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恨到何時方始休
第五十一章
恨到何時方始休
秋開雨走近桌子邊,忽然微微地怔了一下,沒有什麼表情地看了明月心一眼,然後說:「北魏元恪已經平定內亂登基為帝,拓跋楨被當市車裂。不過,國內依然有許多潛在的反對勢力,所以我們暫且完全可以不用顧慮北魏的威脅。無形中不費吹灰之力去掉了一個大敵。南齊再怎麼亂也是自己人的事了。這個時候就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歇了一下,繼續說:「劉彥奇這個小子見機倒快,一見勢頭不對,立刻溜之大吉。他皇帝的美夢既然無望,這次一定會回來破壞我們的大事。還有單雄,至今仍然不清楚他的下落嗎?」明月心搖頭,秋開雨繼續說:「單雄這個人,品性倒不差,只可惜看不清楚眼前的形勢。他要一味往死里鑽,我也只好成全他了。如今這個情形,重掌水雲宮的時機不但來了,就是統一魔道也是指日可待。」
明月心笑著說:「開雨,如今整個天下還有誰敢得罪你呢。你現在有太月令在手,挾著縱橫天下的『邪君』的威勢和魄力,號令群魔,一統魔道六派,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嘛。」
秋開雨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只是冷聲地問:「我交代下去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明月心回答:「都辦得差不多了。雖然還有幾個不怕死的人堅持沒有表態,不過現在的水雲宮誰不遵從你的號令呢?你完全不必擔心。開雨,我彷彿聽下面的人說你滿建康的像是在找尋什麼東西是嗎?究竟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吩咐手下去找就好了,沒有必要親自動手。」
秋開雨只是懶洋洋地說了一句:「明月!」以示警告。明月心立即識相地轉開話題問:「你這次出去辦事辦得怎麼樣了?一切都計劃好了嗎?」秋開雨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說的卻是:「聽說蕭衍和蕭遙光勾結在一起了?」
明月心點頭:「看情形確實如此。這次是蕭衍主動邀請蕭遙光前來『雨後閣』商談事情的。現在雙方氣氛融洽,看來已經達成一定的協議了。」秋開雨冷哼著說:「看來,蕭衍是越來越聰明了,居然知道挑撥離間王敬則和蕭遙光之間的關係,來謀求更多的利益。」
似乎想起了什麼,稍微停頓了一下,依舊面無表情地說:「這個辦法倒不像是蕭衍這種人能夠想得出來的。」自然而然想起謝芳菲,怔了怔,然後又轉開說,「王敬則這個人,驕橫跋扈,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蕭遙光今次倒是交了好運,逃脫了被牽連誅殺的命運。算了,目前時機還沒有到,暫且就讓他再多逍遙兩天吧。總有一天,我要逼得他走投無路,不得好死。」
明月心問:「蕭鸞的情況到底怎麼樣了?」秋開雨簡略地回答:「還是老樣子,不死不活地拖著。他不殺光整個蕭家的人是不肯去死的。」明月心又問:「那蕭寶卷呢,你又準備怎麼辦?」秋開雨沒有回答,忽然站起來,就要離開。明月心有些吃驚,然後故意跑到他身邊,嬌聲軟語地說:「開雨,你這就要走了嗎?你今晚不留在這裡了嗎?這裡一向沒有人敢上來的,你放心好了。」秋開雨眼神驟然寒冷起來,盯得明月心毛骨悚然,心虛不已,還以為他發現了什麼事情。
秋開雨淡然地說:「我還有一些事情要吩咐整個水雲宮的人,你怎麼說?」明月心聰明地說:「我當然也算是水雲宮的人了,自然和大家一樣一起聽從你這個宮主的吩咐。」秋開雨想要再次收服水雲宮,第一個要收服的自然就是在水雲宮中勢力根深蒂固的明月心。
