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西地之疑
第十一章
西地之疑
暮離其實並不惱恨唐淼和末揚打暈了他。對於自己在黃昏酒醉時的失態,他心裡有數。他主動發起的攻擊,對他不敬畏的仙還手是很正常的事。他只是氣惱她專踢他的臉。
堂堂星君大人的臉啊,就這麼被她無情的踢得青紅紫漲。他若當沒事發生似的,以後威儀何在?這純屬面子問題。
「天後的嫡傳弟子?」仙客來客棧外的對話一字不漏的傳到了城主府。
長公主元神寂滅之後,北地天尊就把他接到仙宮撫養。北地仙庭仙宮對暮離而言如同自家後花園般熟稔。
暮離在寢殿內慢悠悠的踱著步。腦中走馬燈似的過濾著仙宮裡的女人,他硬是沒想起天後什麼時候收了個嫡傳弟子。
門外荳子的聲音清脆的響起:「前紫薇仙使大人末揚成了她的貼身侍衛。七星宿衛不方便動手,還請星君移駕定奪。」
掌管北地二十八星宿衛的紫薇仙使?暮離的腳步停住了。他腦中浮現出銀霜宮裡身著黑色明鎧,臉永遠藏在護甲中的男子。
他就是那個一手持墨蓮影盾,一手持銀月彎刀的黑袍青年?突然冒出來的女弟子,遣紫薇仙使貼身保護……暮離突然笑了,眸中一顆流星劃過,爆發出璀璨的光芒。
被霜花圍繞的白色身影在他眼前晃動,漸漸變得清晰。是了,她臉上覆著張霜花面具。露出來的半張臉肌膚如雪,紅唇嬌艷。她的眼神很熟悉,告訴他……她恨他!
暮離想到了唐淼,急迫的想證實,對外喝道:「侍候本君更衣!」
兩名仙侍捧著衣袍進了殿。
荳子遲疑了下,藏在背後的手抓緊了一張面具。見暮離腳下聚雲,心一橫遞了過去:「這身衣袍配上此面具更顯星君風采!」
銀色的面具散發著柔和的瑩光。提醒他要遮住滿面瘀青的臉么?暮離憋著一股火瞪著腦袋已快埋到腳底下的荳子。然而,讓流光城的仙們瞧見他的臉豈不是會笑掉大牙?他咬牙忍氣,劈手搶過面具戴上,悠悠然彈了彈身上的銀色絲袍道:「你最近服侍本君著裝頗有長進!」
荳子鬆了口氣,恨不得捶地大笑。她忍得惱火,聲音都在發抖:「星君……謬讚!」
「哼!」暮離冷哼,心道若不是急著去瞧瞧那位天後嫡傳女弟子,就沖你敢用面具提醒我被揍的慘樣,我不把你揍成一樣才怪。
腦中盤旋不去的疑慮讓他急切的化為一道銀光直奔仙客來客棧。
直到暮離星君走遠,荳子這才軟了腳跌坐在地上。強忍的笑終於爆發,她憑空就對那位天後的女弟子生出些傾慕之情來,保佑她千萬別落在星君手上。
百名武士與北宮七星宿衛沉默盡責地守在客棧外面。
銀光劃過,暮離飄然而至。
「見過城主大人!」
星君臉上戴著的面具讓七位星宿衛統領呆了呆,紛紛移開目光。生怕暮離一個不痛快,尋人晦氣。
誰知道今晚的暮離星君脾氣出奇的好,還幫著星宿衛說話:「星宿衛協助本城主守城,忠心可嘉。裡面的人是不是姦細,待本君詳問之便可知曉。」
這番話是特意說給客棧里的末揚聽的。也是為了讓忠心的七星宿衛寬心。七宿衛眼中頓時流露出感激來。
「既然是天後的嫡傳弟子,來了流光城便是本君的貴客。深夜驚擾,還請原侑。」暮離極禮貌極斯文的說道。
唐淼和末揚已經離開,自然沒有人答他一字半句。
暮離指間飛出點銀光,彈向客棧窗戶。沒有他意料之中的靈力反擊,窗戶就這麼打開了。
「人呢?」面具擋住了暮離吃驚的神色。他絕對相信星宿衛一直盡責包圍著客棧,那麼人怎麼會突然消失?
