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永安郡主
第三十四章
永安郡主
「你是何人?為何站在城門口?」守城門的士兵們看到永夜傻傻地望著城門樓笑,呼啦一下圍了過來。
永夜心情相當好,笑嘻嘻地說:「我是端王府的人。」
落魄的衣衫、凌亂的髮絲也掩不了她的氣度。城門士兵不敢造次,聽到她說是端王府的人嚇了一跳,趕緊遣人去通報。
不到半個時辰,城內響起馬蹄聲,一隊士兵護著輛八匹馬拉的轎車從城內直衝出來。
永夜安靜地站在城門口,轎車還沒停穩,端王妃梨花帶雨的臉已出現在她眼前。她暗罵了聲好狡猾的老狐狸,怕自己找他算賬,便把母親先推出來頂著,心卻在看到王妃期盼的眼神時驀然柔軟。
「永夜!」王妃幾乎是跳下馬車,幾步上前將永夜緊緊抱進了懷裡,哭得幾欲暈厥。
城門眾軍士這才知道,眼前這個少年正是失蹤月余的永安侯,嘩啦啦跪倒一片,賀喜聲不斷。
跟著王妃的侍從趕緊派發賞錢,城門內外一片歡騰。
永夜半抱半擁將王妃哄上馬車,這才感嘆,世界上最不容易對付的就是女人的眼淚,尤其是自己在意的女人。
馬車啟動前,她卻喚來侍衛低聲交代了幾句,這才滿意地窩回王妃的懷裡。
裕嘉帝駕崩,新皇登基不過六七日。按安國習俗,國孝是七七四十九日,全國上下禁歌舞飲酒。
京都城一片蕭然。
龍翔殿外搭起了長長的百官孝棚。張丞相年事已高,與先皇情誼深重,聞喪哭泣,以致才兩日便不得不請假在家養病。
李天佑登基,改年號為佑慶。平時隱忍的勢頭一併發了出來,仗著年輕精力旺盛,親領百官事務,在六部協助下忙得日夜不休,卻也井井有條。加上先皇遺旨與端王、張丞相的威望,中宮與東宮內侍指認,太子伏誅,大臣和言官們都心生敬意,認可了這次皇權更替。
禮部尚書陳子敬為人忠厚、心思細緻,平時除了與各國使臣周旋,禮部的事務倒也清閑。先帝薨,禮部頓時成了最忙的部門。
才安排妥當為先帝哭靈守靈的事務,又緊趕慢趕為四十九日後新皇登基大典做準備。最初幾日忙亂才過,就又接到各國使臣將來京都賀新皇登基的呈報。陳子敬盤算著時日各國使臣就算到京都也是一月之後,來賀的人不少,倒也可以緩緩。豈料才舒口氣,端王和欽天監李大人走進了禮部的棚子。
陳尚書額頭大顆的汗直冒,聽端王說完才訥訥道:「三殿下的親事下官是知曉的,禮部也早做了準備,百日內迎娶三皇妃趕一趕也不是不行。只是,百日內要讓皇上也……我禮部實在忙不過來了,王爺!」他忍不住又擦了把汗。
誰忙得過來?端王沒好氣地坐了下來。先帝薨,立新皇,京都衛戍,抄查太子黨,捉拿遊離谷餘孽,緝捕李言年……他心痛得一抽,這七日來他就沒敢去想永夜。他只認定一條,李言年不會輕易殺了她,會用永夜勒索最大的利益。自己忙得連王府都沒回,找不到李言年,他只能等著他上門。想起先帝遺願,端王硬生生止住對永夜的想念,淡然一笑:「國無後不寧。難道要讓新帝三年後再立后?」
欽天監李大人嘆了口氣,道:「昨兒張丞相與三皇叔公也是這意思。國無後不寧,百日熱孝內皇上必須立后。下官算來新皇四九登基大典與立后同時進行為佳。」
「王爺與李大人說的極是!可是……」陳尚書掰著指頭算了半天,臉急得發紅,「皇上還未定娶哪家小姐啊!皇上立后六禮不可廢,納采、問名、納吉、納徵四禮未成,百日內……王爺,您讓下官為難至極!」
李大人一怔,看向端王。
端王苦笑,無論是先帝還是初登皇位的佑慶帝都對未來的新后諱莫如深。回想先帝過世那晚說的話,端王恨不得趕緊為李天佑操辦了婚事。他呷了口茶皺眉:「太妃與太皇太后似乎以皇上的意思為準,本王去問問吧。陳大人,你這裡趕緊先行籌備著。三殿下今日應該到京都了,等他哭靈之後再議三皇妃之事。以大局為重。」
