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窮水盡疑無路
第三章
山窮水盡疑無路
秋開雨負手走近她,慢慢說:「我知道。」他當然清楚她身上並沒有太月令,不然不會容許她活到現在。氣勢迫人,不怒而威,謝芳菲頓時噤若寒蟬。秋開雨繼續說:「我看謝姑娘還是安心在這裡住上幾天吧。此處清幽寧靜,風景宜人,可謂別有洞天。謝姑娘可以好好想一想。秋某過幾天再來探望謝姑娘。」
謝芳菲的心驀地一緊,他打算軟禁?偷偷瞄了他兩眼,暗自尋思:反正那勞什子白送給自己都避之唯恐不及。自己有什麼錯呢,只不過懷璧其罪罷了。如今沒吃到羊肉,反惹得一身騷。既然要送出去,給他也不失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只不過,這是交換自己小命唯一的籌碼,可得謹慎使用。當即說:「只要你答應放我走,我自然會將太月令完整無缺地送到秋宮主的手中。」
「謝姑娘,你知道,世上的事反反覆復,真假難辨,你叫秋某如何相信你?謝姑娘應該表現出更大的誠意才能讓人信服呀。」秋開雨直視謝芳菲,語調緩慢,眼神銳利無情。他頗為不耐,十分煩躁,究竟為何心煩,卻說不出來。只覺得不妥,可是仔細一想,又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謝芳菲當然不清楚他反覆的心情,為了使他更信服,娓娓道來:「秋宮主,太月令可是半掌大小,狀如盾牌,兩邊分別刻有日月的形狀?上面的古字花紋像我這種人自然不識,不過其材質之特殊,生平未見。入手透寒,體形雖小,重量卻頗重,裡面似乎——另有乾坤。不知道我可有說錯?其實似太月令這種稀奇物事,就是想冒充也冒充不來。」緊張地看著他,生怕他一個不相信,立即痛下殺手。
秋開雨目光如炬,盯著謝芳菲冷冷地說:「太月令現在哪裡?」
「秋宮主,隔著這麼千山萬水的,這一時半會兒到哪裡找去?您不如先放我回蕭府,日後自然將太月令雙手奉上。秋宮主大可放心,就憑我這點小伎倆,再怎麼樣,也逃不出秋宮主您的手掌心啊。說老實話,您待在建康,總不可能是來遊山玩水的吧?將我隨身帶在身邊,這麼大一個累贅,也不好辦事情吧?還有,我雖然是女流之輩,也知道重誠守諾,人無信不立,答應過的事,必定不會食言。更何況,太月令對我來說,避之唯恐不及,要想安生,還是趁早丟開比較好。」謝芳菲沒有回答,卻說了這麼一番軟硬兼施的話,只盼秋開雨在這形勢緊張的時刻,無暇顧及自己。
秋開雨回首笑說:「謝姑娘不愧是蕭衍手下的謀臣呀,這種時刻猶能侃侃而談,討價還價。可惜事與願違,謝姑娘既然拿不出太月令,那就請暫且在這山中盤桓數日,與花鳥蟲魚為友,清風明月為伴,放寬心懷好好享受,亦是人生一大樂事。請恕秋某就不奉陪了。」說完就要離開。
謝芳菲大急,滿頭大汗,看來他對太月令是志在必得,情急之下拉住他,跺腳說:「你走了,那我豈不要餓死?」腦中卻在飛快運轉,想著逃離的辦法。
「這個謝姑娘請放心,來者是客,秋某這點禮數還是有的。先前若有怠慢之處,還請擔待。就請謝姑娘在此安心住下來,若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秋某辦完了事情,自然會陪著謝姑娘不辭辛勞地去拿太月令。」秋開雨語氣溫和得就好像是好客的主人熱心地招待來賓。
謝芳菲眼珠一轉,忙說:「哎,哎,哎,秋公子,等一下,你既然要下山,不如——乾脆帶我一起下去好了,反正我也逃不掉,是不是?」秋開雨挑眉看她,沒什麼表情地說:「哦——謝姑娘,那你說呢?」世上有這麼簡單的事嗎?她還真把自己當成來賓了。謝芳菲摸了摸鼻子,涎著臉說:「秋公子,說實話,一個人待在這山上,怪可怕的。一到晚上,黑漆漆的,星月無光,風嗚嗚嗚地吼,鬼哭狼嚎的……不如帶我下山,興許我還能幫點什麼小忙。秋公子不是要辦正事嗎?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嘛。」謝芳菲這番話說得極其諂媚。
秋開雨忽然笑出聲,不由得打量謝芳菲,似乎覺得她剛才說的話很有意思,眉梢眼角全是細細悄悄的笑意,將衣袖一擺,說:「可是剛才謝姑娘不是還說自己是一個大的累贅嗎?如何能幫秋某的忙?」謝芳菲被噎得說不出話來,這下真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秋開雨走到桌邊,倒了杯茶遞給她,說:「謝姑娘,請。」謝芳菲冷眼看他,沒有接過來。他也不以為意,隨手放在桌上,一撩衣角,走了幾步,又回首說:「能請謝姑娘來做客,真是秋某的榮幸。還請謝姑娘務必賓至如歸,不要拘束才好。」