他語氣中的寒意讓七宿衛面面相覷。領頭的斗木獬急道:「城主大人,我等絕沒有徇私!」
暮離冷笑:「搜!」
七位星宿衛領著武士們湧進仙客來,暮離慢悠悠的跨進了大門。
無數道身影在三層樓高的仙客來中上下穿梭。
客棧里並沒有多少留宿的仙,沒多大功夫武士們便已搜遍了客棧。
暮離靜默了會道:「七星宿衛自去巡城。此事乃本君私怨,本君自會解決。」他說完徑直飛走了。
沒有發火,沒有大張旗鼓的發動全城搜尋攻勢。暮離星君就這麼輕飄飄的打道回府了?七位星宿衛互望一眼,馬上領悟了星君的意思,各領武士,飛向四城門。紮緊了口袋,兔子只要在城裡蹦噠,還能捉不到嗎?
從夾壁牆道里出來,又跟著成恆上仙在街巷中穿行了半個時辰。總於聽到成恆上仙笑呵呵的聲音:「到了。」
隨著他的聲音,四周漸漸明亮起來。就像好戲開場,沉重的大幕緩緩拉開。眼前出現一座柔光包圍的美麗府邸。流水環繞,水瀑氤氳,屋宇精巧秀麗。三人所站之地正巧立於水中央的一處圓台上。
唐淼細看,禁不住誇道:「水閣真有錢啊!」
水中浮起朵朵睡蓮。翡翠,紅髓玉,紫水晶製成花瓣。中心一顆拳頭大小的明珠吐放光華。湖近百畝大小,明珠點點,比天上的星子還密。朦朧光影中遠近亭台樓閣若隱若現,層巒疊障。與水相映,與天上星雲相映,端的是如夢如幻。唐淼呆了半年的北地仙宮,也沒這般奢華。
仙界通行貨幣很多,只要是富含天地靈力的東西都是流通幣。如末揚買果子付酒賬的晶石,又如各種奇草靈果以及仙家釀的酒,各種仙丸丹藥。
要擁有多少財富才能換得這麼多的明珠寶石?
末揚看向成恆上仙,眼中銀芒閃爍:「仙界有四處最美的府邸。西地極夜海下的七彩珊瑚宮。北地流光城的水晶浣星樓。東極地的綠櫻碧華台,以及南涯海的玲瓏璇璣閣。七彩珊瑚宮以海底珊瑚築就。暮離星君喜奢,建於湖心島上的寢殿均以水晶為材,湖底用千斛天河銀沙鋪就,得名水晶浣星樓。東極地的綠櫻碧華台乃帝尊寢殿,傳聞朝有百羽翠鳥清歌。南涯海產珠,傳聞玲瓏璇璣閣用明珠鋪地。上仙之水閣可媲美玲瓏璇璣閣了。」
成恆上仙哈哈大笑:「仙使見多識廣。我之水閣所用明珠和玲瓏璇璣閣相比,不過是魚眼珠子罷了。仙子可喜歡這裡?」
唐淼笑道:「很美。」
成恆上仙笑道:「仙子若肯做成恆的姬妾,此明珠翠湖便贈予仙子為聘。」
唐淼一呆,轉頭對末揚說道:「他不是只想聽我唱首歌為謝禮?」
成恆柔聲說道:「成恆更喜歡日夜於明珠翠湖之上,與仙子之歌喉相伴!仙子與星君的過節,成恆自有辦法消除!」
霜花在唐淼指間旋轉,她嫣然說道:「我不肯答應呢?」
「遲了!」成恆上仙輕輕吐出兩字,雙掌擊出。一掌擊向末揚,一掌卻擊向地面。平台突裂分為二,將末揚與唐淼隔開。
湖中景緻一變,睡蓮光芒大盛。珠光四射,像兩張網罩住唐淼和末揚。
成恆立在空中,微笑的看著自己的獵物,得意之極。
唐淼和末揚幾乎同時出手。唐淼的霜花銀鏢漫天射出,碰撞在光網之上撞出點點白芒。然而光芒閃動之後,霜花銀鏢化為無形。珠網沒有半點損傷。
這廂末揚也是數刀揮過。銀月彎刀劃過出的刀芒將珠光斬斷,瞬間珠網又恢復了正常。他禁不住脫口說道:「萬珠聖衣!」
空中傳來成恆得意的笑聲:「正是此法寶!珠光如衣,纏綿不絕。仙子好生想想再回複本上仙吧!耗盡靈力也沖不出去的!」
成恆的笑聲漸漸遠去,四周安靜下來,唯有光影如線籠罩著二人。
末揚望向珠光後身影模糊的唐淼,突單膝跪下道:「末揚輕信於人,累小姐被困。」
「說什麼呢?想想有什麼辦法出去!」唐淼雙手結印,細密的霜花漸漸凝結在一起,像一根粘滿鋒利霜花的長棍。她雙手握住,運足靈力狠狠劈下。四周的珠光瘋狂的湧向長棍劈落之地。轟然巨響之後,長根散為點點白色的光影。珠網又恢復了平靜。