陳大人聽了一怔,見端王人已瘦了一圈,委實不好再哭難處,深深一揖送走了端王。
才出禮部的靈棚,端王妃已派人捎信來說永夜平安回家。端王一驚一喜,喜的是永夜平安,驚的卻是李言年不知所終。
見他臉上陰晴不定,侍衛趕緊又道:「在山谷中擒到攬翠,皇上下令押進天牢。」
新任的皇帝這麼快就掌握住了宮外的動靜?天佑果然是個人才。端王笑了,想了想吩咐王府三百親兵守住了王府,另傳信給京都新任府尹王大人全城戒嚴,加緊搜捕李言年。
辦完這一切,他看著不遠處的御書房嘆氣。連太妃與太皇太后都不知道新後會立誰,卻異口同聲以皇上的意思為準,看來先帝過世前是有交代的了。
本朝同族同宗不禁通婚,然而他並不想讓永夜為後。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這個女兒的身份和經歷了。
遊離谷長大,一身功夫,還是那個讓京都聞之色變的……他搖了搖頭,遊離谷在最後關頭撤走了在京都所有的明哨暗卡,幾乎沒有影響到皇位的更替。一條大魚明明已經游進了網,卻在你收網的剎那躲了開去。
京都牡丹院已經查封,李言年、回魂、墨玉公子的圖像已經在安國全境發下海捕照影,重金懸賞。看似遊離谷在京都已無立足之地,端王心裡卻清楚這些絲毫未動搖遊離谷的根本。
據陳國與齊國探子回報,陳都澤雅和齊國聖京的牡丹院也在一夜之間人去樓空。一仗下來,連遊離谷的老窩都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神秘的遊離穀穀主與谷中的刺客們彷彿水融進了海里,消失了。
端王不得不佩服遊離谷的主事之人。遊離谷延續了幾十年的囂張,公然開設牡丹院收銀子接任務,如今也敏感地察覺到各國帝王容不得它的存在,果斷地轉明為暗,最大可能地保全了力量。
一旦永夜進宮為後,遊離谷便會藉機跳出來要挾。不答應,他們就會大肆宣揚永夜的過往,文武百官可不會管她是什麼身份,那些言官更會抓住這個機會死諫到底。於理於法永夜都站不住腳,他與佑慶帝誰也保不住她。
永夜可以一死證明清白,哪怕是假死。然而,端王並不想看到永夜從此隱姓埋名。嫁過皇帝的女人,就算她浪跡天涯也不可能再嫁他人。改了身份再進宮,難道要她為妃看新后的臉色?端王一早想過這些,裕嘉帝臨終時再如何想為天佑爭取一次機會,他也斷然不肯。
初登基的佑慶帝顯露出來的本事還是超出了他的意料。新皇喜歡永夜,他一早就看出來了,端王有些不安。想著自己為永夜討到的旨意,又稍稍放了心。
思慮間他已走到御書房外,門口內侍趕緊進去通報。
端王理了理衣袍,臉上浮起笑容,掀袍邁了進去:「臣見過皇上。」
沒等他跪下行禮,天佑已扶住了他,笑道:「皇叔請起。賜座!」
端王謝過,坐在錦凳上開口道:「三殿下今日應該到京都了,他離京之時尚未開衙建府,是住宮裡,還是在外另覓府邸?宮外也好為三殿下準備下榻之處。」
李天佑笑道:「自然還是住宮裡。三弟在外多年,張太妃對他甚是想念。住他原來的地方,朕已吩咐內侍打掃伺候了。」
「如此甚好。還有一事,先帝過世前囑託,三殿下與安家四小姐的親事要趕百日熱孝,否則就要耽擱三年,這事張太妃也知曉。」端王笑容可掬。暗暗觀察著李天佑,心裡盤算該如何說立后之事。
明黃龍袍給李天佑清秀的面容添了幾分威嚴,腰間仍束了一條白色孝帶。端王突然覺得李天佑實在像極了先帝,看上去同樣溫和的面目,心思同樣深沉。短短几日,他已完全適應並散發出一位帝王該有的氣度,舉手投足間再不是從前對他恭敬有加的侄子。
李天佑負手而立,端王第一次有局促不安的感覺,生怕李天佑開口求娶永夜。
一刻的沉默彷彿是很長一段時間,端王忍不住想要告退溜走之時,李天佑輕嘆了口氣:「三弟娶妃需在百日之內,國也不可無後,欽天監李大人如何說?」
