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第二天正午出兵之前,特地請了潘美來,有話交代,其實也就是訣別。因此,楊業的容顏慘淡,使得潘美亦大為傷感。但他實在亦希望楊家父子能打一個勝仗,好振作士氣民心,所以只有將心腸硬了起來,聽其自然。

「此行對我一定不利!」楊業一開口就是絕望地表示,然而也有視死如歸的氣概,「太原降將,當年自以為必死無疑,官家不殺,反而重用,感恩圖報,總想立尺寸之功,報答知遇,所以用兵一直慎重。諸公說我怯敵,我就只好先死在敵人手裡了。不過,我亦不能白死,拿我父子的性命,為諸公換一場大功。此刻出兵,入夜突襲,明天我把敵人引進來,引到陳家谷口,就是反敗為勝的時候。請諸公在谷口埋伏弓箭手,分左右翼夾擊,可以叫他片甲不回。切記,切記!」

說完上馬,領著他的百戰勁卒,浩浩蕩蕩地向東而去。潘美與王侁亦就連夜調兵,在朔州以南的陳家谷口,布下陣勢,準備大大地立一場功勞。

其時耶律斜軫的銳氣正盛的部隊,已經迫近應州,他所忌憚的,也就是楊業,因而所派出去的諜探,亦最注意楊業的動向,發現「楊」字旌旗,遠遠從西而來,紛紛趕回後方報告。

於是耶律斜軫召集部下諸將會議,都認為對楊家軍列陣打硬仗是件不智的事,只可智取,不可力敵。當時便由耶律斜軫定計,派他的副將、蕭太後母家的族人蕭撻覽設下伏兵,由他自己率領大軍迎戰。

兩軍將次相遇,楊業將他的長子延玉喚到馬前,遙遙指著東面的山路問道:「你看如何?」

「向來契丹望見爹的帥旗,即令不是急急避開,也總要停下來觀望一番,現在看敵人大旗,竟是耶律斜軫自己領兵來抵擋,一路急行,毫無瞻顧,莫非有詐?」

「不錯,我也認為必有伏兵在後。不如將計就計,先殺他一陣再說。」楊業囑咐,「你先去!不可深入。」

「是!」

楊延玉領了將令,帶了他親手訓練的兩千騎兵,風馳電掣般往前衝去。耶律斜軫略一駐馬,將馬鞭往回一指。楊延玉因為早已識破計謀,不理他這番做作,橫槍躍馬,領頭衝鋒。耶律斜軫急將后隊改作前隊,潮水一般將人馬後撤,但改作后隊的前隊,已為楊延玉追到,麾軍大殺,頓時死了有三四百。

轉過一個山口,但見雙峰對峙,一線中通,是一處險隘。楊延玉心想,如有伏兵,必定設在此處。一個念頭還未轉定,飛箭如雨,交射而下。耶律斜軫的部隊卻又停住了,在轉換隊形。楊延玉隨即將馬腹一夾,轉身過去,傳令撤軍。

這是有意要引敵深入,所以殺一陣,敗一陣。轉眼之間,天色已暗,兩軍鳴金收兵。楊業屯兵翠峰山下,派出諜探,四處查訪。接二連三回報,契丹各路人馬,不斷開到,估量敵我兵力大概是五與一之比。

楊業得報,親自登上高岡,在月光下舉目四顧,狼煙處處,旌旗相望,刁斗遞傳,信號不絕,不由得黯然長嘆。

「我早說過,時有未利。」他向延玉說,「如今果然!雲、應、寰、朔四州黎民恐怕要受苦了!」

「爹,」延玉問道,「今夜就奇襲如何?」

「奇襲當然可以,但決勝負還得在陳家谷口。」楊業仰臉望月,神態肅穆,好久才低頭回身,默默走下高岡。

楊業回營,分兵三路,夜襲契丹。耶律斜軫自然也有防備,等宋軍殺到,命左右兩翼據壘堅守,親領中軍迎敵——這一路是楊業父子所率領。真所謂「上陣還須父子兵」,配合得極其密切,倏爾東西,倏爾南北,只要主攻的楊延玉陣勢方向一變,楊業立即補上背面的空隙,加以部下訓練有素,雖在黑夜之中,並不混亂,因此這一仗雖未能踏破敵營,但殺敵卻是不少。

蕭撻覽見主帥拒敵無功,下令各路人馬往中間集中,於是楊家父子陷入重圍。天色將明,形勢越將不利,楊業認為突圍誘敵的時機已到,一馬當先,往西面歸路殺去。

這時漫山遍野的契丹兵,將楊家父子沖成兩截,團團圍住。耶律斜軫策馬上岡,綜觀全局,用一面紫色旗指揮進止,任憑楊家父子勇猛絕倫,只是死纏不放,滾到東、滾到西,殺了個把時辰,死的人也不少,只是無法取勝。