秋開雨點點頭,率先走出了房門。明月心朝謝芳菲的角落瞄了一眼,心裡想如今自己示威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可以想個辦法讓容情過來將她帶走。謝芳菲現在是蕭衍的妹子,真正得罪了她等於是得罪了整個蕭府,更何況旁邊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容情。自己的底細他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搞不好是兩敗俱傷的局面,目前來說還犯不著這樣。反正已經出了心中長久以來的一口惡氣,心裡舒暢得很。跟在秋開雨後面有些得意地離開了。
謝芳菲聽到明月心故意說給她聽的「你今晚不留在這裡了嗎」,開始的時候真的是又悲又痛,等想明白過來,氣得連血管也要爆裂開了。渾身僵硬如石也是放在火堆里的石頭,下面的無名火借著風勢越躥越高,差一點就要沒頂了。
正在滿心火起的時候,忽然感覺到空氣有一絲些微的異樣,是連夢裡都咬牙切齒的熟悉的味道,偏偏像是烙印,永遠地留存在味覺里。謝芳菲當然知道來的人是誰,心裡一陣犯酸。折足雁,九迴腸,形容得何其貼切!自己就是正在空中翱翔的離群的折足雁,若是斷翅了,乾脆一了百了,再怎麼飛也飛不起來了。所有的痴心妄想全部埋進沙土裡,和著死人的血和骨一起灰飛煙滅。偏偏是寂寞沙洲冷上的一抹縹緲孤鴻影,揀盡寒枝還是只停留在一片渚清沙白間。足都斷了,腸也彎了,現在還有什麼好說的!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秋開雨一直默默凝視著似乎早就昏睡過去的謝芳菲,可是他心裡清楚地知道她知道自己來了,就算知道,現在卻連眼睛都不願意張開,看來真的是恨了。秋開雨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一向清明無情的眼神史無前例地迷濛起來。過了很久,才回過神來,開始動手為謝芳菲運功,將明月心加在她身上的那些狠毒的手法一一解去。心裡究竟是何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感情的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局外的人又怎麼能夠了解呢。無情到了極致未必真的是因為無情;有情到了極致也未必是想要的有情。
秋開雨伸出手將仍然渾身麻木的謝芳菲給抱起來,然後輕輕地放在房間中央那張柔軟的大床上。謝芳菲躺在上面的時候,因為太過柔軟的緣故,連頭都暈乎起來。忽然又想起明月心故意挑釁的話,想起這張床,想起明月心和他,渾身顫抖起來,憤然地揮手,拚命要躲開秋開雨的接近。
秋開雨真正地怔住了,半晌都沒有動作,眼神如剛剛澆滅的煙火,還帶著一絲絲的火星子,其他則全部都是濃濃的一陣黑煙,嗆得人滿臉滿眼淚水。兩個人就這麼對峙著,一個怒氣衝天,一個心火蔓延。秋開雨忽然狠狠地捶了一下謝芳菲躺的那張床,眼神冷酷得嚇人,也痛苦得嚇人。
謝芳菲開始也被嚇了一跳,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失控的秋開雨,眼睛慌亂地看著他。可是一會兒之後憤怒的感情還是佔了上風。等到全身稍微鬆軟下來后,她用力爬起來,想要趕緊離開這張過分柔軟的大床,這個過分刺眼、過分痛恨的地方。眼睛看都不看,一手推開站在床邊的秋開雨。卻因為剛剛蘇醒,一下子用力過度,砰的一聲滾跌下來。秋開雨反射性地伸手扶住了她。
謝芳菲一時間雖然有些尷尬,仍然毫不掩飾地恨恨地看著他,冷聲說:「放開!」秋開雨自然沒有理會。僵持了半天,秋開雨滿腔的柔情都因她而一絲一絲地被勾惹出來,難得柔聲問:「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謝芳菲的怒氣像是吊在空中的蜘蛛網,不僅沒有捕捉到半隻蚊子,連這個辛辛苦苦織起來的網也被他這麼幾句輕描淡寫的話衝出了一個大洞。用力掙扎,秋開雨紋絲不動。謝芳菲發覺一時感情用事,毫無用處之後,停止了無謂的掙扎。