「四九之後皇上登基大典與立后大典宜同時舉行,只是禮部陳大人還在著急新后的人選。」
李天佑回頭,目光與端王碰了個正著。不待端王躲閃,他神色已黯然,輕聲說:「聽說永夜已平安回府了是嗎?」
端王心裡咯噔一下有點兒慌神,卻又不好不答,只得硬著頭皮道:「才聽府中來人說起,平安回來了。」
李天佑沉默了會兒道:「父皇早為朕定下一門親事,一直瞞著皇叔。除了皇叔,朕本來沒有任何勢力與廢太子抵抗。然為防萬一,父皇希望我聯姻以固勢均力。」
端王小心地問道:「是玉袖公主還是齊國的絡羽公主?」
「皇叔猜得不錯,正是齊國的絡羽公主。」李天佑回頭微微一笑,「我與三弟同時娶齊人,父皇想的是聯齊抗陳,也許將來打破天下三分后,再與齊爭雄。」
端王一聽心下瞭然。李天佑娶了齊國公主自然是與齊聯盟,而安家是天下第一首富,三皇子天祥娶安家四小姐卻是防著將來與齊翻臉后,拉攏安家,給齊國致命一擊。
「皇叔明白了?其實我出宮之後暗中助我的力量便來自齊國。風揚兮風大俠乃齊國第一高手的弟子,他師父欠了齊王一個人情,所以他這些年一直在助我。不然,以他的性格和俠名,是不會和官府中人打交道的。」
端王恍然大悟,聽到立齊公主為後,一顆心這才悠悠落到實處,臉上笑容更深:「先帝深謀遠慮,實非臣等能及。」
目光透過窗欞,李天佑的微笑略帶一絲苦意。多年前出宮開衙立府後,裕嘉帝就私下告訴他一切安排。他一直未娶妃,等的就是登基之後再立齊公主為後,娶公主的消息傳開會打草驚蛇。然而,為什麼要他遇到永夜,還讓他知道她是女子?李天佑閉上眼,永夜無雙的美麗又浮現在眼前。
「皇上,永夜已經十八了,她既然回來……」
李天佑沉默了下開口:「改封為永安郡主,只說身體不好,算命的說必須一直當成男兒養到十八歲才行。」
端王大喜,永夜的身份迎刃而解,便深揖一禮謝過,笑道:「絡羽公主會隨齊使臣來京都?」
李天佑點點頭:「隊伍已經出發了,太子燕親送公主與安四小姐出嫁。」
端王鬆了口氣,揖手道:「臣這就告知禮部早做安排。」
望著端王的背影,李天佑眼中有絲黯然。他如何不明白端王的心意——他不願自己娶永夜。
李天佑淡然地笑了,他已是皇帝,還能有他得不到的女人?娶絡羽為後是兩國事先說好的,可沒說他這輩子只能娶絡羽一人。更何況,永夜會武,他已猜到她就是刺客星魂,皇叔怕是沒有想到這一層吧!
如果皇叔不允,他只能出此下策,以永夜的性命相要挾。
永夜改封為郡主,她換上女裝會是什麼樣呢?李天佑篤定之後又有點迫不及待地想去端王府瞧瞧,回頭望了望案頭堆積的奏摺,暗暗告誡自己東宮餘孽還沒完全剷除,李言年還沒落網,百官正眼睜睜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安國新皇佑慶帝孝期出宮私會佳人,史官會記下這一筆。李天佑搖頭嘆息,再次回到書案前埋頭批閱奏摺。
處理完宮中事務天色已晚,端王想起永夜,又想起王妃,在宮門落匙之前心情愉快地出宮回府。然而一到內院卻吃了個閉門羹。
永夜想起端王不告訴她出使陳國的真相,窩了氣纏著王妃同睡。王妃自然滿口應允,趕了端王去睡書房。
端王無奈只得獨自在書房睡下。不到兩個時辰又趕進宮去,竟連王妃和永夜的面也沒見著。
沒想到這樣的情況竟持續了兩天,若不是怕破門而入動靜太大,內院侍從看了笑話,端王早一腳踹開房門了。自在開寶寺知道是永夜出手救了王妃,她卻不回家只傳信說暗中打探遊離谷的消息,他就想這丫頭沒準兒知道了什麼。
端王心裡有些發虛,轉念一想,自己是她老子,解釋幾句就行了,誰知永夜霸了王妃就是不開門。他無奈地想,二十年前受老婆的氣,十八年後受女兒的氣,威名全毀在這兩個女人手上了。和女兒爭老婆,這叫什麼事兒啊!