謝芳菲看著他消失的背影,渾身的氣都不打一處來,恨恨地想,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她就不信,他還能將她困一輩子。
謝芳菲一個人在這空山絕頂上待了好幾天,差點沒有瘋掉。這個地方人鳥不至,半點生氣都沒有,唯有無邊無際的風聲,還有無窮無盡的雲霧,映襯得越發空虛、落寞。這裡彷彿是世界的盡頭,只剩下她唯一的一個人,孑然一身,寂寞難耐。唯有重複的日出日落,孤獨清冷漫天漫地涌過來,恐懼、擔心,還有往日血腥的回憶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自己。她覺得度日如年,簡直不能忍受。待到第四天時,秋開雨終於千呼萬喚始出來。
謝芳菲一見他,怨恨的話早忘到腦後去了,眼中噙著淚,拉著秋開雨的袖子死命不放,哽咽說:「秋兄,這次你一定要帶小妹下山。」無論如何,她不能再待在這裡,實在是受夠了!秋開雨既然沒有殺她,就表示自己還有利用的價值,那麼一切皆可商量。秋開雨也不好太難為自己。
秋開雨筆直地站在那裡,文風不動,冷清如一尊雕像,鬼斧神工般的側臉上亦如雕像般沒有絲毫感情,看著謝芳菲沒有說話。
謝芳菲剛才激動之下,一時失態,此刻見了秋開雨臉上的神情,懦懦地放開手,轉著雙眼說:「秋公子,山上衣食自然不缺。可是人,又不是光吃飽喝足就夠了!那跟禽獸有什麼區別!再說你已經將我囚禁了這麼些天,總有個盡頭吧?你到底要怎麼樣?難道你真的任由我在這裡自生自滅?」瞪眼看他,滿心不忿。見他依然沒什麼表情,煩悶過後,想了想,又軟下聲音:「再說了,女孩子總有一些東西需要親手添置的,這裡什麼都沒有,有許多不方便……秋兄想必沒有想過吧?」說完臉有些紅了,咬唇看著地下。
她這席話軟硬兼施,自認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沒什麼破綻。秋開雨先是皺眉,待到明白過來,沉吟半晌,乾脆點頭:「好,明天帶你下山。」秋開雨對謝芳菲也有點不勝其煩,再說也該帶她下山去取太月令了。
謝芳菲心裡打出「勝利」的手勢,哼,小樣兒,我就不信你會不上當。表面上卻裝得滴水不漏,其實心裡早有打算。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等做了以後再說,管它能不能逃出生天。
秋開雨又說:「蕭鸞病危,強行召蕭衍入宮見駕。」語氣淡淡的,看似漫不經心,心思卻停留在謝芳菲身上,目光灼灼,一絲一毫細微的表情都沒有放過。她前幾天才說蕭鸞微恙,開始還以為只是信口開河,胡言亂語,沒想到立即應驗了,不由得他不心驚。
「哎呀,糟糕!」謝芳菲喃喃自語,忍不住皺眉。蕭鸞自義陽一役后早有殺蕭衍之心,只是礙於往日的情分,現在終於撕破臉皮,開始有所行動了。看來,又是一場鬥爭。謝芳菲想了想,問:「蕭將軍的人馬現在由誰統領?」
秋開雨露出讚賞的眼色,回答:「暫且交由張弘策統領,看來他此番命不該絕。」挑眉看著謝芳菲,眼前這個年輕的女子非常聰明,智計過人,臨危不亂,可是看起來卻如平常的女子一樣純真溫和,毫不設防。想起她受刑的樣子,又是那樣倔強驕傲,真是自相矛盾的組合體。
謝芳菲也鬆了口氣。蕭鸞將兵馬交給張弘策,暫且表明沒有置蕭衍於死地的決心,不然不會將大權交給蕭衍的近友暫時統領。可是,恐怕他將來的日子也不會好過,蕭衍之於蕭鸞,正所謂如芒在背,如鯁在喉。沉思一番,又問:「明帝以何借口削去蕭將軍的兵權?」
秋開雨這次很合作,答:「蕭衍在建康任太子中庶子,領四廂直,鎮守石頭城。」明升實降,排斥出權力中心。
謝芳菲冷哼:「有名無實矣。這分明是變相軟禁,就近監管。」
秋開雨緩緩說:「秋某感興趣的是,謝姑娘是如何提前得知蕭鸞病危的消息?」說完,一動不動盯著謝芳菲的眼睛,銳如鷹隼。
謝芳菲猛地咳嗽起來,緩過來后胡亂說道:「小妹精通星象,自然可以從風雲變幻中提前得知某些信息……」見秋開雨一味興緻盎然地看著自己,再也說不下去,只得打住。他那種表情,叫她怎麼鬼扯下去?