然而耶律斜軫並不擔心,人是血肉之軀,只要纏鬥下去,楊家父子不能脫困,便有精疲力竭、束手受縛之時。同時他又在想:如能生擒楊家父子,不獨對宋軍是絕大的打擊,對自己部下也是絕大的鼓舞,而且勸令投降,收為國用,更有絕大的關係。

當然,他也有英雄相遇惺惺相惜的意思,因而分遣左右馳到陣中傳令:「千萬不可傷及楊無敵父子,如能活捉,膺千金之賞。倘或誤傷,軍法從事。」

這一下,契丹兵越發逼迫得緊了,但只是包圍,等楊家父子衝過來時,儘力招架,卻不敢施用亂箭。楊業心知敵人的用意,樂得暫且歇息,靜待後援。

援軍是他昨夜突襲之前,就已部署好的接應之師。這兩支兵,一支由楊延昭率領,一支卻是一員老將所帶——此人名叫王貴,并州太原人,行伍出身,當到淄州刺史。這次伐遼,調集各路人馬,王貴被分撥到潘美部下,但他佩服楊業,自願改隸。今年已經七十三,比楊業還大四歲,但執禮極恭,作戰亦非常得力。

這兩支人馬,一左一右,同時殺到。耶律斜軫得報,急急傳令,分兵抵禦。這一來,陣腳便就鬆動了。楊業平生大小數百戰,什麼陣仗都見過,見此光景,便知援軍已到,而此時正就是重圍之中,唯一可乘之機,因而下令突圍。

其時在陳家谷的潘美與王侁,已經領兵守候了一夜。照道理說,如果楊業吃了敗仗,乘機誘引敵軍深入,就應該先有探報,以便早做準備;哪知整夜過去,消息沉沉。王侁有些沉不住氣了。

王侁與潘美分任左右翼,陳兵谷口東西。為了消息不明,他特地帶著親兵到陳家谷口西面去看潘美,商議進止。

「到底是勝是敗,總要有個確實消息才好。」王侁焦急地說,「這樣心裡七上八下,實在不是滋味。」

「你少安毋躁。」潘美答道,「楊老將臨走之前,說得清清楚楚,他引敵到此,我們伏兵夾擊。只等著就是。」

「不然。」王侁大搖其頭,「我們不要上他的當!」

「上當?」潘美愕然,「他會給我們上什麼當?」

「楊業號稱無敵,現在讓我們一逼,逼出陣去,有道是困獸猶鬥,何況是他這樣的老將,自然拼了命往前攻。他是看看反正不打不行了,不如大大打他一個勝仗,卻又怕我們分他的功,有意這樣說法,讓我們在這裡痴等。我們不能上他的當。」

「這話?」潘美有些動搖,「倒也有些道理。」

「自然有道理。」王侁自己為自己鼓起了一陣沒來由的信心,「降將多不可靠。再說,世上哪裡有自己吃敗仗,拿自家性命去替別人換取立功機會的人?這樣的人,豈不變成了聖人?」

潘美更將信將疑了。「然則,」他說,「計將安出?」

「我們不上他的當,趕上去一起打。有功大家有,不能讓他一個人獨得。」

「這要考慮。萬一他真的引兵到了,怎麼辦?我看,得要慎重。」

王侁想了一會兒說:「好!我也贊成慎重。如果他引兵而來,這時候已經入谷,我派人到托邏台去探望。」

托邏台又名多羅台,是翠峰山兩面的一處峰。峰巒不高,獨佔地形之勝,陳家谷中的情況,能夠一目了然。當時派遣親信,飛騎察看。不久回報,谷中毫無動靜。

「潘公,我的話不假吧!」王侁理直氣壯地說,「趕快向東進兵吧!」

潘美躊躇不決,好久好久才說:「不!這時候不是爭功的時候,我們應遵照約定,守在陳家谷口。」

王侁微微冷笑,答非所問地說:「潘公,我可進過忠告了!」

這句話包含著兩層意思:一是忠告潘美將來不要後悔,再是表示他要獨行其是了。

然而潘美卻一時想不通,只在思索楊業何以沒有探報,同時左思右想在考量著楊業究竟有幾許勝算?等警覺得王侁可能已經擅自行動,方始如夢方醒,急急派人飛騎到谷口東西探視究竟。果不其然,王侁已經領著所部人馬,快馬加鞭地往東趲行,打算著去分楊業殺耶律斜軫的功勞了。

這一下搞得潘美心裡七上八下,大有進退失據之勢。朝好處去想,楊業與王侁建功,自己向隅,患得患失,坐立不安;朝壞處去想,楊業敗回,引敵到此,本來左右翼夾擊,可以退敵,現在左翼已失,只有右翼攔擋,就像堤防有了缺口一樣,必成潰決,自己豈不是白白葬送在裡面?

本來壞處亦可變成好處,現在王侁一抽身,壞處就壞定了。這樣想著,潘美得了一個計較,立即傳令,全軍後撤十里,直到交河北岸暫駐。同時分別遣派得力探子,往陳家谷內及東面益州邊界去打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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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門忠烈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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