟然從頭到尾發不出半點聲音。
「我的劍意不如阿良,但是劍術比他高一點。」劍修望向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少年,伸出拇指,先指了指天上,然後指向自己,笑道,「哦對了,我叫左右,是你和小齊的大師兄。」
蛟龍溝海面之上,陳平安愣愣地看著那個自稱大師兄的儒衫劍修。少年皺著臉,嘴唇顫抖,然後低下頭去。
名字古怪的左右沒好氣道:「要哭鼻子了?怎麼跟小齊當年一個德行?難怪小齊會挑中你,講道理行不通,又打不過別人,次次都躲起來哭鼻子,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左右驀然厲聲道:「抬起頭!」
陳平安獃獃抬起頭。
左右質問道:「為何事到臨頭還要改變主意,不選擇出劍而是出拳?大聲回答,彆扭扭捏捏!」
陳平安下意識脫口而出:「劍術太差,不丟那個人!拳法尚可,不出不痛快!」
「我呸!就你這點武道拳意,也敢說尚可?」
左右一臉怒容,轉頭狠狠吐了口唾沫。他既沒有齊靜春的儒雅氣度,也沒有阿良的和氣,這個名叫左右的劍仙,昔年文聖門下最離經叛道的弟子,真是一點也不像個讀書人。左右隱藏在眼底深處的笑意愈來愈濃,不過他的臉色轉為冷漠,他再次抬起手臂,大拇指指向身後:「不說這條蛟龍溝,只說那座島嶼上的神像,我嫌它擋住我的路,就一劍劈了它,你覺得如何?再說這條臭水溝,我覺得那些孽畜礙眼,就以劍氣洗了它,你又覺得如何?」
陳平安誠實回答:「應該算是蠻不講理。」一想到此人是齊先生的師兄,他很快補上一個字,「吧?」
左右嗤笑道:「你說話倒是客氣,什麼算是,本來就是!」他以手心抵住腰間長劍的劍柄,問道:「知道我一介書生,學劍比讀書更用心,是為什麼?」
陳平安搖頭。他聽阿良和崔東山偶爾提到過此人,前者沒說太多,只說左右是老秀才弟子中劍術最高的;後者則咬牙切齒。一個欺師滅祖的,一個離經叛道的,昔年的同門師兄弟,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姓左的」,在陳平安心目中,就如雲中隱龍,高不可攀,捉摸不定。
左右擺擺手:「這裡沒你的事了,以後好好修行,別辜負了小齊的一片厚望。如果你哪天做得差了,說不定我會來找你的麻煩。」懸停在蛟龍溝之中的左右,對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任你境界再高,就是一劍的事情。」
對他而言,師兄教訓師弟,從來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至於有沒有道理,他從來懶得多想,做師兄就是大道理。
就在此時,雲海驟然低垂,一尊高達百丈的金身法相浮現而出,是一個頭頂魚尾冠的中年道人:「你就是文聖座下弟子劍修左右?聽說很多人推舉你為人間劍術第一?就連倒懸山和劍氣長城,都有很多你的崇拜者。」
左右抬頭望去:「聽你的口氣,是有點不服?」
高大道人爽朗大笑:「你劍術第幾,貧道根本無所謂,純粹看你不爽而已。找地方痛痛快快打一架,怎麼樣?」
左右微笑道:「你這臭牛鼻子道士,別的都不行,就是運氣比我好,攤上了道老二當師父。我家先生就不行,只會耍些嘴皮子功夫。雖然我家先生萬般不如你師父,但是有一點他比道老二強,就是他有我這麼個弟子。連你在內,道老二的十幾個弟子……」劍修伸出一根手指,高高舉起,輕輕搖晃,「不行。」他猶不罷休,仰起頭,「比如你搬出這麼大一尊法相,又如何?還不是在我劍前……不夠看?!」
不等左右言語落定,從大海之中,掀起百丈巨浪,一道比整座桂花島還要粗壯的磅礴劍氣,以光柱形態沖霄而起,硬生生將那尊金身法相瞬間打碎。
陳平安腳下的一葉扁舟,隨波起伏,顛簸不已。他轉頭望向那道氣沖斗牛的雪白劍氣,之前他覺得風雪廟魏晉破開嫁衣女鬼的夜幕一劍,已經是世上飛劍的極致,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還是太過孤陋寡聞。
一尊金身法相破碎不堪,可是仍有嗓音如洪鐘大呂從空中落下:「貧道不願占你半點便宜,有那個小子在場,你我雙方都放不開手腳,不如去往風神島海域,如何?」
不知何時,那個被劍氣充盈三百多座氣府的金袍老蛟,已經連苦苦支撐,讓氣府不炸的機會都沒了。本體距蛟龍溝千萬里之遙的高大道人,不知以何種神通,趁著金身法相被劍氣銷毀的瞬間,從虛空中探出一根潔白如玉的手指,在金袍老蛟額頭一點,後者剎那間形若枯槁,由內而外,其身軀化作一陣灰燼,煙消雲散,只剩下一件飄落在海面上的金色長袍,和一些由元嬰凝結成的半步不朽之物。
左右對此根本無動於衷,他只是隨手一揮,將金袍老蛟那些殘餘拍入陳平安的小舟之中:「把這點破爛收好了。這趟倒懸山之行,以及之後的劍氣長城,就自求多福吧。」
陳平安彎腰作揖。
左右點了點頭,坦然受之,御風向西南方向遠去。臨走前他留下了一句話,餘音裊裊,也不知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給陳平安聽的:「長生不朽,逍遙山海,餐霞飲露,不食五穀,已是異類也。」
陳平安默默坐回小舟,將左右丟到他腳邊的三樣東西收入飛劍十五當中。這三樣東西分別是一件金色長袍,兩根糾纏在一起的金色龍鬚,和一顆拳頭大小的珠子。珠子光澤暗淡,呈淡黃色。
陳平安環顧四周,風平浪靜,抬頭望去,風和日麗。陳平安休息片刻,起身拿起那根刻畫有真正斬鎖符的竹篙,撐船去追桂花島。渡船可千萬別一鼓作氣駛向倒懸山,把自己撂在這茫茫大海之上。陳平安瞪大眼睛,使勁望向遠方。
那個瀟洒御風遠遊、不為天地拘束的劍修,突然停下身形,在一個陳平安註定無法看到他的地方回頭望去。
左右眼中所見,是大驪少年;但是心中所想,卻是一位故人。
那人曾說:「我也不願找你當陳平安的護道人,也知道師兄你多半不會答應。可是我齊靜春這輩子,就沒幾個朋友,整個天下,我只能找你了。」
「就只能找你了!」
左右一想到這句混賬話,就一肚子憋屈。他盤腿坐下,懸停海面之上,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一身凌厲劍氣越發流瀉,腳下海水劇烈翻騰。
世間練氣士,都羨慕那種資質驚艷的冠以先天劍坯頭銜的劍道天才。這個劍修卻是很晚才學劍,而且從來不是什麼劍坯。此人在中土神洲橫空出世后碾壓無數前輩劍修,對於那些所謂的劍坯,此人出手尤其不留情,大肆嘲諷。不知有多少天賦異稟的劍道天才,在與此人一戰後劍心崩碎,大道斷絕。以致所有年紀輕輕的中土天才劍修,在被人讚譽為先天劍坯后,都難免犯嘀咕,總覺得這句話是在罵人。
這個劍修,就叫「左右」,天下劍術無人能出其左右的「左右」。
左右哪怕怔怔出神,眼神依舊一如既往地熠熠生輝。他先前覺著少年那雙清澈的眼眸,太像自己年少時那個熟悉的臭屁師弟了。師弟仗著自己讀書聰明,被先生寵溺,說起一套套的聖賢道理來,環環相扣,無懈可擊,偏偏在左右承認辯論輸了后,還要補上一句:「我覺得師兄你不是真心服輸,這樣是不對的。」真是煩死人。
他這輩子最煩先生吹噓自己打架如何厲害,再就是看書極快的小齊的翻書聲,以及小齊講道理時的話語聲。
他只喜歡先生兩次參加盛況空前的三教辯論時,那種夫子遺世獨立、秀才如日中天的氣勢;喜歡齊靜春每次與自己一起遠遊名山大川,喝酒之後就會登高作賦,讓人覺得,山嶽再高,也高不過此人的學問!