末揚心裡一動,看向手裡的墨蓮影盾。
唐淼喘了口氣,高興的沖他喊道,「末揚你看到沒?你用墨蓮吸引大部份珠網靈力,別的地方靈力就薄弱了。你再用銀月彎刀,一定可以劈開一道縫隙脫身的。」
這辦法末揚也想到了。他斷然拒絕道:「這樣一來,墨蓮影盾就毀了!」
唐淼呸了聲道:「毀了就毀了,總比人困在這裡強!」
末揚沉默了下道:「我不會扔下小姐獨自走的。」
唐淼忍不住跺腳罵道:「你笨啊!你不走,咱們倆誰也走不了。小鬍子胸有成竹回去睡覺了。等到他喊了人來,就算破了珠網,也走不了啦!」
末揚咬牙說道:「小姐保重!」他運足靈力,墨蓮影盾瞬間變大,射向頭頂。
珠光大作,靈力齊聚在墨蓮衝擊的頂部。兩股靈力相撞,轟隆隆聲響不絕,墨蓮被絞得粉碎。末揚手中的銀月彎刀掠地劃過,自珠網被刀光揮開的瞬間人如鬼魅一閃即失。回頭看了眼珠網中央的唐淼,末揚一聲不吭掉頭飛走。
珠網那邊的平台上空無一人,唐淼嘆了口氣,盤膝坐在了平台上。
「想不想我救你出去?」
唐淼聞聲偏過頭,珠網之外站著個戴著銀色面具,身穿銀色長袍的男子。
她撲哧笑出聲來:「我聽出你的聲音來了。說說,落在你手裡和落在小鬍子手裡有什麼不同?暮離星君!」
暮離身處半空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唐淼。
她坐在珠網中心的雲台之上,白裙之上柔柔的鋪灑著淡淡的珠光,霜花面具之下紅唇微啟,優雅如午夜盛放的曼陀羅。她會是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凡仙嗎?
「自然是有不同的。本君比成恆上仙英俊瀟洒多了。做本君的仙姬不知有多少仙子會羨慕你。」暮離笑嘻嘻的答道。
唐淼盯著他臉上的銀色面具慢吞吞的說道:「是么?你摘了面具讓我瞧瞧,星君如何瀟洒......英俊?那天只顧著揍你了,沒看清楚!」
「放肆!」暮離大怒。
唐淼無動於衷,幸災樂禍的笑道:「鼻子氣歪了?氣歪了也沒辦法,反正隔著萬珠聖衣你想報仇也打不到我!」
暮離想也沒想一拳狠狠擊出。珠光大作,靈力齊聚。暮離的拳頭似帶著粘力,珠網被他猛烈的拉扯過去。
唐淼見機一躍而起,冰霜之寂噴涌而出,沿著反方向向珠網衝擊。
眼看就要成功,暮離突然收拳。珠網重重撒下,瞬間將唐淼網住。氣得她叉腰大罵:「哪個師傅教的你?你會不會打拳?」
暮離拍了拍手,得意之極:「想激我出手吸附珠網靈力趁機逃跑?本君有這麼蠢么?既然不識好人心,你就呆在這裡等著被小鬍子強納為姬妾好了。」
末揚絕不會扔下她揚長而去,他一定有辦法。唐淼站在石台上狠狠的瞪著暮離。一瞬間她想起了東荒之地,想起了胸口的鳳紫花冠。想起暮離將她帶到姬瑩公主寢宮裡的情景。都是他,改變了她的生活。
明明暮離說過凰羽托他照顧自己。當時為了躲開西虞昊,凰羽才暮離把她帶走。結果暮離卻藉此算計她,讓姬瑩變成了她的模樣。
唐淼越想越氣。
如果不是天尊和天後仁慈,她不是被關起來就是被殺了滅口。暮離可曾在乎過她的生死?
就算她活著,他又可曾想過她的感受?半年了,她只在換幻顏之後照過一次鏡子。看了二十一年的臉突然變成了另一個模樣。再美麗,也陌生的不是她自己。都是眼前這個人害的!
暮離!凰羽白信任你了!
天後曾經說過,凰羽曾把鳳紫花冠封印在她胸口。天尊把鳳紫花冠逼離,凰羽看到回到手中的鳳紫花冠會怎麼想?他,不會以為她已經死了吧?
唐淼心一緊,如果凰羽以為她死了,他會怎樣?