王妃瞧出端倪細細問永夜。她初始不說,後來王妃一句:「你父王這些日子忙得腳不沾地,人都瘦了一圈,何苦讓他回家還去睡書房?」
永夜知道是自己彆扭,卻怎生也咽不下這口氣,被王妃逼得急了便說:「他瞞著我讓我去送死,我差點兒就回不來了!」
端王妃驚得臉色慘白,抓了永夜的手接連搖晃:「不會的,永夜,你父王心裡疼你,他怎麼會讓你去送死?」
憋了很長時間的淚終於被端王妃哄了出來,永夜一五一十把出使陳國遇到的事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出來,聽得端王妃膽戰心驚,恨得咬牙切齒。
兩人說話間聽到外面通傳王爺回府,端王妃正在氣頭上拉了永夜出門,永夜與端王便在月色下的庭院里碰了個正著。
「永夜!」
端王眼中露出驚喜,才上前兩步,王妃一把將永夜扯在身後,怒吼道:「原來你為了你李家連自己女兒都不顧了!」
端王目光一瞟,內院侍從瞬間走了個乾乾淨淨。他笑著上前一把摟住王妃,柔聲哄道:「別聽那小兔崽子胡言亂語。」
「易中天火燒煙雨樓,豹騎死光了,倚紅和林都尉至今下落不明,我要不是見機逃得快,早被他殺了!你真當是風揚兮乾的?」永夜哼了聲。
端王被戳穿后仍然面不改色,眸光一轉就想轉開話題:「終於捨得回來了?見你母親中毒還曉得躲在旁邊看熱鬧!」
永夜不理,拉著王妃撒嬌:「他就瞞著我,讓我去,讓陳國以為可以擒了我為人質。我差一點兒就回不來了!」
王妃瞪了王爺一眼:「要是永夜有個三長兩短,我……」聲音又哽咽了。
永夜一聽壞了,她一哭,這個老奸詐一哄不就完了?
端王哪肯放過這機會?摟了王妃哄道:「不會的,她那麼精,怎麼可能有事?你看,永夜不是好好的嗎?唉,今天可累死我了,守一天靈還處理那麼多事,腰都直不起來了。」頭一偏竟靠在了王妃身上。
端王歪著頭與永夜互相瞪著,王妃受了王爺的重量,前一刻還想哭,這會兒又心疼起來:「皇上那麼能幹,凡事你撐著幹嗎?」
「總不能讓皇上追著禮部問成親的事籌辦得如何了吧?我這個當叔叔的,要給兩個侄子成親,怎麼可能清閑?」
永夜也被吸引了,問道:「誰要成親?」
「先皇遺命,皇子在百日熱孝期內成親。一位是三殿下威武將軍娶齊國安家四小姐,一位當然是當今皇上了。」端王直嚷事多頭痛,成功地半靠半拉著王妃進了寢殿。門一關,永夜還獃獃地站在院子里。
她突然打了個寒戰,她和李天佑可是堂兄妹,她接受不了。她跑到寢殿外敲門:「父王,你說清楚,李天佑要娶誰?!」
她直著嗓子這麼一喊,又把端王逼出來了。他望著永夜笑道:「叫皇上,不能直呼名字,不然會治罪的。」
永夜嘆了口氣:「好。告訴我,皇上要娶誰?」
端王打了個哈欠:「你還生我的氣不?」
「一碼歸一碼,你先說!」
「其實呢,也是你走了之後父王才知道陳國勾結遊離谷想擒你為人質的。那會兒先皇是病著,卻還沒到病入膏肓的時候,我有瞞你的必要嗎?」端王笑眯眯地解釋。
永夜「嗯」了聲,眼巴巴地望著他,只希望知道李天佑會娶誰。
端王扭了扭永夜的臉,疼愛地說:「回來就好,都瘦了,回去歇息吧。忙過這個月,父王再與你細說。」竟又把永夜關在了門外。
永夜嘆了口氣,望著緊閉的房門疑惑,應該不會與自己有關吧?她回到莞玉院,茵兒見她回來,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別哭,會找到倚紅的。」