如今,老秀才已經沒了任何退路,遁入天地,小齊已經不在人世,阿良也離開了浩然天下。從前也好,今天也罷,左右始終認為先生和小齊,甚至那個貌似自由自在的阿良,都活得太累,不如自己。
因為他左右從來懶得跟人講道理。
打不過人家,講道理不管用;打得過人家,講道理好像沒必要,有劍即可。
左右嘆息一聲,站起身,繼續去往西南海域的那座風神島。
有些話,他覺得矯情了,便一樣「懶得」說出口——小師弟,你一定要替小齊多看幾眼這座天下。
以後有機會就去別處天下看看,一座座都看遍。小齊這輩子還沒走出過浩然天下,而他是先生眾多弟子當中,最憧憬遠方的那個人,到頭來,偏偏是在書齋和學塾中待得最長的一個。
小齊這輩子哭了幾次,他一清二楚,因為都是少年時被他揍哭的。沒辦法,講道理他講不過小齊,打架小齊打不過他。
小子,你能想象你的齊先生,可憐兮兮哭鼻子的模樣嗎?左右哈哈大笑,推劍出鞘,腳下附近數十座海上島嶼,無論大小,全部被一切為二。
人間挺無趣,唯有打架才能讓左右稍微提起一點勁。
在匆忙趕路的一葉扁舟和緩緩前行的桂花島之間,有個身受重傷的老人在海上等待陳平安。
陳平安瞧見后咧嘴一笑,是那個神通廣大的舟子老漢。
兩人一起乘坐小舟,泛海而游,很快就趕上了桂花島。桂夫人獨自站在渡口,滿臉歉意,對陳平安說道:「今日之事,我會向范氏祠堂稟告清楚,陳公子救命之恩,我沒齒難忘!」
陳平安笑意苦澀,搖頭道:「自救而已。」
桂夫人無言以對,嘆了口氣,與一老一少並肩走上桂花島山巔。
老舟子需要靜養,與陳平安告別,去了自己的住處,陳平安跟桂夫人一起走到了圭脈小院。桂夫人猶豫了一下,解釋道:「馬致在先前守護桂花島的大戰之中,身先士卒,也受了傷,近期可能無法陪你試劍了。他讓我捎話,希望陳公子見諒。」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是馬前輩養傷要緊。」
桂夫人有些無奈:「如今桂花島的形勢有些微妙,我實在不放心外人進入這間院子。如果陳公子不嫌棄的話,就由我來負責圭脈小院中人的飲食起居。」
陳平安連忙擺手道:「不用不用,只需要像先前那樣,讓金粟送來一日三餐就行了。要是這邊有灶房,我其實可以自己燒飯做菜。」
桂夫人笑著告辭:「我還有諸多事務需要解決,陳公子你好好休息,有事直接吩咐我便是。院子附近,會有一個桂花小娘專門聽候公子的吩咐。」
陳平安獨自坐在院中石凳上,開始閉目養神。
很快有人敲門,一個桂花小娘在門外柔聲道:「陳公子,有兩個來自皚皚洲的客人想見您。見與不見,桂夫人說只看公子的意思。」
陳平安起身開門,除了桂花小娘,還有一個滿臉笑意的綠衣少年和一個臉色肅穆的白髮老嫗。
那少年開門見山道:「恩人,我叫劉幽州,來自最北邊的皚皚洲。我就不進院子打擾你清修了,只是過來當面跟你道謝的。」
陳平安笑道:「好的。」
然後相對無言,竹衣少年滿臉好奇地打量著陳平安,陳平安想著少年什麼時候走。
老嫗打破沉默:「先前那條金袍惡蛟兩次對你出劍,一次太過出人意料,我擋不住,之後一次我還是擋不住,除非我豁出性命。可是我這趟出門,需要照顧我家少爺,所以這件事,少爺需要跟你道謝,我這個糟老婆子,則是需要跟你道歉。」
陳平安笑了笑,拱手抱拳道:「心領了!」
老嫗點點頭,有了些笑意:「公子仁義,以後若是去皚皚洲,一定要來咱們劉家做客。」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老嫗帶著身穿竹衣避暑的劉姓少年告辭離去。
兩人與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擦肩而過。美貌女子與陳平安對視后,笑道:「原來是你。」
陳平安有些莫名其妙,所幸那名女子已經轉身離開。
陳平安這才轉身走向院子,他突然停步,轉頭對那個惴惴不安的桂花小娘微笑道:「麻煩姑娘,之後如果還有人找我,就幫我擋下來吧。」
桂花小娘使勁點頭。
之後兩天,陳平安破天荒沒有練拳練劍,只是翻出那些書籍和竹簡,曬著太陽看著書簡上的內容。
深夜時分,已經躺在床上的陳平安睜開眼,起床走出屋子,一躍來到屋頂,摘下養劍葫蘆,開始喝酒。他突然轉過頭去,一道身影飛掠而至。這個不速之客,手裡拎著兩壇陳釀,在他身邊坐下。
陳平安真誠笑道:「老前輩,找個喝酒的伴兒?」
正是那個與金袍老蛟死戰不退的老舟子,老漢爽朗笑道:「怎麼,嫌棄老漢邋遢?」
陳平安擺手道:「哪裡會。」
老漢揭了酒罈泥封,仰頭痛飲一大口,沉默許久后才輕聲道:「原本桂花島就像一池塘水,魚龍混雜,但是大體上還算井然有序,各不打擾,結果經此浩劫,給竹篙亂打一通,已經變得渾濁不堪。你這段時間待在這座小院是對的,小心為妙。雖然絕大部分人,都知道是你攔下了那條老畜生,還讓整條蛟龍溝都安靜了下去,可我要說一句不好聽的話了,升米恩斗米仇。」老人無奈道:「更何況大道修行,熙熙攘攘,看不得別人風光的人,可不少。」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就跟街坊鄰居見不得別家有錢,會眼紅一樣。」
老人嘆了口氣,灌了一大口酒。
陳平安問道:「桂花島到底是什麼,老前輩可以說嗎?」
老人笑道:「如何說不得?其實就是桂夫人的真身。」
陳平安恍然大悟。
老人笑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桂花島上的人都是什麼人?」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山上人,練氣士?」
老人搖頭道:「桂花島是一艘渡船,渡船乘客能是什麼人?生意人。」
陳平安愣了愣,點頭道:「確實如此。」
老人又問:「生意人走南闖北,圖什麼?」
這一次陳平安回答很快:「掙錢。」
老人悠悠然喝了口酒:「掙了錢求什麼?」
陳平安笑道:「花錢。」
老人感慨道:「對嘍。辛苦掙錢,就是為了花錢享福,所以必須要有命花錢。練氣士,天底下諸子百家何其多也。」
陳平安撓撓頭,有了些笑意,開始喝酒,這次喝得有點多且快,乾脆就向後倒去,舒舒服服躺在屋脊上:「老前輩,我跟你說點心裡話,能不能不外傳?而且如果我說了,你聽了,可能會有點麻煩,不是什麼好事……」
老人盤腿而坐,身體前傾,雙手搖晃起酒罈子,酒罈子裡頭還剩半罈子的酒水嘩啦啦作響。老人笑道:「只管說,喝了酒,不說點酒話,多不像話,那還喝啥酒?小子,別看我歲數比你大了無數,其實缺根筋,傻大膽。再說了,活了這麼大把歲數,如果不是熬著想要見師父一面,早就堅持不到今天了。而且有些事情,你說與不說,其實我也猜到一些,我當時就在你身邊,聽得一清二楚。這不又來騙你的酒話了?」