要想知道凰羽的情形不必捨近求遠,最直接的辦法就是向暮離打聽。但是唐淼再也不相信暮離。她絕不想讓設計過自己的暮離知道她對凰羽的關切后,又打歪主意。
唐淼沖暮離笑了笑:「我愛做小鬍子的姬妾,不勞星君費心了!你走吧!」
唐淼的態度讓暮離愣了愣。他真想拂袖而去。然而他著實懷疑當日天尊的話。他很想知道她是不是唐淼,是不是那個被他算計無辜被天尊滅了元神的小凡仙。
暮離邪邪一笑:「本君偏不如你的意。」
他雙手成爪在空中虛扯。他手中似有移山之力,湖中的珠光瘋狂的往上空聚集。移星鬥氣施展開來,須臾間,暮離手掌翻轉,那一片珠光像網似的撒向水閣的屋宇樓台。
山石炸開,轟隆隆響聲不絕。數丈開外朦朧光影下的美麗水閣被萬珠聖衣的靈力擊成了一堆殘垣。
唐淼看得傻了。末揚藉助墨蓮影盾脫險,自己運足靈力也沒動搖萬珠聖衣半分。暮離居然輕鬆就毀了這件法寶。她和末揚當時怎麼把暮離揍成豬頭的?不會是打錯人了吧?
身邊風聲掠過,暮離已逼近了她。
唐淼條件反射的雙掌平推,在暮離之間迅速結成一道冰霜花嵌成的冰牆。她忙不迭的駕雲開跑。只升至三丈高處唐淼怯了膽不再飛起,貼著湖面飛遁。
暮離冷笑,靈力到處,水柱衝天而起。四下攔截。
唐淼狼狽的左閃右避,眼一閉,心一橫身影直飛上天。風撲扑打在她臉上,四周異常安靜。唐淼不想睜開眼睛,又想看看是否逃脫了。小心的睜開一道縫,卻看到一襲銀衣飄飄然就在身前。
身影微滯,她瞧到腳下的流光城小如瑩火。心臟像被一隻手死命抓住,靈力悄然散開,她的身體往下急墜。「啊!」唐淼尖叫了聲雙手亂揮。這一瞬間她抓住了暮離的衣袍下擺,救命稻草般死死揪住,就這樣毫無形象的吊在他身下。
暮離冷笑:「想對本君使什麼詭計?!」
沒等他動,裂帛聲起,唐淼握著撕破的一幅衣袍往下摔落。
「——救命啊!」唐淼凄厲的放聲尖叫,失重的感覺讓她的心從嘴裡蹦了出來,腦袋成了一鍋漿糊,混沌的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白色的身影像片輕羽毫無聲氣的落下。暮離看得呆住,不明白她究竟怎麼了。他蹙緊了眉迅急飛了過去,將唐淼撈進了懷裡。纖細的身材,讓他又找到幾分熟悉的感覺。他低頭看著無力的唐淼,伸手摘去了霜花面具。
這是一張極美麗的臉。飽滿光潔的額間一朵小巧精緻的銀霜花瑩光閃爍。蛾眉煙籠,雙唇失去了血色,楚楚可憐。
暮離遲疑了下,捏著唐淼的臉喚道:「醒醒!」
指腹如觸脂玉,柔嫩細滑。一如那個小凡仙的肌膚觸感。能將姬瑩幻成小凡仙,為何不能將小凡仙幻張臉呢?暮離掀起自己的面具,下意識的湊近了認真細看。
一顆心悠悠晃晃回到心臟,唐淼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一張雙頰泛青,嘴角紅紫的臉在她眼前放大。「鬼呀!」唐淼奮力一拳重重擊下。
無數的霜花從她拳頭間飛射而出,暮離下意識的鬆手,往後仰倒,揮拳相擊。他聽到卟咚一聲,定神再看,唐淼已落進了水裡。
她連一聲救命都沒來得及喊就被湖水沒了頂。除了恐高,她還恐水啊!她立時閉上了眼睛屏住了呼吸。她長這麼大泡不足一米的兒童池都會嗆水。唐淼哀哀的想,她死定了。
暮離壓根兒沒想到唐淼會跌進湖裡。再笨的仙也知道飛起來躲避,她怎麼就摔進水裡了呢?
