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西出陽關無故人

第四十二章 西出陽關無故人

第四十二章

西出陽關無故人

任之寒頹然地看著謝芳菲,神情茫然,不知所措。數年來支持自己的仇恨突然間就不存在了,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硬生生地被人掏去,空蕩蕩的可怕。壓在頭頂的泰山突然被人給移開了,非但沒有感到輕鬆,反而跌在地上爬不起來。饑渴交迫在烈日的沙漠中獨自行走的人,所有執拗的希望到頭來驀然發現原來只是一座海市蜃樓。垂垂系著千鈞的頭髮還是斷了,清楚地聽見了懸崖下的迴響,仍然不敢相信就這樣斷了,元宏就這樣死了。

謝芳菲有些擔憂地看著任之寒,輕輕推了他一下,輕聲問:「之寒,你還好嗎?」任之寒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神情忽然有些獃滯起來,心不在焉地走了出去。謝芳菲欲言又止,只得嘆氣,還是讓他一個人先想一想吧。

洛陽的達官貴人、文人墨客、真人道士聽聞陶弘景要離開,每天來送行的人絡繹不絕,別館前面當真車如流水馬如龍,門庭若市。陶弘景一概不見,只讓幾個得意的徒弟代勞。可是當南安王拓跋楨前來送行的時候,陶弘景不得不親自敷衍。謝芳菲一聽見拓跋楨的名字,頭就犯疼,索性起身躲到後面的園子里,樂得一個人耳根清凈。

水上的亭子里任之寒一個人又在喝酒,豈不聞舉杯消愁愁更愁!喝得雖然不快,可是卻沒有一點要停的跡象。亭子的旮旯里還放著一個拆過封的大酒罈。滿園子都是隨風飄蕩的酒香。謝芳菲腳下一頓,嘆一口氣,還是穿過長長的鏈橋,咯吱咯吱地走了過去。

謝芳菲在他前面的石凳子上坐下來,一時間不知道從何說起。任之寒舉起手中的瓷杯,自嘲似的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芳菲,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連曹操這麼一個亂世里的梟雄也要感慨,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言語間不勝欷歔!

謝芳菲斟酌說:「可是他也說,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之寒,你不能永遠沉浸在漫無邊際的仇恨里。人活在這個世上,誰不要死?一百年以後,都化成了塵和土。什麼仇恨啊,權勢啊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早就灰飛煙滅了。眼下總有你真正該做的事情。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之寒,人生其實短得很,一眨眼就沒有了。立即去做的事情都不一定來得及,更何況你還要浪費在這些無謂的事情上面。人生數十載,行樂須及春!」

任之寒搖頭苦笑:「我忘不了山一樣高的仇,海一樣深的恨。聞在鼻子里的不是酒的香氣,而是血腥味,持久不散的血腥味。我怎麼能夠這樣就忘了呢!為什麼我的血海深仇還沒有來得及報,元宏他這樣就死了呢!為什麼他不是死在我的劍下,而是這樣就死了呢!」恨元宏,或許更恨自己。

謝芳菲嘆氣說:「之寒,元宏已經死了。北魏馬上就會陷入四分五裂的局面,這跟你報仇的目的不是一樣的嗎?只要目的達成了,具體怎麼樣就沒有追究的必要了。你還苦苦地留在洛陽幹什麼,你就算不出手,北魏也不會有太平的時候了。這個仇就當已經報了,你還是回塞外去吧。那裡有人一直在等著你回去呢,你的心從來就沒有在洛陽。你為什麼不回去呢?洛陽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你還待在這裡幹什麼。」

任之寒似乎想起了依稀的往事,眼睛里纏綿起來,那樣執拗痛苦的纏綿連謝芳菲都為之感動。繼續說:「之寒,你說你如果不報仇,寧願去死。如果現在你的仇恨還在,可是人已經死了,你還怎麼報呢!秋開雨能夠成功刺殺元宏,不可謂不是天意啊。你就當是他替你殺了元宏,放下心裡的仇恨,回去吧。回到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塞外去吧。強過流落在異鄉,漂泊無定,腸斷天涯。家鄉還有人一直在等你呢,你趕緊回去,遲了或許就來不及了。事情總有一道線,你硬是要跨過那道線,一切就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任之寒似乎被她說中心裡的傷痛,眼睛濕潤,是想起什麼了呢?心裡夢裡念念不忘的情人,還是遼闊平坦,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抑或是自由快樂地縱橫馳騁?或者是洛陽的寂寥蕭瑟,孤獨無依?拿杯的手逐漸顫抖起來。