陳平安指了指天上:「我以前在家鄉遇到過一個年輕道長,當時關係還挺好的,就是那個陸沉。之前那場大戰,他算計了我兩次,也有可能是三次。我只說我確定的兩次,一次是我『福至心靈』,寫不出『雨師』二字,便乾脆一發狠寫了『陸沉』。第二次是我獨自一人面對金袍老蛟的時候,我當時……」陳平安把養劍葫蘆擱在肚子上,雙手枕在腦後,「那種感覺,很奇怪,好像所有人的心境、心湖和心聲,我都看到了、聽到了。就像老前輩你說的那樣,升米恩斗米仇,我當時發現十之八九的桂花島乘客,或是冷漠麻木,或是幸災樂禍,甚至有人恨不得我死在當場,當然還有很多人是嫉妒……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直到剛才老前輩你說了,這裡是桂花島,都是生意人,而且人人都想活著。我仔細一想,對啊,我長這麼大,就是靠想要活著才能走到今天的。陳平安咧嘴而笑,「我有個朋友,是一名劍客,很了不起。陸沉算計我,我就坑陸沉,故意要他幫我轉告遺言。陸沉要麼不顧面子假裝沒聽到,要麼就只能捏著鼻子轉告我那個朋友,然後被我朋友揍一頓。一想到這個場景,我當時就沒那麼怕死了。」
有些事情,陳平安到底還是沒敢說出口,因為涉及齊先生。
齊先生要他不管如何,都不要對這個世界失去希望。但是當時,陳平安對這個世界,只有失望。
恐怕這就是陸沉真正的算計,至於具體涉及什麼,陳平安只有一種模糊的直覺。
此刻躺在屋頂,陳平安感嘆道:「要對這個世界不失望,很難啊。」
老人喝著酒,緩緩說道:「你一口一個道家掌教的名字,還有你那個能揍他的朋友……老漢我心裡頭那些震撼,就不跟你小子說了,好歹我當年也是一個陸地神仙,這點臉皮還是要的。既然你說過了醉話,那麼老漢肚子裡頭也攢了些心裡話,必須要跟你說一說。」
陳平安剛要坐起身,老漢轉頭笑道:「躺著便是,一點牢騷話,幾百年了都沒人聽,不需要你這麼嚴肅認真。」
陳平安還是坐起身,解釋道:「躺著不好喝酒。」
老漢笑了笑,抱住酒罈,望向遠方的海上夜景,明月皎皎,美不勝收。老漢緩緩道:「我當年啊,也是個世人眼中的天之驕子,脾氣臭得很。說不定我如果當年碰上你,就會是讓你失望的幾種人之一。如今我的性子已經不太一樣了,否則也不會坐在這兒跟你喝這個酒。陳平安,桂花島上的客人,且不去說什麼好壞善惡,他們每個人都必然有其可取之處。除此之外,不是有件事你做對了,別人沒做,他們就是不對的。不是有件事你做錯了,別人做了,他們就也是錯的。說得有點繞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明白!」
老漢伸出大拇指,笑道:「當然了,之前那一架,你做得很對,挑不出半點毛病,是這個!」
陳平安開心地笑了。被自己認可的人認可,真是一件值得喝酒的事情,所以陳平安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後滿臉笑意,隨口說道:「老前輩說得也很對,我不該以我的道理衡量所有人。我的道理有可能對,有可能不對,有可能對了卻不太對,還有可能太小了……哈哈,也有點繞!對吧,老前輩?」
老漢打趣道:「繞得很。」
陳平安指向遠處,滿身酒氣的少年郎搖頭晃腦,看來真是喝多了,滿臉毫不掩飾的雀躍和驕傲,他笑呵呵道:「老前輩,我認識好多了不起的人。比如那個厲害至極的劍仙,我本來可以喊他大師兄的,我也挺厲害吧?」
老漢點頭笑道:「對對對,都厲害。」
陳平安醉眼矇矓,轉過頭,迷迷糊糊問道:「老前輩,你這話好像不太誠心啊?」
老漢哈哈大笑,難怪自己跟這小子處得來,臭味相投,一根筋嘛。
少年向後醉倒,喃喃自語。老漢幫著少年放好酒壺,無意間聽到少年的那幾句醉話。老人點點頭,這一夜都守在少年身邊。
少年的醉話是:齊先生,我想明白了,對世界不要失去希望,除了一定要好好活著之外,其實還有一層意思,就是當我們對這個世界給予善意,卻沒有得到善意的回報,甚至只有惡意時,還能夠不失望,才是真正的希望。齊先生,我現在已經想明白了,但是暫時還做不到,我喝過了酒,明天就努力……
老舟子其實已經將近五百歲高齡,見過無數人,經歷過無數事,聽過無數話,還是覺得少年這番話,說得很有嚼頭,正好用來下酒,兩壇不太夠。
在養劍葫蘆里的飛劍十五內,有一本老酒鬼贈送給陳平安的儒家入門典籍,書上那些粗淺文字開始自己遊走起來,最後扉頁上出現了一列列嶄新文字:「順序。第一篇,分先後。第二篇,審大小。第三篇,定善惡。第四篇,知行合一。」
在婆娑洲一條大河之畔,一塊大石崖上,兩位儒衫老人並肩而立,一人肩挑明月,一人手持圓日。
那個手掌左右晃動、轉動一輪小小圓日的窮酸老儒,笑眯眯道:「陳淳安,你覺得我收取的這個關門弟子,善不善?」
肩上有一輪袖珍圓月的儒雅文士點了點頭,卻沒有開口附和。
寒酸老儒只好自問自答:「善,我看很善嘛。」
陳淳安淡然道:「反正你臉皮厚,你說什麼都行。你如今成天嘴上『善善善』的,合適嗎?難道你已經認輸了?覺得自己是錯的,我家先生是對的?」
窮酸老秀才搖頭笑道:「唉,陳淳安啊,為何如此,陳平安不是已經回答你了嗎?同樣是姓陳的,你的本事自然是要暫時高出陳平安一點點,可這悟性嘛……算了,不說了不說了,真是說出口就要沒朋友了。」
陳淳安冷笑道:「我陳淳安跟你文聖,可從來不是朋友。」
老秀才一臉深以為然,點頭道:「對,差了輩分不說,學問也懸殊得厲害。正如那舟子所說,還是要一點臉皮的。」
身為潁陰陳氏家主的老人說道:「有話直說。」
老秀才伸手遞出那輪圓日,不再開玩笑,語氣有些沉重:「希望可以晚一點看到你出手,越晚越好。」
陳淳安收起圓日,將其懸停在一肩之上,於是日月同輝,陳淳安平靜道:「都一樣。」
老秀才唏噓道:「讀書人,都一樣。」
青冥天下,位於天下中樞重地的那座白玉京頂樓。一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一手負后,一手手掌向上攤開。他低頭凝視掌心,慢悠悠地行走在白玉瑩瑩的危聳欄杆上。
欄杆下的廊道之中,站著兩位飛升境的道家仙人,他們屏氣凝神,畢恭畢敬,絕不敢開口驚擾掌教的神遊天外。
年輕道人收起手,哀嘆著死了算數,身體向外一歪斜,墜入白玉京外的滔滔雲海中,筆直墜落。
兩位飛升境仙人紋絲不動,相視一笑,習慣就好。
陳平安在屋頂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身上蓋了一件衣服,養劍葫蘆就放在身邊。若是以往,陳平安肯定第一時間跳下屋頂,去查看昨夜放在屋內桌上的槐木劍匣。但是今天,陳平安只是緩緩收起那件衣服,細細摺疊,並不著急,因為他相信木匣就在那裡。陳平安相信那個老舟子。