唐淼閉著眼睛,如雪的裙裾在湖水中撒開,她彷彿沒有知覺似的緩緩沉入湖底。這一瞬間,湖中的水突然起了變化。唐淼四周的水自然分開合攏,形成了透明的水罩將她護在中心。而唐淼根本不知道,她一個勁的憋氣,憋得滿臉通紅。
她會馭水!暮離青紅紫漲的臉色頓時變得極為精彩。他毫不猶豫的出手,隔著池水手掌一提,將唐淼從水裡吸了出來。
她尤鼓著腮幫子像只青蛙似的憋著氣。暮離突然覺得極有趣,低下頭封住了她的嘴唇。
唐淼一驚之下張嘴深呼吸,暮離熾熱的氣息狂涌而入。
柔軟的雙唇,清洌的氣息,暮離一觸之下竟捨不得放棄。他忍不住收緊了胳膊,抱緊了她牢牢封住了她的嘴。
她吸氣吸得急了,氣息倒岔,嗆得又一陣狂咳。毫不意外的噴了暮離滿臉口水。兩人立時呆了。
暮離默默的鬆手,以袖拭面。
唐淼又驚又怒又覺得尷尬萬分。手指著暮離陣陣發抖,半晌才恨恨罵道:「流氓!」
暮離不知流氓是什麼意思,大致也明白不是什麼好話。他生平頭一回這樣失態,只覺得極沒面子。他像要拂去什麼似的狠狠揮袖罵道:「你才流氓!」
唐淼怒極回嘴:「你全家都流氓!」
這句話暮離聽明白了,他眼中凶光大露,手指疾點唐淼額心。天尊所下封印被激發,額間那點霜花銀光四射,將暮離的移星鬥氣全吸了進去。「怎麼會這樣?」
唐淼瞪著他,眼裡漸漸浮起一層氤氳水氣。她含淚望著暮離輕聲說道:「怎麼不會這樣?你的移星鬥氣是北地皇族的王氣,與天尊一脈相承。所以,都被我額間的封印吸納了。換了別的靈力,也許就能如願以償封住我的冰霜之寂,只有你的移星鬥氣不會。這世間,能破除天尊封印的人只有他本人。要還我原來的容貌,我要還做回原來的我,就只能盼公主回北地。這不是你設的好計嗎?」
她,真的就是那個小凡仙!暮離的猜測一經證實,卻讓他愧疚難當。心裡的怒氣煙消雲散,他偏過頭不敢看唐淼的眼睛。
「是我對不住你。本君不再與你計較。」
「是啊,打你一頓你就耿耿於懷。不和我計較我還要謝恩是嗎?暮離,你做什麼事都由得自己的喜惡,從來都不為別人著想的嗎?天尊天後待我以誠,我心甘情願隱姓埋名,只盼公主能早遂心愿。但不意味著我會原諒你。你走吧,我要在這裡等末揚。」唐淼冷冷說完,轉過身再不看暮離。
她纖細的站在湖邊,清冷的拒他於千里之外。
這種疏離與冷漠讓暮離倒吸一口涼氣。什麼時候他被女人冷遇過?偏偏是他欠了唐淼。他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唐淼挺直的背猶在微微發顫,讓他極為難受。他握緊了拳,扭頭化為一道銀影飛走。
暮離駕雲狂飛,直掠至聚星塔頂方才停住。他伸手從塔頂取出一壇瓊華火酒仰頭灌下。火辣的酒漿順著嘴角流淌進衣襟之中,卻失了往日的醇香馥郁。他狠狠的將酒罈砸得粉碎,大聲說道:「一個小凡仙而已!我為什麼要在意她的話!我憑什麼因為她的話生氣!」
他一屁股坐下來,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又拎起一壇酒狂飲一氣。火熱的酒氣在他胸口熊熊燃燒。暮離鬱悶得又想飛下去狂揍人出氣。
成恆上仙幹什麼去了?那麼大的動靜水閣怎麼沒有動靜?暮離驚得跳了起來,他扔掉酒罈,瘋了似的往水閣疾飛。
唐淼在湖邊等末揚。她突然覺得後背發涼,身後不遠處的花木叢中似有人在盯著她一樣。
她隱隱有些後悔,這地方畢竟是小鬍子的府邸。鬧騰出這麼大動靜卻沒見小鬍子露面,太奇怪了。
沒了明珠寶石點綴的湖失了光華燦爛,卻也安靜恬然。風吹起湖水泛起漣漪,身後響起一聲嘆息。唐淼霍然站起:「誰?」
「是我!」
熟悉的聲音震得唐淼渾身一顫。胸口那朵花印灼灼燒了起來,她的心怦怦直跳。是她的幻覺嗎?唐淼哆嗦著又問了一遍:「誰在那裡?」
「我是誰你聽不出來嗎?」
唐淼腦中嗡的一聲炸開。她望著那叢或明或暗的花木呆了。
他在月光下回頭,眼若翠玉,美麗妖嬈。
他在山谷中舒展著枝葉,遍樹的花驚艷絕絕。
草木的清華之氣又盈繞在鼻端。
唐淼彷彿看到凰羽就站在花木後面,溫柔的望著她微笑。無限的委屈在唐淼心裡湧起,喉間漸漸哽住。她輕輕按住胸口,按住那隨著心跳起伏的花印想,他來了。
不知隔了多久,花木后又傳來凰羽的聲音:「戴著面具以為我就認不出你了嗎?」
如果沒有畫蛇添足的這句,唐淼說不定就走過去了。她猛然清醒過來。她不僅戴著面具,她用的靈力也不是馭水之靈。他是怎麼認出她的?如果剛才他聽到了自己和暮離的說話,他就走出來了。他不會還躲在花木後面。而且凰羽遠在東極地,怎麼這麼巧和她同時來到流光城?