「小姐!」茵兒哭得更大聲。
永夜愣了愣,難以置信地問:「你叫我什麼?」
「王爺和王妃吩咐,以後不準再叫少爺,只能叫小姐!」
永夜突然頭疼了,顧不得別的,又衝到內院拍門:「開門!開門!」
端王僅著中衣氣急敗壞地開了門:「小兔崽子,又有何事?」
永夜一貓腰進了房,脫鞋脫外袍,一股腦兒鑽進了王妃的被窩:「娘,我要和你睡。」閉上眼真睡了。
端王哭笑不得,投降道:「齊國絡羽公主。」
永夜哈哈大笑:「先皇英明,原來給李……皇上找了這麼個靠山!」
「永夜,事情已了,你必須恢復女兒身。皇上改封你為永安郡主了。」
王妃也笑,多年的心愿終於達成,她撫著永夜的長發哄道:「娘準備了很多漂亮的衣服和首飾,明日你慢慢瞧。」
永夜放寬了心,終於不再與李天佑有糾纏,竟覺得前所未有的滿足,這麼多年的算計突然全沒了,一股倦意襲上來,「嗯」了聲就睡了。
王妃抬頭看端王僅著中衣獃獃地站在房中,輕笑一聲,挪出位置道:「今晚咱們一家三口就這樣睡吧。」
端王臉上浮現溫柔的笑意,上了床,又細細瞧了永夜幾眼,這才吹滅蠟燭睡了。
粉紅菱格紋襦裙、明藍色忍冬小襦、朱雀金綉紋飾襦衫、青綠折枝散花紋綾綢裙、五彩對襟窄袖小衫、高腰石榴長裙……窄袖大袖上襦下裳及腰連身裙等各式衣裳捧在侍女手中。永夜打著哈欠被王妃拉到了廳堂中,她瞟了眼,有點兒發愣。也是王府內院廳堂夠大,準確地說是院子夠大,永夜賞花似的跟著王妃的腳步從侍女身前走過。
「永夜,這件好,襯你的膚色,不止白,還白得水靈!」
「這件呢?襦衣緊緻,一收裙腰更顯婀娜!」
「喜歡這件嗎?你最愛的紫色!這條紫色大擺曳地花裙配上白色大袖衫別提多舒服了!」
王妃這麼些年最高興的日子就數今天了,調了三十名侍女捧了衣裳拿給永夜瞧。
「娘,別忙活了。我想去天牢瞧瞧攬翠!」永夜笑了笑,走了一圈,她看完了,該做點兒正事了。
「永夜!」王妃嗔怒,眼皮一顫,已蓄滿了淚,「我,好不容易等到今天!」
永夜嘆了口氣,走到一名侍女身前,用兩隻手指頭鉤起一件薄薄的絹衣瞧了瞧。
五月初夏,這些花花綠綠的衣裳幾乎全是最輕軟的布料。永夜惡毒地想,穿在身上專門勾引男人用的?
她回頭瞟了眼王妃。
王妃馬上氣鼓鼓地道:「你父王說了,宮裡的事忙完才行,李言年沒有擒住之前,我是不許你再走出王府半步的。」
「那我不出去了。」永夜很合作,「我回莞玉院去了!」
「不行!你必須把男裝換了!」王妃堅持。
永夜無奈:「我習慣穿男裝了。」
「你就換一次,只讓我瞧瞧?就我瞧瞧,你們都出去!」王妃眼巴巴地看著永夜。她還從來沒見過永夜穿女裝的模樣呢。
永夜突然想起了月魄,他說,在她換了女裝后,能不能第一個讓他瞧到?心裡不知為何就有了酸楚的感覺,沉默著不動了。
「永夜?」王妃見勢不妙,小心地喚了她一聲。
永夜抬起頭,擠出笑容來:「聽說皇上已改封我為永安郡主,我不用再頂著世子頭銜。我不太習慣女裝,以後再換吧。」
王妃嘆了口氣,攬住她。身份恢復了,不換裝就不換吧,將來總有一日會換的。王妃想到從此永夜是郡主,忍不住又開心起來:「我下廚為你做好吃的去!」
永夜淡淡地看了看滿屋子的衣裳、首飾,從現在起她就是郡主了,不再是世子,不再是永安侯,更不是刺客星魂。雕樑畫棟的房間,錦衣玉食,可心裡為什麼總是空落落的感覺?