陳平安將養劍葫蘆別在腰間,盤腿而坐,轉頭望向東方,朝霞燦若綺。
他此時的心境,與先前離開蛟龍溝追趕桂花島時的心境,有著天壤之別,一個心猿意馬,飄忽不定,一個心有拴馬樁。
陳平安站起身,欣賞著朝霞。他曾經在一本山水遊記里讀到過「朝霞散彩羞衣架」的句子,真不知道讀書人怎麼能想出這麼美好的意象。
陳平安突然轉頭望向圭脈小院外邊,有一個桂花小娘裝束的妙齡少女,正百無聊賴地站在一棵綠蔭稀疏的桂樹下,仰頭對著一條樹枝上的桂葉,伸手指指點點,估計是在猜測樹葉的單雙數。陳平安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定睛一看,咧嘴一笑,大聲道:「姑娘,是三十二片葉子!」
少女茫然轉頭,看到屋頂上那個小劍仙后,臉頰緋紅,看來天上的朝霞也會多眷顧一些美人。
被人發現自己偷懶的桂花小娘,忍住心中嬌羞,問道:「公子這會兒要吃早餐嗎?」
陳平安笑道:「好咧,勞煩姑娘多拿些,餓著呢。」
桂花小娘眨了眨眼眸,陳平安的身形飄落小院,倏忽不見蹤影,少女心情也驀然好了起來。之前幾天,雖然這個小劍仙也是客客氣氣的,可她還是怕得很,總覺得自己做了丁點兒錯事紕漏,哪怕他肯定不會去桂姨那邊告狀,可一定會被他看在眼中記在心裡。他當初叮囑她,不見任何人,她便老老實實擋下了許多前來拜訪的客人,硬著頭皮拒絕了一撥撥山上神仙,不知吃了多少白眼和掛落。
陳平安吃過了早餐,開始在院中練拳。練了一上午的撼山拳走樁,下午則獨自練劍。依然是做出握劍的架勢,手中卻無劍,主攻伐的雪崩式居多,因為陳平安覺得這一招劍術很暢快。陳平安躋身第四境之後,精氣神開始內斂,六步走樁的步伐,看著輕飄飄,好似飛鴻踏雪泥,但是每一次微妙的急促停頓,拳意罡氣傾瀉,尤為迅猛。
轉入練劍后,陳平安發現練拳和練劍的運氣路線截然不同,但是那點「意思」是共通的,這讓陳平安越發心安,因為他發現勤勉練拳就是修行,而且可以修行很多東西。李希聖當時在落魄山竹樓前畫符的時候,就說過畫符即修行;阿良給人一拳打落人間,在鯤船上也說過,練拳到了極致,就是練劍。
晚上陳平安練習劍爐立樁。吃宵夜的時候,桂夫人沒有讓那個桂花小娘出面,而是親自拿來食盒。
桂姨似乎心事重重,不知如何開口。陳平安率先開口說道:「桂姨,這次我幫范小子保住了桂花島,你能不能幫我飛劍傳信給他,就說我很喜歡這間圭脈小院,以後這裡就歸我了?桂姨,我覺得范小子不會太小氣,但是范家長輩多半不會答應,到時候你幫我說說?」
桂姨滿腹狐疑,仔細打量了一眼少年,看其神色不似作偽,一時間百感交集,笑道:「范氏祠堂那邊,敢不答應的話,那桂姨就拖著范小子一起去喊冤,一個潑婦罵街,一個滿地打滾,肯定能成。」桂姨坐在陳平安身邊,看著他狼吞虎咽,掩嘴而笑,「桂花島單獨划拉出一間小院,這可是以前沒有過的稀罕事。桂姨這就親自起草一份地契,按照衙門規矩,一式兩份,咱倆先畫押,先斬後奏,到時候讓范小子往祖宗祠堂裡頭一丟,撒腿就跑,管那幫老頭子願不願意。」
陳平安笑道:「桂姨,地契就不用了,我們之間不用這個。」
桂姨凝視著少年的眼睛:「真的不需要?」
陳平安與她對視,點頭道:「真的。」
婦人微微嘆息一聲,突然一把將少年摟在懷裡,這個姿色平平卻氣度雍容的桂夫人柔聲笑道:「你跟范小子的歲數差不多,那次挑竹泛舟,是英雄氣概,今天又這般……唉,真是世間所有女子的心腸都要酥了。」
陳平安還拿著筷子,身體歪斜,有點像鐵符江畔那棵歪脖子老柳樹。他倒是沒多想,只覺得桂夫人說了自己的好話,可好在哪裡,陳平安還真不懂,什麼女子心腸酥不酥的,到底是個啥講究?又是文人的比喻不成?而且桂姨這種表達朋友善意和長輩慈祥的方式,確實有點不妥,好在他倆輩分差了太多,相信外人就算瞧見了,也不會多想。
桂姨鬆開陳平安,微微一笑,看著少年臉不紅心不跳,只有雙眼茫然的可愛模樣,桂姨眯起眼,這個素來端莊的婦人,破天荒露出一抹嬌俏嫵媚的動人神色,打趣道:「哎呀,原來跟范小子一樣,是個孩子。」
陳平安有些尷尬,就只好低頭吃飯,偶爾喝酒。
桂姨笑著起身離開,結果在門口看到一個笑容玩味的提酒老漢。老漢滿身酒氣,晃蕩著酒壺,大步走入院子,嚷嚷著什麼酒為歡伯,除憂來樂,蟾兔動色,桂樹搖蔭。
桂夫人無奈一笑,不以為意,姍姍而去,桂樹樹蔭一路相隨。
舟子老漢突然一掃醉色,正色道:「陳平安,我師父突然來到了桂花島,指名道姓要找你,說是要捎話給你,你見不見?我只能確定師父他老人家不是壞人,從來慈悲心腸,但是我不能確定,這麼一個大好人會不會做一次壞事。之所以不願登山來到這間小院……」老漢突然有些難為情,「照理說,我這個當徒弟的,應該為尊者諱……算了,還是說給你聽好了,師父他老人家,曾經算是桂花島渡船的第一個舟子,打龍篙也好,那些摺紙車馬高樓也罷,都是他傳下來的規矩。後來師父消失不見,只在五百年前出現過一次,順手收了我這麼個記名弟子,看得出來……師父他老人家對桂夫人,有些念想,只可惜不知為何惹惱了桂夫人,使得桂夫人不準師父踏足桂花島半步。」
老舟子突然說道:「我猜測師父他老人家,就是道家典籍里記載的那個撐船人,一次出海就數百年,給……你說的那個人撐船的。所以這次他來找你,我只幫著通風報信,去不去,陳平安你自己好好想想。」
陳平安略作思量,點頭道:「去。那個陸……」
老舟子趕緊擠眉弄眼,攔下陳平安的話頭,壓低嗓音道:「被某些人直呼名諱的話,道法通天的聖人便會心生感應。你想一想,尋常市井門戶,為何經常被告誡,不許喊逝去長輩的姓名?難道只是出於禮儀?沒這麼簡單。」
陳平安「嗯」了一聲,與老舟子一起下山。
老漢開玩笑道:「就不怕我心懷不軌?」
陳平安故作神秘,輕聲道:「別人害不害我,我也有些感應。前輩,這莫不是說我有聖人潛質?」
老漢忍俊不禁,聖人與上五境練氣士,其實算是兩種人,想要成為聖人,尤其是諸子百家中的三教聖人,哪怕只是十境修為的聖人,恐怕比起練氣士躋身玉璞境也要難得多。
下山之後,靠近那個熟悉的渡口,陳平安和老舟子感到有些意外,又覺得在情理之中——桂夫人站在渡口,衣袖飄飄,超然世外,好像正在阻止一個中年漢子的停船登岸。
桂夫人是桂花島這座小天地的主人,自然知曉兩人的靠近,不願再跟此人糾纏不休,便疾言厲色,對那個神色木訥的中年舟子怒喝道:「趕緊走,要聊天,去海上聊,你休想踏足桂花島!否則我便與你拚命了。」
相貌粗朴的中年漢子,正是先前在劍修左右腳下撐船遠遊的船夫,也是陳平安身邊那名老舟子的傳道恩師。