「閣下聲音很陌生,你究竟是何人?」她冷淡的重複問道。心裡卻又存著絲僥倖,希望花木后真的是他。
如果是他,自己該怎麼辦?如果他真的認出了她,她又該如何求他保守這個秘密?
花木後面靜默了。
這樣的靜默反而加深了唐淼的懷疑。如果是凰羽,他絕不會被她傷到的。唐淼深吸口氣,指間霜花銀鏢攸地飛射過去。
團團白光在花木間炸開,一隻硃紅色的雀鳥驚得拍翅飛走。
唐淼急飛過去,花木被打得七零八落,沒有人。難道剛才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覺嗎?思念不可抑制的噴涌而出,這一刻,唐淼才知道,她有多麼思念凰羽。
空中飛來無數的武士,唐淼抬頭一看,水閣已被武士團團圍住。
「小姐!」末揚飛落在她身邊。
唐淼看到他身後還站著七名身著武士服,披著銀色斗蓬的人。她疑惑的看向末揚,他能耐很大啊,瞬間能請來這麼多幫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末揚和自己訂下血契,也沒說過他就不能擁有自己的秘密。唐淼釋然的笑道:「我沒事,暮離星君出手毀了萬珠聖衣。」
末揚鬆了口氣,解釋道:「我靈力不夠,所以請來鎮守流光城的七星宿衛相助。小姐無事就好。先離開這裡再說吧。」
唐淼點了點頭,手搭在末揚胳膊上無奈的說道:「墨蓮影盾沒了。你別飛太高就好。」
兩人離地而起,半空中和暮離碰了個正著。
暮離臉上的銀色面具已不見了,他的神色有些奇怪,目光避而不看唐淼,對末揚正色說道:「我已經下令封了城,二位先至城主府歇息吧。」
唐淼正要反駁,暮離冷冷說道:「姑娘莫要忘了天尊天後的囑咐。」
唐淼想起花叢凰羽的聲音,不由得一驚。難道,真的有人懷疑了她的身份,來試探她?學凰羽聲音的人會是誰?
「抄了水閣。」暮離不再理會他們,下了令徑直往城主府飛去。
末揚低聲說道:「水閣成恆上仙的來歷有問題。小姐還是先放下與星君的恩怨去城主府吧。」
天色慾明,流光城的天穹上又飄起了淡淡瑰麗光影。第一天就發生這麼多事,將來等著她的還有什麼呢?
唐淼感嘆:「外面的世界真精彩。」
城主府中心那棟水晶築就的寢殿在天光交替中散發出各種璀璨的光華。
檐下台階直探進湖水中。鋪滿天河金砂的湖底像流淌的黃金,燦爛奪目。
暮離躺在回廓中的軟榻上。他身旁的玉几上擺放著幾碟靈果,放著金絲編就的精美鳥籠。
籠中囚著只硃紅色的雀鳥。翅膀已有幾羽焦斑,看上去狼狽不堪。雀鳥像是養足了精神,撲騰著翅膀再一次狠命撞向籠子。
鳥籠瞬間發出層淡淡的光華,雀鳥的翅膀上又燃起一團小小的火焰。痛得它嘰嘰亂叫,在籠子里狼狽的蹦來蹦去。好不容易扇滅了火焰,雀鳥縮著腦袋蹲在籠子底部,小小的腦袋深深的埋進了羽毛中。
「一個時辰了,終於累了?想吃嗎?」暮離手中拋落著枚小小的玉色果子,斜斜瞟向籠子里的雀鳥。
雀鳥抬起腦袋,紅豆般可愛的眼睛狠狠瞪了眼暮離,高傲的將小腦袋偏到了一邊。