五月了,院子里綠意盎然。永夜躺在軟榻上無所事事。
「小姐,你想不想換換衣服玩?」茵兒小聲地問道。雖然郡主一直男裝示人,但是她想郡主肯定也會喜歡那些漂亮衣裳的。
想,但她更想讓月魄第一個瞧見。永夜記起月魄的話,想起山中十日,眼中光芒閃動。她嘲笑地想,怎麼會找不到事情做?這麼好玩的事情都被自己遇上了,眼下不還有個李言年還在虎視眈眈?
李言年鬥不過父王,也鬥不過李天佑。除非他隱姓埋名不現身,否則只有被擒身死的份兒。
永夜以前還想著李天佑會不殺太子,軟禁了事。沒想到,李天佑毫不留情、乾淨利落地斬草除根。她想起第一次見到李天瑞的時候,就搖頭嘆息。那時候的李天瑞囂張而陰險,他怕是最冤的一個人了。
成王敗寇,只能怨他的命。
他是真的喜歡薔薇,恐怕李天瑞生命中最看重的一個人就是薔薇了。
眼下李言年會藏在京都何處呢?永夜尋思良久,見茵兒一直侍立在身邊,便笑道:「去府里冰窖將我冬天藏的那罐子梅花雪拿來,我想煮茶。」
支開茵兒,永夜起身也出了莞玉院。
王府西側巷子住著王府已成家的雜役侍衛,李言年與攬翠的院子便在這裡。如今每隔十餘步便有士兵守衛,查驗了腰牌才會放行。
永夜負手走進巷子,一侍衛抱拳行禮:「郡主,小人奉命看守此巷,王爺有令,一旦李賊現身,若他反抗便殺之。」
永夜點點頭,吩咐道:「不用跟著我,我想去他的院子里坐會兒。」
院門緊閉,院內那棵大槐樹已枝葉繁茂,綠葉間串串白花潔白入骨,芳香沁人。永夜揭了門上封條,推開木門走了進去。
樹下立了張方桌,她以前來蹭飯的時候絕沒有想過這地方適合李言年。他永遠保持著高貴的風姿,很難讓人把他和一個在普通院子里吃家常飯的人聯想在一起。
院子四四方方,正中主屋左右廂房,這處院子是王府較好的院落。廊頂的藻井花飾還是五年前攬翠初嫁時重新粉飾過的,看上去還有五六成新。
永夜走進主屋,炕上浮著淺淺一層灰土,屋子被士兵翻得亂七八糟。窗戶紙上還貼著精緻的窗花。剪窗花是攬翠的絕活,從前莞玉院里的窗花也是她剪的。永夜從前很驚奇地看著一張紅紙不用畫花樣,攬翠隨手摺了便剪,展開后栩栩如生。永夜嘆氣,她真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了。
一個對自己的家、自己丈夫忠心的女人,她無論如何也恨不起來。
她退出主屋,走進李二的房間。怎麼也沒想到一直護著她的人是李二,他走之後李言年才恍然大悟李二的不簡單。
永夜想起這十來年的情分,眼中有些濕潤。也許這一生她再也見不到他了,她更無從知曉李二的真名是什麼、他想報什麼恩,才委屈自己當了李言年二十年的下人。
一切都成往事。
永夜瞥到角落裡還有個酒罈,拂去灰塵抱起來拍開泥封一嗅,是上好的青州紅,居然沒被抄走?