中年漢子本是雷打不動的悶葫蘆性子,可渡口這位桂夫人卻是他的死穴所在。眼見著婦人如此不近人情,頭一遭如此凶他,憨厚漢子只覺得天崩地裂,人生好沒滋味。漢子急眼了,丟了竹篙,連連跺腳,哀號道:「嘛呢,嘛呢!不就是那次被你拒絕後,受了恁大情傷,喝醉了酒後,酒壯慫人膽,偷偷跑去抱了幾下那棵桂樹嘛,那也是情難自禁,情有可原啊……我是啥人,你還不清楚啊,連我家先生都說我老實憨厚。」
桂夫人氣得不行,冷笑道:「喲喲喲,環環相扣,先動之以情,再曉之以理,最後搬出靠山,厲害啊,這套措辭誰教你的?」
漢子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消失得一乾二淨,沉悶道:「神誥宗的小祁……」
桂夫人伸手怒斥道:「你一個大老爺們,還有沒有一點擔當和義氣,人家祁真幫你出謀劃策,你就這麼出賣人家?連猶豫一下都沒有?!滾!」
中年漢子如遭天譴,一屁股坐在小船上,手腳亂晃,嚷嚷道:「么(沒)法活了!人生么(沒)得意思了!」
老舟子停下腳步,死活不願再往前走一步,伸手捂住臉,不想看這一幕——恩師如此喪心病狂,實在是當弟子的天大恥辱。
老舟子猛然轉身:「走了走了,再瞧下去,我這點破碎道心,哪怕先前運氣好,沒被老蛟打爛,如今也要還給師父了。」
漢子對老舟子喊道:「小水桶,見著了師父,也不打聲招呼?」
被喊破幼時綽號的老舟子停下腳步,「唉」了一聲,他轉身後堅決不與師父對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作揖行禮,說了句「師父萬壽,弟子拜別」,就趕緊跑路了。
陳平安一路前行,走到桂夫人身邊,雙方點頭一笑。陳平安在渡口岸邊蹲下,望向那個看一眼自己又看一眼桂夫人的漢子,有點毛骨悚然,心想這漢子的眼神有點不對勁啊,怎麼像是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婦人,看自家男人和顧璨娘親時的眼神?陳平安恍然大悟,瞧著挺老實一人,怎麼這麼小肚雞腸呢?難怪桂夫人不喜歡。
陳平安問道:「找我有事?」
中年漢子便將之前對劍修左右說的那番話,再大致重複了一遍。
開誠布公之前,漢子輕輕跺腳,竹篙彈地而起,被他握在手心,他重重一敲船板,以驚世駭俗的神通瞬間造就了兩座小天地,小的那座,在他和陳平安的咫尺之間,更大一些的,則一口氣囊括了整座桂花島。如此一來,恐怕就算是倒懸山的某些道士,和婆娑洲的聖人都無法查探此處。畢竟他是掌教陸沉的記名大弟子。
不願接下劍修左右一劍,或是在桂夫人面前跟無賴漢子差不多,並不意味著此人的實力不強,道法不高。
桂夫人知曉此人的根腳,所以並不奇怪,身旁那座小天地中,兩人身影模糊,雙方言語更是不會泄露絲毫。
陳平安聽完之後,點頭道:「好的。」
中年漢子緩緩道:「你不願成為我家先生的關門弟子?你若是答應下來,我便欠你一個天大人情。」
陳平安看著這個漢子,乾脆坐在渡口邊沿上,摘下養劍葫蘆,只是喝酒,並不說話。
漢子一手持竹篙拄地,仰頭望向高空,輕聲道:「先生從未將我當作他的弟子,我只是一個早年幫他撐船的僕人。雖然他的幾個嫡傳弟子來此方天地遊歷的時候,都會主動找我,還願意喊我一聲大師兄,可是我心知肚明,先生素來嫌棄我駑鈍,資質不好,連一個『情』字都割捨不掉。我在大海上找了無數年,想要循著先生的足跡,去往那座青冥天下,向先生正式拜師學藝,可是先生一直不願見我。你今天如果願意答應先生,先生心情就會好,他就會見我,我確定。」
陳平安懶洋洋地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家先生想要收的弟子,是現在的我,而不是成為他弟子后的我。」
漢子伸手拍了拍腦袋,還是想不明白,惱火道:「我被你說得糊塗了。怎的,你們這些先生的弟子門生,為何說話都是這般稀奇古怪,好不爽利。哪怕是北俱蘆洲的謝實,說話也文縐縐,罵人的話都藏在夸人的話裡頭,害我過了一百多年才回過味來,曉得當時他原來是在罵我不開竅,所以才會不被桂夫人喜歡。」漢子隨即唉聲嘆氣,「還是怪我太笨,怪不得別人太聰明。」
陳平安喝了口酒,笑道:「怎麼不怪這個世道呢?」
漢子站在小舟之上,少年坐在渡口之邊,兩人剛好平視。漢子咧嘴一笑。
陳平安轉移話題:「你弟子受了這麼重的傷,你不管管?好像之前他還到過元嬰境,後來跌回了金丹……」
漢子沒好氣道:「我是他師父,又不是他爹,五百歲的人了,還要我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顧不成?」
陳平安將養劍葫蘆放下,伸出左手的一根手指懸停空中,然後右手往右一拉,兩手之間,像是有一把看不見的尺子:「我說的道理,在這一頭,你說的道理,在這一頭,好像都有道理,但是你的道理,其實無法反駁我的道理,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的道理,不該一下子走這麼遠。」
陳平安右手緩緩向左移動,在中間點了一下,然後在左右又各點了一下,微笑道:「你的道理,如果只是到這附近,可能才算真正的道理,可以左右偏差些許……但是當道理站定在對的位置上,又該如何衡量道理的輕重和大小呢?你知不知道術家?不是陰陽術的術,而是術算的術,再加上法家,有了這兩把更小的尺子,就有用了……」
漢子淡然道:「你別想壞我大道!」他手持竹篙,再次重重一敲船板。
陳平安笑容燦爛,因為自己又對了。
陳平安笑著站起身,不再故弄玄虛和無中生有。昨夜夢中,他做了一個夢,讀了一夜書,杳杳冥冥,玄之又玄。
漢子好像也察覺到自己被捉弄了,有些懊惱,他撓撓頭,倒也沒有拿陳平安撒氣。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桂夫人看著呢。你這麼對待自己弟子,你覺得她會怎麼看你?是不是這個理兒?」
漢子頓時開竅,眼睛一亮,猶猶豫豫地從懷中掏出一疊由簡陋草繩穿孔而串聯在一起的金冊:「這是好不容易才從一處海底撿來的,交給小水桶,記得一定要當著桂夫人的面交給他,能做到嗎?」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可以!我再幫你說幾句好話都成。」
漢子笑道:「那你方才算計我的事情,我就不記在賬本上了。」
陳平安接過金冊,看也不看,小心翼翼地放入袖中,瞥了眼看似咫尺之遙、實則根本不在一座天地的婦人——她正在眺望海上明月夜,神色迷離。陳平安收回視線,有些好奇,小聲問道:「你輩分這麼高,活了這麼多年,為啥獨獨鍾情於桂夫人?而且明明知道自己的大道阻礙是那個『情』字,可你竟然還樂在其中?」