謝芳菲想起的卻是秋開雨,心裡一陣凄然痛楚,輕聲哽咽地說:「之寒,你不要辜負了她,她一定朝思暮想盼望著你回去見她呢。你已經不需要再背負著這個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千斤重擔了。你們絕對不要像我和秋開雨一樣。我們倆將來是要天遭打雷劈的。你反過來想一想,元宏就這樣死了,豈不是連老天都在成全你們么?元宏若是不死,你永遠都沒有機會回去了,永遠被囚禁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一生一世都看不到頭,死也死在仇恨的毒藥里。這是天意啊,為了成全你們,連老天都在暗中幫著你們呢。天下的有情人本來就應該成眷屬的啊。這個世上的悲劇已經太多了,我不想再看見了。」

任之寒的頭低下來,低下來,似乎要低到看不見,摸不著的黑影里去。一團團、一簇簇的黑影,纏繞著他的心緊縮起來。心也隨著那一團團重重疊疊的黑影散開來,飄起來,搖晃起來。

謝芳菲繼續勸道:「之寒,亂世里多少人妻離子散,天各一方,如今就連亂世都成全你們了,你千萬不要在蹉跎下去了。你若再猶豫不決的話,或許真的就來不及了。你若錯過了,終生都會後悔。洛陽已經沒有什麼了,該完的自然會完,該亂的還是照樣得亂,該來的一樣都不會少。可是和你,卻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了。你從此返回塞外,帶著心上人,縱馬馳騁,何等快意!何等自在!」

任之寒的眼濕潤起來,心卻熱起來。死灰般的心重新滾燙起來,似瞬間爆發的火山岩漿,遍地開出絢麗的花來。謝芳菲的眼也紅起來,是感動,是羨慕,還有祝福。她是全心全意、真心誠意地祝福他們。這樣苟且偷安的亂世,總算還有一對即將幸福自由的情人。她覺得似乎沒有那麼絕望了,這個世上總是存在著許多其他好的東西,讓你覺得一切都還值得。有一句話說,天無絕人之路,只要肯走,總會有路的。

謝芳菲騎馬送任之寒離開的路上,看著表面上依然寧靜祥和的洛陽,實際上暗潮洶湧,山雨欲來。不由得嘆氣說:「又有誰能想得到,一切都好好的洛陽,說不定明天就風聲鶴唳,刀光劍影。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捲入這場政治鬥爭中去。好好的一個北魏,就因為秋開雨,重新四分五裂,戰亂迭起。」

任之寒見她並不忌諱談論秋開雨,於是說:「秋開雨的這一手不但狠毒,而且正中要害。對他來說還是一件一舉多得的事情。如果北魏和南齊內部穩固,國富兵強,他根本就沒有一點機會。所以說,兩國的形勢越亂對他越有利,正好渾水摸魚,從中取利。說不定將來南齊的政權也這麼被他給顛覆了呢。而北魏如今這樣混亂不堪的局面正是他一手營造出來的。看來,秋開雨要開始行動了,北魏就是他第一個目標。」

謝芳菲搖頭說:「不是,他真正想要對付的其實不是北魏。他使的這一招只是移花接木之計。他如果不能成功刺殺元宏,北魏內部至少也會引起一陣軒然大波,影響似盤根錯節般一層層推開,總有人要代人受罪。又是一場政治風波。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竟然可以成功地刺殺元宏。等到元宏的死訊傳到洛陽的時候,必然是舉國恐慌。而那些早就蠢蠢欲動、不懷好心的人正好趁這個動蕩的時候起兵造反。不論是太子黨,還是拓跋楨和劉彥奇都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操心其他的事情了。這樣一來,秋開雨不但能渾水摸魚,而且還拖住了劉彥奇,使他不能分身。他首先要對付的是水雲宮,不會是北魏。他早就回到南齊去了。那裡的形勢恐怕也和北魏差不多。漢北之地盡失,而蕭鸞只怕同樣命不久矣。」