秋開雨平靜地說:「謝姑娘不涉江湖之事,大概不知道,敢糊弄秋某的人一向沒有好下場。」
謝芳菲心裡有苦難言,總不能告訴他自己知道所有的將要發生的大事吧,更是要被當成胡說八道,信口開河了,忙笑說:「秋公子嚴重了,開玩笑,開個玩笑而已,不用總是這麼當真嘛。偶爾也要調劑調劑身心。說說笑笑,有益身心健康。」心裡卻一個勁地在想該如何圓謊。
秋開雨沒有出聲,淡淡掃了她一眼,只那麼輕輕一瞥,謝芳菲心頭立即湧起一陣寒意,像是風刀霜劍。只得硬著頭皮,懦懦地說:「明帝年紀也大了吧,老人家總是難免頭疼腦熱的。今天不病,明天也是要病的。所以,完全是——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死馬當作活馬醫……」真是語無倫次,胡拉鬼扯了。停了一下,嘆口氣,又說:「誰還不是一樣呢,生老病死,性命無常,反正誰也躲不過。」
秋開雨雖然猶自不信,可是倒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逼迫,意外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當晚,兩人隨便吃了點乾糧,就這麼睡下了,不再有話。秋開雨兀自閉目運氣,謝芳菲也不敢再去招惹他。
第二日一大早,秋開雨果然帶她下山。謝芳菲伏在秋開雨的背上,只覺得像是騰雲駕霧一般飛掠而下,但聞耳際風聲呼嘯,眼前一片雲海蒼茫。風吹得衣衫獵獵作響,真像踩在雲端里,做了一個美麗的夢,妙不可言。只可惜彩雲易散,好夢易碎。
謝芳菲站在山腳下,抬頭仰望,群山巍峨高聳,連綿不絕,山頂隱沒在雲霧裡,彷彿接天連地,直插雲霄,不由得感嘆:「此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
秋開雨看著她,神情剎那間恍惚了一下,柔聲嘆氣:「謝姑娘才氣橫溢呀,可惜身為女子。」亂世中的女人,尤為不堪,境遇凄慘。
謝芳菲不知道他為何無緣無故地嘆氣,聽得這話,笑了笑說:「秋兄謬讚了。便是身為男子,沒有生於高門士族那也是枉然。」等級森嚴的門閥制度,如鴻溝般不可逾越,就像這個混亂不堪的時代。
秋開雨點頭:「不錯,自魏晉以來,九品中正制度,不知埋沒了多少人才。士族與寒門猶如天地之遙不可及。」隨即冷笑一聲,「可是,秋某偏要打破這種制度。真是可笑得緊,僅憑出身和門第就能決定一個人的能力?從未有這麼荒唐的事情!自古以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謝芳菲聞言心中暗驚,只怕這個魔道的「邪君」不會只安心於江湖啊,從其言語間的豪氣可見端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難道他想封侯拜相,抑或是問鼎九五?跟著也笑說:「秋兄有鴻鵠之志,實非常人。」想起「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這句話,秋開雨亦是這亂世里的英雄豪傑,趁亂而起,隨勢而飛。時世造就英雄。
謝芳菲在一家熱鬧喧囂的店鋪前停住腳,說:「秋兄,這家店鋪專門經營女兒家的物事,你要不要也進去瞧一瞧?」她料定秋開雨不會進去,故意有此一問。這家鋪子她熟得很,前堂後院,廊檐亭柱一清二楚。
秋開雨看見裡面果然全是女人,嬌聲笑語,熙熙攘攘的,櫃檯上擺著一些胭脂水粉、香油絲巾之類的物事,於是說:「我在外面等。」又提醒一句,「謝姑娘,秋某的耐性向來不是很好。」
謝芳菲只敢暗地裡腹誹,真是難纏,表面上笑嘻嘻地說:「秋兄,小妹好歹也是女子,怎麼連半點耐心都欠奉呢?」其實十分緊張,生怕他臨時變卦。