謝芳菲側臉,心裡痛心地長嘆了一口氣。如今的他和自己有什麼關係,還有什麼關係!回首早已成陌路,現在又這麼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糾纏在一起。掉在煙灰里的豆腐,沾惹上就撿不起來了。縱然撿了起來,也不是以前潔白乾凈的豆腐了!強自壓下心頭滿腔的怒火,盡量冷淡地開口:「秋公子,多謝相救。我要離開這裡,還請放手才是。」
秋開雨聽了她故意冷淡疏離的言語,心裡怎麼可能會甘心,怎麼可能會甘心!他就算過得了自己心裡絕情的那一關,也過不了眼前冷情的這一關。曾經那樣矛盾痛苦的掙扎,那樣驚心動魄的死別,那樣噩夢纏身的生離,怎麼可能就這樣風過無痕,了無痕迹呢!所有的知道的、不知道的,看得見的、看不見的纏繞悔恨怎麼能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呢!就連謝芳菲滿腔憤怒之餘,充斥在心上的還是滿滿的不甘心。心底的意念總是難平。
秋開雨終於露出正常人的表情,一手猛力地將謝芳菲扯過來。謝芳菲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困在他懷裡,左右不能動彈,就連頭都轉動不開。受了大力的震蕩,心裡更加憤怒,大聲喝道:「秋開雨,你放開!你放開!你現在跟我還有什麼關係!你跟我到底還有什麼關係!你放開!」
秋開雨恨聲說:「跟我沒有關係?跟我沒有關係我會瘋了一樣一路跟在你身後?!跟我沒有關係我會明知道不可以還是忍不住現身?!跟我沒有關係我會一進門就聞到你的氣息?!跟我沒有關係我會故意支開明月心特意來見你?!跟我沒有關係,秋開雨會出手救一個和自己什麼關係都沒有的人?!」
謝芳菲不聽到明月心的名字還好,一聽到明月心的名字,好不容易熄滅下去的心火不由得像澆了油的乾草烈柴砰的一下熊熊地燃燒起來。胸口劇烈起伏著說:「秋開雨,不管怎麼樣,我們現在是完了。你到底放不放手?」
秋開雨冷笑著說:「你要去哪裡?你要去找姓容的那個小子?芳菲,你不要再在我眼皮底下再和那個小子在一起了。不然,我一掌殺了他!天乙老道,我現在還怕天乙老道做什麼!總有一天,我連天乙老道也要殺掉以立聲威!芳菲,我秋開雨說出的話一定就做得到!你若還和他在一起,我就一掌殺了他!」
謝芳菲氣得無力回答,突然間用勁全力掙扎不果后,凄涼地說:「你殺他有什麼用,你殺他有什麼用!你殺了他,難道就沒有別人了嗎!你若和我還有一絲的關係,頭一個該殺的就是你自己,然後把我一塊兒也殺了,豈不是什麼都乾淨了!你殺那些毫不相干的人有什麼用!這難道不是你和我之間的事情嗎!容情,容情,他也不過是和我一樣的一個可憐的人。明知道是無邊無際的苦海,還是義無反顧,不肯回頭靠岸。」
秋開雨捉住謝芳菲拚命掙扎的手,冷聲說:「芳菲,我只知道你從來就沒有讓我好過過,我怎麼能讓你好過!容情再敢貼身靠近你,我立馬說到做到。」謝芳菲恨得牙齒都痛癢起來,全身不能動彈,隔著秋開雨薄薄的青衫,對準胳膊用力咬下去,毫不留情。嘴角立刻就嘗到絲絲血腥的味道,隨著口腔里的唾沫,一點點溶解在自己的嘴裡、心裡,彼此混淆,再也分不清楚。
秋開雨就這樣任她狠狠地咬著,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眼睛里的凄楚酸痛像是昆崙山上長年不化的皚皚白雪,刻在了眼骨里,眼睛里輕易是看不出來的。
謝芳菲將積聚的恨意統統發泄到又痛又癢的牙齒上,咬得自己都心痛了,半晌,突然就哭起來,邊哭邊哽咽地說:「你這又是做什麼!你這樣又有什麼用!一時糊塗起來,你可以這樣;一旦清醒過來,你轉個頭還不是一樣地要將我一腳給踢開。你用手困住我又有什麼用!就是心,你也困不住我。你還想不想讓我活,你到底想不想讓我繼續活下去!」聲音漸漸地低下去,是沙灘上的浪頭,猛地衝上來,然後又猛地退回去。轉眼間退到無邊無際的浪頭裡,一片的水,浩瀚蒼茫,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留下。
秋開雨聽得謝芳菲這一番赤裸裸的控訴,另外一個自己又重新回到體內,滿心的無力,無邊的茫然之下,頹然地鬆開雙手。左手上的衣衫上印著清清楚楚的血跡子。謝芳菲看著這個房間,看著那張礙眼的軟床,心上的傷是冬天已然過去仍舊留下厚厚傷疤的凍瘡,想忘都忘不了!