漢子給戳中了心窩,沒好氣道:「關你屁事!」
陳平安提著酒壺在岸邊踱步,問道:「我們說話,桂夫人聽不見吧?」
漢子點頭。
陳平安仍是壓低嗓音道:「桂夫人氣質當然好極了,可容貌嘛……應該算不得太……出眾吧?你倆之間的故事,跟我說道說道?比如你當初為何喜歡她,她為何嫌棄你,如何才算喜歡一個人,又是怎麼個分分合合,你是怎樣惹惱了桂夫人……我好引以為戒……哦不對,我是想說幫你出謀劃策!你是不知道,我認識許多姑娘,對於男女情愛十分了解!」
漢子翻了個白眼,道:「喜歡一個人,若是能說出恁多門道來,還算個屁的喜歡。跟你這俗人說話,真是沒勁,小水桶那是瞎了狗眼才願意跟你喝酒。」
陳平安齜牙咧嘴。
漢子突然伸手使勁捶打胸膛,信誓旦旦地道:「還有啊,桂夫人在我心目中,那就是傾國傾城的姿色,天底下誰也比不得。你小子以後說話給我小心點,再敢說她的壞話,我一竹篙把你打成傻子!」漢子對陳平安吐了口唾沫,「什麼眼光,看不出半點美醜!」
中年舟子以竹篙撥轉船頭,獨自撐船離開,一瞬遠去千百丈。
陳平安拍了拍胸口,高興地喊了聲桂姨后說道:「走,我從老前輩師父那邊,給他討要了一本秘籍。」陳平安不忘給那中年男子說好話,而且說了兩句,「是個大氣的男人,就是有點太實誠。」
桂夫人點頭笑眯眯道:「嗯,就是容貌算不得太出眾。」
陳平安咽了口口水,僵硬地轉頭望向早已不見蹤跡的一人一舟,那漢子真是不厚道……
桂夫人輕輕一拍少年腦袋,顯然沒有真的生氣,柔聲道:「看什麼,走了。」
兩人沿著山路並肩前行,桂夫人隨口問道:「再過一個月就要到達目的地,陳平安,你在倒懸山有熟人嗎?沒有的話,去劍氣長城會有些麻煩,我們范家和桂花島的招牌在那邊不太管用。而且在倒懸山,有些事情,哪怕有錢,還真沒辦法讓鬼推磨,因為……」說到這裡,桂夫人略作停頓,「那位道老二訂立了一些古怪規矩,千年萬年,從未有人能夠越過雷池半步。」
陳平安不太相信:「從來沒有?一個人都沒有?」
桂夫人嘆氣道:「歷史上很多人嘗試過,事後他們的屍骸神魂都被某位道家大天君丟入倒懸山的一座小雷澤當中了。那些人幾乎都是首屈一指的修道天才,九大洲的豪閥子弟,宗門仙家、諸子百家的高人……沒一個有好下場,誰都改變不了那位道人的決定。」
看來當初倒懸山大天君在蛟龍溝現出金身法相時,施展神通隔絕了天地,好讓桂花島看不出半點真相。
陳平安憂心忡忡地向桂夫人大致描述了那位道人的模樣,桂夫人一臉驚訝:「你是如何認得這位倒懸山大天君的?」
陳平安咧咧嘴,苦笑不已。
就在此時,一道白虹劃破夜空,從桂花島上空掠過,有人撂下一句話:「桂花島所有人登上倒懸山,一律免去過路錢,若是有人想要通過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一樣不用花錢。」
陳平安猛然抬起手臂,握緊拳頭,開懷笑道:「他贏了!」
一個月之後,桂花島乘客已經可以遠遠看到那座在空中倒懸的山嶽的雄偉輪廓。
大海之上,每隔一段不遠的距離,就有各式各樣身形壯觀的跨洲渡船。
隨著時間的推移,倒懸山顯得越來越巍峨。
問過桂夫人後,一天天未亮,陳平安就偷偷摸摸離開圭脈小院,坐在山頂那棵桂花樹的高枝上,晃蕩著雙腳,使勁仰頭望去。
陳平安坐在高枝上,笑著隨意出拳,身體左歪右扭。樹底下有個一大早就來到山頂的年輕女子,嘆了口氣,喃喃道:「我還是覺得這個傢伙傻了吧唧的。」
有大山倒懸天地間,山峰指向南海之水。
陳平安坐在祖宗桂樹的桂枝頭,痴痴望向那幅震撼人心的畫面,心想寧姑娘就是從這裡出發,遊歷浩然天下的,聽說婆娑洲是距離倒懸山最近的一個大洲,不知道劉羨陽以後會不會來這裡看一看。
桂花島距離真正的倒懸山地界,還有約莫半天的航程。四周往來的渡船千奇百怪,馱碑大龜負重前行,晶瑩剔透的蚌殼浮遊海面,比打醮山更巨大的鯤船緩緩降低高度,一片彩色雲海底下簇擁著無數喜鵲,一排排仙鶴青鳥拖曳著一棟高樓,桂花島身處其中,半點也不算驚奇。
陳平安突然轉身低頭望去,又看到了那名年輕女子,身材婀娜,容顏秀美,頭戴珠釵,身著衣裙,腰系彩帶……
可是陳平安有點頭皮發麻,渾身不自在。這種感覺,比起在破敗寺廟看到柳赤誠身穿一襲粉色道袍,還要來得直截了當。因為陳平安看到了那名「美人」的喉結。
談不上討厭,就是不適應。
陳平安突然撓撓頭,直直望向那名喜愛紅裝的男子,心裡頭那點疙瘩芥蒂一掃而空,反而有點懷念。
以前在龍窯當學徒的時候,陳平安就認識一個被人嘲笑為娘娘腔的漢子。漢子性情怯弱,走路扭捏,說話的時候愛拋媚眼,蹺蘭花指。在姚老頭當窯頭的龍窯里,這個漢子最受歧視,好不容易攢下銀錢買了新鞋子,保管當天就會被其他窯工踩臟。他也不敢說什麼,都默默受著。在龍窯里,照理說他跟不招人待見的陳平安,本該同病相憐才對,但是很奇怪,喜歡哭哭啼啼的漢子到了陳平安這邊,膽子立即就大了,成天拿話刺陳平安,說話陰陽怪氣,陳平安從不搭理他。漢子好幾次管不住嘴,不小心給姚老頭的正式弟子劉羨陽撞見,劉羨陽直接給他一耳光,扇得他原地打轉,他立即就老實了。回頭他還會偷偷往劉羨陽屋裡塞一些吃食糕點,一包包油紙紮得比店鋪夥計還要精巧。那漢子大概對劉羨陽這個板上釘釘的未來窯頭,既道歉賠罪,又諂媚討好。
龍窯貼在窗口上的喜慶剪紙,都是他一人一剪刀熬夜裁剪出來的,便是街巷婦人見著了,都要自愧不如。天曉得這漢子若真是女子,女紅得有多好。
陳平安那會兒當然很討厭說話陰損的娘娘腔,害怕自己一個收不住手,一拳就將他打得半死。當時的陳平安,已經跟隨老人走遍了小鎮周邊的山山水水,砍柴燒炭更是家常便飯,加上每天練習楊老頭傳授的吐納之術,其氣力比起青壯男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某次負責守夜的娘娘腔漢子,捅出一個天大婁子,一座龍窯的窯火竟然被他斷了。大半夜他嚇得直接跑了。他根本不敢往小鎮那邊跑,一個勁往深山老林里逃竄。
這要擱在市井坊間,簡直就是害人斷子絕孫的死罪,臉色鐵青的姚老頭二話不說,就讓幾十號青壯去追那個挨千刀的王八蛋,熟悉山路的陳平安當然也在其中。
兩天後,娘娘腔漢子給人五花大綁,帶回龍窯,姚老頭當場打斷了他的手腳,打得皮開肉綻,白骨裸露。找到他的人,正是平日里他最奉承的一撥男人。
沒有任何人同情這個闖下潑天大禍的漢子,哪怕有,也不敢在臉上表現出來,畢竟姚老頭從沒有那麼生氣。
娘娘腔在被打之前就已經嚇得尿褲子,給人按在地上后,渾身顫抖,再被人一棍子砸下去,撕心裂肺,滿臉鼻涕眼淚,之後一頓亂棍,娘娘腔就像一條砧板上被刀剁的活魚。娘娘腔就是娘娘腔,一直到最後昏死過去,從頭到尾,半點男子的骨氣都沒有。