任之寒嘆氣苦笑:「秋開雨不愧是秋開雨,這一手,打亂了多少人的計劃。好不容易統一了的北方又要再次動蕩不安,混亂不堪了。而南齊,命運亦危矣。這個天下已經亂了幾百年了,現在還要繼續亂下去。唉,什麼時候才能停止這種混亂呢?你看看附近的老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甚至賣兒為奴,賣女為婢。就是塞外,同樣民不聊生,受盡了壓迫和剝削。」

謝芳菲無奈地說:「要結束這種混亂的局面,一定要重新建立一個大一統的國家才是。就像春秋時期的戰國七雄,同樣是諸侯爭霸,烽煙頻起的時代,等到秦始皇一統天下,才將這種局面徹底給改善過來。可是秦朝也不過是歷二代而亡。然後又是楚漢爭霸的亂世。更何況是現在,你看看,你看看現在的局勢,哪裡有一點大一統時代的預兆。等到重新統一,只怕是一百年以後的事情了。」

「一百年以後?芳菲,你倒是肯定!這種亂世說不定就這樣徹底地亂下去了。反正亂也要活,不亂還是要活,苦的還是無權無勢、無依無靠的老百姓罷了。就拿秋開雨來說,他倒巴不得越亂越好。北魏今天會這樣混亂,還是他苦心經營出來的。唉……」說著是一聲長長的嘆息。謝芳菲心頭百般不是滋味,秋開雨,秋開雨,反正是徹底地斷了。為什麼就連聽到他的名字還是會心驚膽戰呢!總會有那麼一天,就連對著他也可以若無其事吧!總會有那麼一天的。以前就說過,什麼事情等過了十年八年以後都沒有那麼難以承受了。

兩人說話間已經出了洛陽的城門。謝芳菲看著任之寒,依依不捨的情感驀然湧現出來。這個時代,什麼通信工具都沒有,說不定此地一別,永無相見之日了。她拍馬上前,惆悵地說:「之寒,你這一走,雖然是一件好事,可是我們,我們說不定就再也不能見面了。隔著千山萬水,哪裡還有見面的機會。想起當初,我們好歹也是一路同甘苦,共患難過來的啊。你就這樣走了,唉!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啊!」

任之寒震動了一下,重複道:「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芳菲,說得果然貼切。芳菲,將來你若是厭倦了這裡的打打殺殺、明爭暗鬥,就來塞外的大草原吧。那裡雖然艱苦,可是自由自在。那裡,有極藍的天、望不到邊的碧綠的草原、遍地的牛羊馬匹,還有淳樸的人,你對他們好,他們會加倍地對你好。芳菲,不如,你和我一起回去吧。你就當我妹子,將來幫你找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比待在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強多了啊。」

謝芳菲聽得悠然神往,羨慕地說:「啊,之寒,被你這樣一說,我真的很動心啊。我很小的時候就聽過一首民歌,說的就是塞外的生活的。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我以前聽到的時候,就很想去走一走,看一看,滿心地渴望。現在聽到你這樣說,將來有機會我一定要去。你可要用好酒好菜招待我啊。我還要見一見你那個口裡心裡念念不忘的心上人呢,看一看是不是很漂亮啊。我這個人向來喜歡美女的。」

任之寒滿口答應,然後說:「芳菲,若不是你的那些話,我一定還留在洛陽。你說我現在回去的話,還來得及,如果繼續執迷不悟,一切都完了。猶如當頭棒喝,突然間使我清醒過來。洛陽,我來洛陽的這幾年,現在想起來,就像是一個夢魘,埋在重重的輕煙濕霧裡,一切都不甚清楚明晰。現在我終於決定回去了,就像守得雲開見月明,撥開重重的煙霧,重見天日。我的心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輕鬆自在過。塞外,那才是真正的任之寒。騎馬馳騁,彎弓射鵰,還有茫茫的草原,現在想起來,就讓我的血重新沸騰起來。芳菲,你還等什麼呢,你既然喜歡塞外,就和我一起回去吧。這裡的人和事已經傷透了你的心了。等到你重新想回來的時候,將來再回來。」