秋開雨「哦」了一聲,似笑非笑說:「謝姑娘,不如我們回去辦一些正經事如何?」
謝芳菲不再說話,趕緊擠了進去,還回頭沖他笑了一笑。不出半會兒,又鑽出來,一臉討好地問:「秋兄,可否借點銀子?小妹是身無分文呀。」秋開雨遞給她一錠銀子,臉上不自覺地流露出無奈的表情。謝芳菲鑽在衣香雲鬢里,一邊心不在焉地到處翻看一邊尋找脫身的機會。千方百計,好不容易騙得他帶自己下山,這麼多人,正好渾水摸魚,趁機溜走。抓住一個夥計問:「這有茅房吧?」夥計忙說有,指著後門說在後堂。謝芳菲對身邊的女子笑說:「我剛聽得小姐內急,不如和小妹一塊兒去茅房怎麼樣?」那小姐思量了一下,點頭和謝芳菲一道進去。那人身高體形和謝芳菲差不多。
謝芳菲遠遠地對秋開雨打個手勢,笑著指了指後面,又指了指身邊的女子,也不管秋開雨有沒有明白她的意思,他糊塗更好,本來就是要他暈頭轉向。然後謝芳菲和那個女子一起走進屋子的裡面,秋開雨也沒有立刻跟進來,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兩人進去一會兒,秋開雨還是不放心,站在門邊上盯著,耳中聽著腳步聲並沒有走遠,於是放下心來。
先是那個陌生的女子背著他往後面去了,等了半天仍然不見謝芳菲出來,心中疑惑起來,聽得裡面仍然有呼吸的聲音,於是出聲問:「謝姑娘,你怎麼了?」半天都沒有回答,隱隱覺得不對勁,一腳踹開木門,只見那個陌生的女子被綢帶捆綁在地上,嘴唇也被堵住,身上穿的卻是謝芳菲的衣裳。秋開雨頓時大怒,好一個金蟬脫殼之計,竟是如此狡猾!他也有點太大意,對謝芳菲這樣一個弱女子,確實沒怎麼防備,不然以他的精明,怎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沒有見陌生的人走出大門,連狂亂的腳步聲都不曾聽到,那麼謝芳菲一定還藏在院內某個隱蔽的角落。當下運起內力,揚聲陰森森地說:「謝姑娘,秋某知道謝姑娘還在附近,還是乖乖出來的好。秋某的耐性相當不好,如果秋某數到十仍然不見謝姑娘出來的話,那麼秋某就讓整個店鋪里的人為謝姑娘陪葬,可怨不得秋某今日大開殺戒。」整個屋子裡的人突然鴉雀無聲,驚恐地看著剎那間猶如魔星降臨的秋開雨。有人不怕死,還未走出門檻,便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也沒人看清秋開雨是如何出手的。嚇得所有人都不敢輕舉妄動,人人面如死灰,心膽俱裂。
秋開雨當真開始數數:「一,二,三……」一聲一聲,像閻王的催命符,一錘一錘敲在所有人的心口上,待數到第九下的時候,整個屋裡的人開始慌亂,有人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不顧死活往外跑,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已經無聲無息地躺在了地上,五臟六腑俱碎,尚睜著雙眼望著門外,死不瞑目。秋開雨猶如地獄里的惡魔,吐出的聲音像是結了一層寒冰:「誰還敢大聲喧嘩?」眼光所到之處,似一把利劍,所有人立即噤若寒蟬,戰戰兢兢。
謝芳菲緊張得幾乎窒息,胸口脹得十分難受,就在最後一刻,她終於就要沉不住氣站出來的時候,忽然聽得一道柔和的聲音在耳旁響起:「不知秋宮主因何事大發雷霆呢?」如沐春風,溫和舒適。說話間顯然也貫注了內力,所以聽起來猶如近在耳邊。來的人葛巾長袍,身上無其他的佩飾,唯有腰間的佩劍十分醒目。神采內斂,面如冠玉,目如點漆,分外清亮,專情而隱忍。面對叱吒風雲的「邪君」依然鎮定從容,不卑不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