娘娘腔竟然沒被打死,在病床上躺了小半年,頑強地活了下來。
其間很多窯工學徒都照顧過他,陳平安也不例外。很多人都不樂意接這份苦差事,便找陳平安代勞,陳平安在龍窯算是最好說話的。到頭來,反而是娘娘腔最不喜歡的陳平安,照顧他最多,只不過兩人一天到晚不說話,終究是誰也不喜歡誰。
陳平安只是每天採藥煎藥,那個娘娘腔偶爾會出神,獃獃地看著窗戶上發白的老舊窗紙,可能是想著哪天能夠下地做活了,一定要趁著勞作間隙,換上一張張嶄新漂亮的紅艷艷的窗紙。
可是明明已經大難不死的娘娘腔——這個在病床上硬是咬牙從鬼門關走回陽間的漢子,還是死了。
是給一句話說死的。
當時陳平安在門口煎藥,背對著一個窯工和娘娘腔,前者笑著說娘娘腔你那天給打得衣服破爛,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蛋,真像個娘們。
陳平安那會兒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妥。龍窯的男人平日里罵這個娘娘腔的言語,比這話惡毒狠辣得多。娘娘腔幾乎從來不敢跟人吵架,大概他就只會在私底下嘀咕一句:「敢罵我,信不信把你家十八代祖墳都炸了。」
已經可以自己坐起身的娘娘腔,那天破天荒地跟陳平安聊了很多。大多是他在說,悶葫蘆陳平安耐心聽著。說起窗紙時,陳平安由衷地誇他窗紙剪得好,他便笑了。
那天晚上,一向膽子比針眼還小的娘娘腔,竟然用剪子捅穿了自己的喉嚨,還不忘用被子捂住自己,不讓人進屋第一眼就看到他那副死狀。
後來甚至都沒人敢把屍體抬出去,實在太瘮人太晦氣了。
好在陳平安見慣了身邊的生死,對這些沒講究,他拽著劉羨陽一起,為娘娘腔的後事忙前忙后。其間既沒有太多傷心,也沒有什麼感悟。守靈的時候,陳平安一個人坐在空落落陰惻惻的靈堂,沒有半點畏懼,他在火爐旁喃喃道:「既然這輩子不喜歡當男人,那就下輩子投胎當個女人吧。」
那天閑聊,娘娘腔問陳平安,為什麼陳平安明明第一個找到了他,還要放過他,給他指出一條去往大山更深處的小路。
陳平安說,他怕娘娘腔被抓回去后給姚老頭打死,就娘娘腔這點芝麻膽子,到時候變成了厲鬼,誰都不敢報復,也就只敢報復他了。
當時娘娘腔笑得特別開心。哪怕陳平安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娘娘腔當時笑起來的模樣挺丑的,不過實在讓人厭惡不起來就是了。
桂花樹底下那個姿容明艷的「年輕女子」,被一個傢伙這麼目不轉睛地盯著瞧,氣得火冒三丈,如果不是忌憚傷及桂花樹,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他就要祭出那兩把本命飛劍,亂劍戳死這個長了一雙狗眼的傢伙了。
陳平安回過神后,也意識到自己的唐突無禮,拱手抱拳,致歉道:「對不住,有點走神了。」
那人眯起一雙好似弔掛著春色春光的桃花眼眸,伸出併攏雙指,戳向陳平安,然後微微彎曲,挑釁意味濃郁至極。
陳平安拍了拍身邊高枝的空位,笑道:「作為賠罪,我先替桂夫人答應你,你可以在這邊欣賞倒懸山的風景。」
那人雙手負后,揚起那張嬌若春風的容顏,笑眯眯道:「你喜歡男人?還是說只要好看的,男女都喜歡?」
陳平安一陣頭大,使勁搖頭。
他當然只喜歡姑娘,而且只喜歡一個姑娘。
桂花樹底下那人,放在身後的雙手附近,出現了一金黃一雪白的兩縷劍氣,極其細微,幾乎看不見。顯而易見,若一言不合,他就要飛劍殺人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道:「說出來你可能會更加生氣,你這樣穿,很好看。」陳平安雙手撐在樹枝上,眼神澄澈,「這是我的心裡話。」
那人皺了皺眉頭,默然離開,他沒有離開山頂,而是站在觀景台欄杆附近,眺望遠方。
陳平安從枝頭一躍而下,對著他的背影喊道:「我走了啊,如果你想去桂樹上賞景,最好趁著現在人少,不然桂夫人可能會不高興。」那人無動於衷。
等到陳平安遠去,他才回頭看了眼桂樹,猶豫半天,還是沒有去更高處觀看倒懸山。至於那兩縷劍氣,早已被他收入腰間那條彩帶之中。
它們其實並非劍氣,雖然瞧著不起眼,卻是兩把品相極高的本命飛劍,分別名為「針尖」和「麥芒」。
生而既有,是謂先天劍坯。
而且一生下來就有兩把本命飛劍的,是萬中無一的劍修。所謂「萬中無一」,重點不在那個「一」字,而在「無」這個字。
他的飛劍品相好到嚇人。他師父說他必然是上五境劍仙之資,否則就不會收取他做弟子了。但是需要多少年才能躋身玉璞境,師父沒有說,他也沒有問,因為他對此絲毫不感興趣。他更痴迷於大道推演術,只可惜師父說他在這條道路上走得不會太遠,繼承不了師門衣缽。師父和所有師兄弟都慫恿他去修習劍道,他其實知道,他們不是真的期待自己登頂劍道,獨佔鰲頭,而是不懷好意,想著看自己笑話罷了。
理由很簡單——他恐高。一個恐高的劍修,像什麼話。他如今偶爾駕馭飛劍,御風遠遊,從來不會高出地面兩丈。
他瞥了眼之前那傢伙坐著的桂樹高枝,覺得自己其實也傻了吧唧的。
陳平安返回圭脈小院時,馬致已經站在院中,笑臉相迎。原來之前陳平安主動去了馬致養傷的院子,詢問何時能夠繼續試劍。三天後圭脈小院就恢復原先的樣子,馬致幫陳平安試劍,金粟負責一日三餐,偶爾桂夫人會來到小院,也不打攪兩人,只是安安靜靜坐一會兒,最多為兩人煮上一壺茶。
在這期間,陳平安拿出了那張棲息著枯骨艷鬼的符紙,桂夫人將符紙拿在手中,很快就將那名白衣女鬼從符籙中「抖摟」了出來。這個在綵衣國城隍閣氣勢洶洶的白衣女鬼第一次重見天日,就看到了一位元嬰境的桂夫人、一位從地仙跌落至金丹境的老舟子、一位金丹境劍修馬致,外加一個仇人陳平安。
如果不是女鬼已經死了,恐怕就要魂飛魄散。
最後在桂花島這座小天地的「偽聖」桂夫人的幫助下,枯骨艷鬼發下神魂重誓,效忠於陳平安一甲子。作為報酬,她可以從那張沒有靈氣澆灌就會神魂點滴流逝的符籙中走出,「住入」槐木劍匣之內。古槐歷來就有「槐宅」之說,不僅僅是草木精怪偏好千年以上的槐樹,陰物鬼魅同樣如此。
臨近倒懸山的一天夜幕里,星河璀璨,老舟子突然找到陳平安,帶著他去往桂花島山腳的渡口。陳平安到了那邊,才發現渡口有一條年幼蛟龍攀緣著。蛟龍將頭顱擱在岸上,大半身軀沒入海水,它望向陳平安的眼神,充滿了稚嫩的好奇和感激。
老舟子蹲在岸邊,嘖嘖稱奇道:「這個可憐的小傢伙,也就相當於人族六七歲的樣子吧。桂夫人當時不願為難這個無辜的小傢伙,便只留下了龍王簍,將它放生了。不承想它好像無家可歸,很快就追上了桂花島,又不敢靠太近,整夜嗚咽,繞著桂花島徘徊不去。現在咱們越來越靠近倒懸山,小傢伙大概知道再往前就必死無疑,就連白天都號得厲害。如果不是桂夫人可憐它,幫著它遮掩了氣機,恐怕早就被山上那些懷恨在心的練氣士剝皮抽筋了。」