暮離將果子扔進了嘴裡,露出極享受的感覺。雙唇勾起抹邪魅的笑容,手指輕叩著鳥籠道:「不言不語,不吃不渴。想死呢?那也得看本君是否高興。」
雀鳥轉過身,用屁股對著他。
暮離像是想起什麼來似的,湊近了籠子說道:「你說本君剪了你會學舌的小舌頭,拔光你身上的金絲翠羽,再用軟玉鏈子鎖了,連籠子一併送到西地去。西虞昊會是什麼表情?想想,本君就舒坦哪!」
雀靈鳥憤怒的轉過身,嫩黃色的喙閃電般啄向暮離。鳥籠光華閃動,將雀靈鳥狠狠擊倒在籠底。雀靈鳥狼狽不堪的撲滅身上的火,嘴裡已尖叫出聲:「暮離星君你敢這樣對我,我家殿下定會將你斬成十段八段!」
「哈哈!」暮離放聲大笑,得意的倚回軟榻上,「幸虧我及時趕到水閣,否則倒叫你這隻小雀靈偷跑了。說吧,你們十二侍來了幾人?為什麼偷偷潛進流光城?」
被識破身分的阿度突然說道:「你想知道,放我出去我就告訴你。」
暮離輕輕搖了搖頭:「本君覺得你適合呆籠子里。聽說貓是很喜歡撲鳥的,哪怕關在籠子里的鳥一不留神也會被它吃掉。本君用不著你招供。直接掛在城門口,看看有幾隻貓想對籠子里的你感興趣。」
阿度瞪圓了紅豆般的眼睛,展開翅膀一頭撞向鳥籠。一團金色的火焰在羽翅上燃起,她不管不顧又奮力撞去。焦糊的味道溢開,阿度又痛又難受,小腦袋又一次撞向鳥籠。那股子瘋狂駭住了暮離。
他蹙緊了眉,手伸進了鳥籠接住了撞暈過去的阿度。華麗的金絲翠羽東一塊西一塊布滿燒焦的痕迹。掌心小小的一團,腦袋軟軟的垂著,毫無生氣。暮離覺得自己一合掌就能將它捏成齏粉。
他小心的手指撥了撥它的腦袋,嘆了口氣道:「這麼小,咋這麼烈性?西虞昊有哪點好,值得你們這麼忠心?」
暮離拿起一枚丹藥小心塗抹在被燒灼的鳥身上,又擠破一枚玉色果子捏開鳥喙滴落汁液。
翠色眼皮動了動,紅豆般的眼睛睜開了條縫。幾乎同一時間,阿度雙翅展開便要飛離。
暮離好笑的任她在掌心撲騰,握著一雙纖細的足不置可否。手掌突傳來針扎般的刺痛,阿度尖銳的喙狠狠的啄著。暮離火了,一把將阿度扔進鳥籠里甩著手道:「不識好歹!」
阿度摔得七葷八素,硬嘴回道:「聽說暮離星君英俊瀟洒,倜儻風流。今日一見,原來卻是只不折不扣的豬頭!」
她的話正戳中暮離痛處。他連喊三個好字,掏出一根青玉鏈子鎖住雀鳥的雙足,揚手將鳥籠掛在寢殿正門外面西的橫樑上,咬牙切齒的說道:「嘴利是吧?想撞死了之是吧?本君關你一輩子。讓你日日望著西地死不得,歸不得。本君就不信了,連只小雀靈都收不服!」
他說完拂袖而去。
阿度小心挪動著腳。青玉鏈子讓她最多只能躍起寸許,想要撞籠自盡也不行。她鬱悶之極,突然高聲叫道:「別以為我家殿下不知道,那個唐淼是假的!」
她這一喊半是因為絕望,半是想突然襲擊探明真相。
暮離停下來,回頭邪邪一笑:「難不成當日仙殿之上所有人都識不出真假?別以為這麼一喊,本君就會心虛的放了你。你這輩子就乖乖的做本君的籠中鳥吧!」
他心裡卻是震驚無比。西虞昊就算認出唐淼是假的,他又怎麼知道真唐淼在流光城?唐淼進城不過一天,難道是出了內奸?