謝芳菲低頭微笑,半晌,然後說:「之寒,每個人似乎都有現在必須去做的事情。像你,你現在必須去做的事情就是趕緊回到你朝思暮想的故鄉,不然就遲了,來不及了。而我,我謝芳菲也有現在必須去做的事情,不論要做什麼,卻還不是和你一起去塞外。但是,之寒,說不定將來我真的會去塞外投靠你呢,真的說不定。世事變化得太快了,難以預料。」

任之寒笑一笑,點頭說:「好,我等將來你來找我們,你一定要來啊。你回去吧。天色不早了,小心城門關了,進不了城。」

謝芳菲哽咽著點點頭,微笑說:「嗯,不會忘記的。唉,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走吧,我看著你走。」

任之寒聽了她這話,也惆悵起來,拍馬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謝芳菲故意笑說:「你快去吧。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終於回去見心上人了,應該歸心似箭才是啊。將來有心,說不定再次重逢呢。快去吧,小心遲了就來不及了哦。」任之寒不再說話,腳下一夾馬腹,箭一般射了出去。

謝芳菲一直看著任之寒漸漸消失在遠處,只剩下穿過的風。立在道口上,獃獃地望了許久。直到後面跟著的侍衛出聲提醒,才跟著眾人回城了。

陶弘景正在大廳等謝芳菲回來。謝芳菲走進來,喝了一杯茶,然後才問:「大師,我們明天就要回建康了,是走水路回去還是旱路回去?」

陶弘景說:「我正要和你說這件事。我擔心我們人還沒有走出北魏的領地,元宏被殺的消息已經透露出來,路上恐怕不太平。本來就盜賊蜂起,如今更是亂上添亂了。所以我讓拓跋楨派了一隊精兵一路護送,直到雍州附近再沿漢水,然後取道長江回建康。」

謝芳菲點頭表示知道,忍不住又問:「大師看拓跋楨真是要造反了嗎?那北魏還有其他的什麼人暗中不軌?」

陶弘景沉吟說:「我冷眼看他近日兵馬調動得十分勤,王府的守衛分外森嚴,縱然沒有二心,亦不懷好意。芳菲,你跟北魏有什麼關係,你都要離開了,還摻和進來幹什麼?這種事情,不關心也罷。反正是亂,我們走了,眼不見為凈。」

謝芳菲賠笑著說:「我哪裡有本事摻和呀。我只是想知道,這元宏一死,北魏究竟有多少人馬不安好心罷了。比如說拓跋楨,還有他身邊的那個人,曾經將我劫走的那個人,叫什麼的,我一時忘記了,野心似乎也不小。所以才問一下。不知道這其中最大的一股勢力又是誰。」

陶弘景嘆氣說:「最有勢力的自然還是太子元恪。我曾經見過此人,他還親自向我求過丹藥。安逸享樂,荒淫無度,和蕭寶卷倒是有的一比。他是北魏名正言順的太子,自然是由他來繼承大統。其他人,亦不是省油的燈,看來北魏即將大亂,我們早走為妙。」

謝芳菲心忖,那麼秋開雨當初輕易放過拓跋楨,還故意做給劉彥奇看,一定有他的目的才是。想了半天,仍然猜不透他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算了,他的事,她不想再知道!他和她,早就一刀兩斷,從此蕭郎是路人!

第二天陶弘景一行人離開洛陽的時候,其送行的排場可比王侯。前有開路軍,後有護衛隊,就連普通的老百姓也站在路邊上夾道相送,可謂深得人心。謝芳菲坐在馬車裡,偷偷往外面看,心裡忍不住感嘆。

陶弘景此人,就是一個奇才。煉丹製藥也罷了,還聚眾收徒,創立「茅山宗」,成為一代宗師;本人工書善畫,精通儒學,天文地理、歷史醫學無所不通,似乎南朝的精華全部集中到他一個人身上來了。這樣一個「謫仙人」,整天做的事就是煉丹,煉長生久視的丹藥,是不是也是因為亂世的關係呢,只好寄情於其他事物。煉久了,受了影響,說不定將來真的成了世人眼裡的神仙了,沒準有人立祠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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