老舟子笑道:「陳平安,它好像是專程來找你的,就是不知是報恩還是報仇。雖然它年紀還小,可蛟龍之屬生性冷血狡黠,不好說。」
陳平安什麼都沒有說,掏出一顆普通蛇膽石,丟給幼蛟。它憑藉本能將蛇膽石囫圇吞下,眼神好像有些茫然。
陳平安揮揮手,示意它回去。
幼蛟轉身回到海中,只是細細嗚咽,仍是不願離開桂花島海域。陳平安想了想,竟是向海中丟出一大把普通蛇膽石。幼蛟瘋狂翻湧,濺起巨大浪花,一顆顆吞下那些人間至味。
陳平安站在渡口,對它說道:「以後好好修行。你今天受了我的恩惠,如果像那條老蛟一樣喜歡害人,我就一拳打死你。」
幼蛟重新游回渡口旁邊,抬起頭顱,瞪大眼睛,好像是想牢牢記住陳平安的面貌。片刻之後,它才一個後仰,重返大海。
老舟子是見慣風雨的,感慨道:「你是好心,結下善緣,但是世事難料,善緣未必就會有善果。」
陳平安眼神淡漠,望向星光碎碎如金如銀的海面,輕聲道:「如果是孽緣,那就一劍斬了。」
老舟子想著自己那位不知又要消失幾百年的恩師,還有師父讓陳平安轉交給他的那捲仙人遺留人間的金冊,對於陳平安的神色言語,沒有如何上心。
大隋山崖書院。
當年那些從大驪出關的同窗和同門,到了這座東山後,便註定不會再有機會朝夕相處了。
這不李槐就認識了兩個新朋友,一個膽子很小的京城高門子弟,一個膽大包天的寒門調皮蛋,都比李槐歲數略大。三個傢伙成天一起瘋玩,不亦樂乎。
林守一,如今痴心於修道,博覽全書,在書樓和學舍之間來來往往,鶴立雞群。
於祿和大隋皇子高煊走得很近,成了好朋友,高煊越來越喜歡來書院陪於祿釣魚。
謝謝除了聽夫子講課,每天深居簡出,心甘情願地給崔東山當婢女。
李寶瓶在上次又讀過小師叔寄來的信后,好像失落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一天,她又逃課了,像一隻靈活利索的小野貓,飛快爬到東山之巔的那棵大樹上,坐在樹枝上,背靠主幹,脖子上還掛著那塊刻有「武林盟主」的自製木牌。她覺得「武林盟主」四字還不夠威風,又給刻上了「號令群雄」,之後一發而不可收拾,一塊小木牌,給她刻滿了江湖氣的豪言壯語,都是從小說上摘抄下來的,比如「只恨這一生從無敵手」之類的。
一個丰神俊朗的白衣少年站在旁邊的枝頭,身形跟隨樹枝微微搖蕩,他笑問道:「怎麼了,生悶氣?」
入夏之後,便將紅棉襖換成紅色薄衫的小姑娘悶悶道:「沒生氣。」
崔東山問道:「是不是覺得李槐、林守一他們離你越來越遠了?」
小姑娘沒好氣道:「離我遠又沒什麼,以前在小鎮學塾,我就不愛搭理他們。」
崔東山會心一笑:「那就是為我家先生打抱不平嘍?」
小姑娘是直爽性子,大大方方點頭承認了:「嗯。」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唏噓道:「人都會長大的,長大了之後,就會撿起一些新東西,丟掉一些舊東西,就這麼丟丟撿撿,嘩啦一下子,就老嘍。」
小姑娘怒道:「小師叔他們也捨得丟?!」
崔東山轉頭望向一臉憤懣的小姑娘,微笑道:「這有什麼捨得不捨得的,再說了,我家先生便是知道了這些,也不會生氣。你氣什麼?沒必要。」
小姑娘雙臂環胸,氣呼呼的。
崔東山轉過頭,望向腳下這座大隋京城:「你以後可能會認識一個很要好的朋友,說著閨房話一起長大,然後有一天她嫁人了,就會更喜歡她的夫君;你可能會遇到一個比齊靜春更好的先生,然後有一天你就會覺得那位齊先生的學問,不是最大的;你將來可能會遇上……一個好少年,甚至比你的小師叔更好,然後你就會發現,現在的憂愁啊傷感啊,就只是這樣了,到時候喝一兩口酒,就跟著一起喝進肚子里,沒了……」
崔東山猛然轉頭,驚訝道:「小寶瓶,你竟然沒有反駁我,再不說話,我可就沒詞往下說了啊!」
小姑娘皺了皺那張漂亮小臉蛋:「我正忙著傷心呢!」
崔東山哈哈大笑,向後倒去,剛好側身卧在纖細的樹枝上。他一手撐著腦袋,凝視著紅衣小姑娘。
將來總有一天,小姑娘的個子會變得很高,圓乎乎的小臉蛋會變得消瘦,下巴尖尖的,眼睛還是會這麼潤潤的,乾淨且有靈氣,還是會穿著紅色的衣裳,會縱馬江湖畔,會飲酒山河間,會遇上開心的事、傷心的人。
崔東山嘆了口氣,他有點愁。
如果這麼一個好姑娘,有一天真喜歡上了他家先生,會讓人很犯愁的。
可如果有一天,她最喜歡的竟然不是他家先生了,好像就會更遺憾了。
崔東山側過身,蹺起二郎腿,開始閉眼睡覺。
那些萍水相逢和人心離散,哪怕崔東山如今只是個少年皮囊,可畢竟那些坎坷和經歷都在心頭積攢著,不比大驪國師崔瀺少半點。
他有句話沒有告訴小姑娘——他崔東山,以及老崔瀺、左右、茅小冬等,甚至包括齊靜春在內,當年都是在老秀才的樹蔭庇護下,一點一點成長起來的,但是到最後,所有人都希望走出那片無比大的樹蔭,走出去的,反而還好,走出去的,人心就會慢慢變了。
不遠處的李寶瓶收起木牌,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幅畫卷,畫卷上邊有名少年站在桂樹下,正在朝她笑呢。李寶瓶一下子就沒了憂愁,笑逐顏開,樂呵呵道:「學會喝酒的小師叔真帥氣,等我長大一些,一定要讓小師叔帶我一起闖蕩江湖!」
小姑娘越想越雀躍,轉頭大聲問道:「崔東山,喝酒難不難?」
崔東山道:「你不能喝酒!」
李寶瓶怒道:「為什麼?!」
崔東山幽怨道:「先生捨不得罵你半句,卻會直接打死我!」
李寶瓶嘆息一聲,搖頭晃腦,憐憫道:「真可憐。」
崔東山瞥了眼滿臉笑意的小姑娘:「小寶瓶啊,麻煩你以後安慰人的時候,把幸災樂禍的笑臉收起來。」
李寶瓶做了個持印蓋章的手勢。
崔東山哀嘆一聲,嘀咕道:「好心沒好報。」
倒懸山與大海之間,有一條條似水似雲的「河道」懸挂在空中,以便所有渡船登山。許多可以御風的渡船一樣需要先下降到海面,不可直接靠近倒懸山。
桂花島在一條河道底部的渡口停靠片刻,象徵性地遞交了類似通關文牒的丹書,並未繳納那筆天價過路費,就開始沿著向上傾斜的河道往那座倒懸山駛去。
有一個面容如中年男子的高大道人,站在一處懸崖之畔,他身後站著一名手捧拂塵的仙風道骨的消瘦老道士,拂塵上一根根金銀兩色的絲線儘是蛟龍之須。老道人輕聲問道:「師父,需不需要弟子出手打爛桂花島?」
高大道人笑道:「願賭服輸,打架輸幾次,有什麼丟人的?我又不是你師祖,一輩子從無敗績。」
在這位倒懸山大天君說話間,有一個道士被人一拳從天外天打入青冥天下的那個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