阿度哼了聲道:「別忘了我們十二侍中還有隻玉犬。當日殿下離了仙宮,玉犬和我便奉殿下之令留在了銀霜城。唐淼身上的味道一直留在仙宮中。我們又跟著這股味道尋到了流光城。我若不回去,玉犬絕不會獨自來救我。她會回西地稟告太子殿下。阿度只是個小仙侍,不知道那假冒之人是何身份?」
暮離神經頓時綳得緊了,深深擔憂起姬瑩在西地的安全。他冷冷看著鳥籠里的雀靈道:「你最好保佑玉犬沒離開流光城。否則本君便真要剪了你的小舌兒,拔光你的金絲翠羽!」
唐淼懶懶的坐在桿欄邊,目光穿越流光城旖旎的星雲望向東極地的方向。她的手下意識的抵在胸口,輕撫著那朵紫色的花印。花叢之後的凰羽聲音是假的,唐淼惆悵不己。
刻意埋在心底深處不想去觸及的思念徹底的被花叢后那個惟妙惟肖的聲音喚起。
她和凰羽在東荒之地相處的時間並不長,卻讓她印象深刻。一閉眼,初學駕雲,初用靈力,凰羽的臉,身上的香氣,他看她的眼神如此清晰。
她是多麼期待著能和凰羽重逢。她渴望看見那雙翠玉般清亮的眼睛露出震驚與喜悅。渴望再呼吸到他身上的草木清香。
姬瑩,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末揚躡手躡腳的走進來。自從他召來北宮玄武七星宿衛,唐淼看他的眼神就有些奇怪。想到離開銀霜城前天後的話,末揚的心情就複雜無比。
唐淼已非吳下阿蒙。末揚進來的腳步放得再輕,她也感覺到了。唐淼頭也沒回的說道:「成恆上仙有問題?」
「是。成恆上仙的水閣已經查明是西地設在流光城的據點。小姐曾經與西地有過節?」
西地的人盯上了自己。
花木之後學凰羽的聲音試探自己。
唐淼瞬間肯定,西虞昊一定是對姬瑩公主幻身成的自己起了疑心。
一股快意突然湧上心頭。她清楚的記得銀霜城仙宮宴會上西虞昊身上散發出來的囂張與霸氣。如果他發現那個唐淼竟然是北地公主,他會怎麼對姬瑩?
各種極狠毒的念頭從她腦中冒了出來。她彷彿看到姬瑩被西虞昊狠狠羞辱。彷彿看到那個水星般冷洌清透的公主黯然哭泣。彷彿聽到整個仙界的仙都在嘲笑姬瑩。一時間唐淼控制不住的放聲大笑。
笑聲帶著股唐淼自己都不明白的瘋狂勁兒,像是極為開懷極為高興。然而她心裡卻生出一絲錯愕。從嘴裡冒出的笑聲不像是她自己的。她努力的想停下來,卻無力之極。不要笑了!
唐淼踉蹌的站起身,眼前的殿宇樓閣如此清晰,末揚吃驚的望著她。她張嘴像要叫破一個夢魘,艱難的吐出末揚的名字。
青白色的臉,纖細脖上暴出了青筋。唐淼放肆的笑聲與掙扎的表情駭得末揚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腕:「小姐,怎麼了?!」
腦中不受控制的情緒像薄薄的肥皂泡被末揚的聲音戳破,煙消雲散。唐淼扶著他的手浮起一身虛汗。她無力的坐下,喃喃說道:「我沒事。我與西地倒沒有過節,只不過,西虞昊起了疑心。我就想不明白,這張臉,這身靈力都換了個乾淨。他怎麼會疑心我才是被他帶往西地的唐淼。」
末揚銀色的雙眸毫不掩飾的露出震驚之色。他隨即想起那日銀霜城仙宮宴會上的小凡仙。回想唐淼平時說的話,末揚略一踟躇便明白了。他強壓住吃驚,低聲問道:「難道當日殿上那女仙是……」
唐淼截口說道:「是公主。」
公主以身涉險,易身深入西地?末揚不由大急:「如果西地懷疑上小姐,豈非意味著公主會有危險?這可如何是好?」
唐淼微微喘息,心頭又生出一絲悲涼。這是和她定下血契的護衛,最關心的人仍然是姬瑩。她剛才的惡念是嫉妒嗎?
所有人都在為姬瑩考慮,所有人都擔心她的安危。就連末揚……以血為契的忠心侍衛,在這一刻首先想到的也是姬瑩的安全,而不是被西地盯上的自己。
唐淼嘲弄的笑了。
半年時間,她已經不會因為看到飛來飛去的仙張大嘴巴表示震驚。也不會再對靈力之類的仙家法力感到不可思議。她擁有了北地天後一脈的靈力。她在銀霜宮裡閱讀過大量的玉簡玉牘。從對仙界的懵懂無知,她現在清楚的知曉這個世界的歷史。
這一切,都是交換。
她得到了北地天尊天後賜予的福緣機遇,她就要為公主的幸福付出代價。
唐淼的手指輕輕揉著額心,疲憊地說道:「你別著急。暮離星君一定會從那隻雀靈口中問出消息。且聽星君的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