謝芳菲無奈悲憤地死死盯著秋開雨,然後恨恨地說:「秋開雨,你不要濫殺無辜!容情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每次死裡逃生,都是容情救的我,你有什麼資格去殺他,又是為了什麼去殺他。他,他——,容情他本來就比你好得多,好很多很多。你又有什麼好!你又有什麼好!你只會一次又一次地逼迫我!我們這次正正式式地了斷了吧!」說著頭也不回地就要離開。女人的心腸狠起來的時候,絕對不會輸於任何一個男人。
秋開雨不知道謝芳菲為什麼突然間說出這麼絕情的話來,還以為是容情的緣故,眼睛里現出濃濃的殺機,一直都退不去。見謝芳菲走到門口,終於還是忍不住,用力拉住她,憤怒地說:「你要出去見容情?好!今天我讓你去見他最後一面!」謝芳菲奮力甩開他的手,眼睛里露出鄙棄的神色,嘶吼般地說:「你還來糾纏我幹什麼!你為什麼不去糾纏明月心,想必她一定樂意得很!」
然後又恍然大悟,嘲諷似的說:「哦,我差點忘記了,你們早就糾纏在一起了。那你還來糾纏我幹什麼!你給我放手!」秋開雨聽得謝芳菲這照頭狠狠地淋下來的一盆涼水,愕然止步,伸出的手頓在半空中,伸不出去,同樣也縮不回來。就如同他對謝芳菲的感情,收不起,放不開。
謝芳菲的心火是開了閘的水,一路奔騰洶湧而下。趁著洪水和烈火,咬牙切齒地說:「秋開雨,我以後不想再看到你了。你也不要再胡亂插手我的事情了。我現在跟你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了。你還是和明月心兒女情長,耳鬢廝磨去吧。」打開門,毅然走了出去。留下滿臉苦笑,無可奈何的秋開雨。以秋開雨這種情商,什麼是狠心絕情的話,什麼是一時的氣話,還是分得清楚明白的。這個時候的謝芳菲和一般的人沒有絲毫的分別,而她本來就是一般人。
思幽幽,恨幽幽,恨到歸時方始休!
容情無意中聽到謝芳菲被明月心請去喝茶聊天的消息后,立刻飛奔出來,滿心的擔憂,四處尋找,人急得差點就在室內施展輕功了。這個消息自然是明月心故意讓人給放出來的。她的目的不但要容情消耗功力救謝芳菲,而且要在秋開雨的眼皮底下讓秋開雨徹底地死心。哪裡知道事與願違,這兩個人就如同雜糅在一塊兒的亂麻,越扯越緊,分都分不開。
容情遍尋了一趟,正要下樓的時候,眼角看見雙眼濕潤的謝芳菲,神情又悲又苦,又氣又怒。連忙跑過來,連聲問:「芳菲,芳菲,你怎麼了?是不是明月心這個女人又欺負你了!這個女人,簡直是蛇蠍心腸,以前差點要了你的命還不夠,如今在建康也敢這麼明目張胆!我們一定不能這麼就放過她!芳菲,芳菲,你怎麼了,有沒有受什麼傷?」
謝芳菲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擔心秋開雨一怒之下將他給殺了,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然後搖頭說:「沒有什麼,只不過狠狠地吵了一架。」容情有些不可置信的樣子,疑聲問:「你和明月心大吵了一架?」謝芳菲不想解釋,故意將錯就錯,胡亂點了點頭,一時間發生這麼多的事情,突然間就覺得心力交瘁起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對著容情更加心虛和不安,於是刻意問:「始安王和蕭大人他們還在嗎?」
容情點點頭說:「大家看塞外的歌舞看得很有興緻,所以還沒有走。」謝芳菲點了一下頭,神情有些黯然地說:「我累了,還是先回去了。」容情要送她回去,謝芳菲搖頭說:「你還是跟著大人吧,秋開雨就在這附近,明月心也不是什麼好惹的人,你還是留下來護送大人吧。讓幾個侍衛跟著我就可以了。」容情看著她一臉疲倦的樣子,欲言又止,還是留了下來。謝芳菲就在馬車上夢見秋開雨和明月心,恨不得兩個人立即都死了算了。
原來自己真的是無藥可救了。他對自己這樣無情,自己還不能完全死心!孽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