她笑了笑抱著酒又找出兩隻青花瓷碗走到槐樹下。
酒色深紅如玫瑰,倒進白瓷碗中像美人臉上浮起的嬌羞。
空曠的院子里,槐花如玉,酒飄香。
永夜端起一碗,輕聲笑道:「師父既然在,徒弟敬師父一杯。」
李言年從樹上落在永夜身前,銀白色的深衣,舉止從容不迫。然而,仔細看,衣袍已有皺褶,眼中已有血絲。
「星魂不愧是星魂,功夫早已青出於藍。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這裡?」
永夜一碗飲盡,酒入喉間,醇厚彌香:「京都城全城搜捕師父,永夜想了很久,這裡反倒是最安全的。師父也熟悉這裡的地形,抄過家之後,封了院門,無人會再進來。師父請坐,酒中無毒。」
「我知道,這是你從李二房中找出的,我本打算今晚喝。」
永夜緩緩倒酒:「師父為何不飲?永夜記得,這是師父最愛的酒,專程從陳國青州快馬送來的。」
李言年掀袍坐下,看了看酒,搖了搖頭:「李二房中找出的酒,不等於你沒下過毒。對你,我還是不放心。」
「呵呵,師父已無當年自信。記得當年在谷中雪地上仰望師父,給永夜的壓力何止一點兒。師父當年要殺了我,如摁死一隻螞蟻。」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你是我這計劃中最大的漏洞。」淡淡的話中卻帶上了徹骨恨意。
永夜忍不住,仰起明朗的笑臉,道:「師父此言差矣!知道佑慶帝立的新后是何人嗎?齊國絡羽公主!」
李言年大震。他一直以為若不是星魂,遊離谷不會棄他;若不是星魂,他必已掌握住了端王軟肋。
「齊國絡羽……」他反覆念了幾遍,心頭雪亮。
李天佑多年未娶,原來等的就是今天。他背後真正撐腰的勢力不是端王李谷,而是強大的齊國。他總算明白裕嘉帝的苦心籌謀了。遊離谷臨時撤出,定也是知曉了這個消息,不想賠進更多的人馬。李言年意興闌珊,伸手端起酒碗,慘笑道:「我服了。我竟然真的沒有取勝的把握。難怪墨玉公子當時道,若敗了,速離安國,再等時機才是上策。」
「師父心中有恨,怕是做不到了。」永夜暗暗稱奇,墨玉公子能說這話顯然在遊離谷中地位不低,她眼珠一轉笑道,「沒想到墨玉公子還能有如此見地。」
「他……」李言年欲言又止,一口飲盡,望定了永夜道,「事已至此,師父也無話可說。此酒飲盡,你出招吧!看看是我死於你的暗器,還是你再次被我擒為人質。」
永夜搖了搖頭:「此刻外面全是兵,一動武,我用輕功逃開就是,師父擒不住我。師徒一場,永夜想求個公平。再說,攬翠還在天牢,師父不想救她?」
攬翠溫柔的模樣浮了上來,李言年眉間不動,對著這樣的徒弟,不能有半分鬆懈。他笑了:「我眼睜睜看著天瑞寧死也不願隨我離開,連我的兒子都不願認我為父,這世上還有什麼親情可言?你覺得我會為一個低賤的侍女闖天牢送死?」
永夜針鋒相對:「她是侍女丫頭,又何嘗不是你的妻子?她可以為你而死,師父卻是無情無心。」
「你只要大呼一聲,便可以捉住我,為什麼不?」想起這些年攬翠的好,李言年心裡一抽,原來他只配娶一個下賤侍女!那股憤恨讓他幾欲拍案而起。
永夜有些同情地看著他,是非對錯,盤根錯節。李言年要報殺母之仇,恨先帝與父王奪了他的富貴,讓他從一位皇子成為篡國逆賊。永夜覺得自己的心真的很軟,她端起酒碗說道:「師父請速離京都,十日後,我會親送攬翠至城郊十里亭。師父有十天的時間考慮,是繼續報仇還是歸隱江湖。若師父還想報仇,十日後咱們師徒斗一場,死在徒弟手中師父也可以瞑目了。飲盡此酒,星魂與師父兩不相欠,再無師徒情分。」
她一口飲盡,站起身淡淡地道:「這是攬翠的心愿,一個女人所求不多……無論如何,我會再給她一次機會。」說罷頭也不回地離開。
李言年瞳孔猛然收縮,被永夜的氣勢逼得有說不出的氣惱。想想此生,長嘆一聲,喃喃道:「罷了!」一口酒喝完,飄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