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飛蛾撲火終不悔
第五十六章
飛蛾撲火終不悔
皇宮名為「建康宮」,宮城又名為「台城」。整個宮城是東晉咸和年間在孫吳晚期修建的昭明宮、苑城的舊址上重新建的。宮牆三重,外周八里。南面正面是大司馬門和閶闔門,直對都城正門是宣陽門,兩門之間是二里長的御道。御道兩側開有御溝,溝旁植槐、柳。大司馬門前東西向橫街,正對都城的東、西正門。東西北各有一門,人稱東掖門、西掖門、平昌門。整個建康宮有內外殿宇大約三千五百餘間,正殿為廣達十二開間的太極殿,兩側為東堂和西堂,太極殿為舉行朝會和典禮的地方,東西堂則為皇帝處理日常政務之處。
建康宮裡還興建了許多雕樑畫棟、朱窗綺戶的宮殿,如玉燭殿和被認為是整個江東地區前所未有的豪華建筑紫極殿。各朝皇帝不但大修宮室,而且廣建皇家苑囿。苑囿主要分佈於都城東北郊。宮城北有華林園,原是東吳的舊宮苑,宋時加以擴建。覆舟山有樂游苑,宋時就東晉葯圃建成。玄武湖在都城北,建有上林苑。還有清溪上的芳林園,以及西苑、南苑、新林苑、婁湖苑、博望苑、靈丘苑、芳樂苑、蘭亭苑、江潭苑和建興苑等十餘處。每苑都壘石鑿池,廣建殿堂亭閣。勞民傷財,奢侈淫樂。
謝芳菲伴著盛裝的王如韞一路走來,見宮室殿堂的四壁塗著麝香,且用黃金做裝飾,不但宮殿內外用錦石砌成,就連地面也用錦石鋪就,心裡連連搖頭,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怪不得金陵王氣會黯然收場。王如韞低聲說:「幾百年來,這座皇宮不知道被毀了多少次。燒了建,建了再燒,死的人和踩在地上的石磚一樣多。前面的重光殿據說就是用人命給堆起來的。芳菲,看見這個地方,我似乎就看見鬼魂幽靈在眼前飄蕩。王家的冤魂……」
謝芳菲趕緊打斷她,不敢大聲,低頭悶聲說:「如韞,不要自己嚇自己了。你今天只不過是來覲見而已,完了就回去,沒有必要如此灰心絕望。」王如韞垂頭不語,臉上沒有任何的歡容。眾人被人領著一路穿過後苑的亭台樓閣,然後在一座殿堂前停下來。這座宮殿和其他宮殿一樣的華美堂皇,也一樣清冷寂寥,死氣沉沉。謝芳菲跟在王如韞身邊,扶著她也要一起進去的時候,裡面的人傳話出來,「皇後娘娘有旨,請王小姐入宮覲見」,說著便另外有一些丫鬟宮女之類的迎出來。謝芳菲只得後退,眼睜睜地看著王如韞一個人無奈地進去了。王如韞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忍不住回頭看著謝芳菲。謝芳菲故意微笑起來,給她一個充滿鼓勵的眼神,希望能安撫她擔憂恐懼的心靈。
等王如韞進去了,謝芳菲立即沿原路走出來,找到正在外殿等候的容情說:「我想知道陶大師在哪裡,我有一些事情要問他。如今宮裡情形只有他最清楚明白了。」容情想了想說:「陶大師身份尊貴,只要稍加打聽就可以知道。」謝芳菲禁不住笑起來,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個倒簡單。」走到旁邊故意和那些侍衛套近乎,隨手給了些銀子,然後便探聽出來陶弘景原來住在東堂的興光殿,離這裡頗有一些距離。
謝芳菲和容情兩個人按照那些侍衛所說的一路尋去,冷冷清清,沒有碰見什麼人,安靜得有些異乎尋常。謝芳菲走了半天,然後有些奇怪地說:「容情,你不覺得奇怪,為什麼我們轉了半天,也沒有碰見一個人?照理說,大師不應該被安排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容情抬頭看了看,嘆氣地說:「看來我們真的是找錯地方了,要找一個人問一問才是。」謝芳菲有些擔心地說:「我們這麼亂闖不會有什麼問題吧?」不等容情回答就說:「容情,如果真有人多管閑事上前攔住我們的話,就將大師的名號抬出來。」
兩個人從另外一條路走出來,現在也不知道到底到了什麼地方。遠遠地看見一座氣勢宏偉的宮殿,走上前才發現是太子蕭寶卷的東宮。等了半天才看見一個宮女模樣的人出來,謝芳菲連忙走上去打聽興光殿的位置。那宮女盯著他們奇怪地看了兩眼,還是指明了方向,沒有多問什麼。想是在宮中待得久了,不幹己事不多管,明哲保身。
謝芳菲道了謝,正要離開。旁邊的宮女突然躬身行禮,恭敬地說:「拜見吳侍中。」謝芳菲趕緊往一邊退去,抬起眼,然後看見那個自己早就懷疑的吳有孤身一人正從東宮裡面走出來。
謝芳菲不由自主地盯著他,如果這個吳有真的是秋開雨易容裝扮的話,那隻能說秋開雨易容的本事和他那個「求缺門」的創派祖師鬼重子一樣厲害。謝芳菲此刻看不出任何的破綻,這個吳有渾身上下沒有一點熟悉的氣息。
吳有見到謝芳菲毫不客氣,徑直地注視,看了幾眼,冷冷地掃視了一遍,沒有發怒,也沒有任何錶示,繼續往前面走去。謝芳菲忽然衝出來,橫在前面笑著說:「吳侍中,我是蕭衍蕭大人的手下,上次在始安王府見過侍中一面,不知道侍中還有沒有印象?」然後仔細地盯著他的眼睛,想要從裡面尋出一點蛛絲馬跡,尋出一點似曾相識的東西。
吳有停下腳步,沒有說話,看著突然冒出來的謝芳菲,面色沉了下來。容情對謝芳菲這奇怪的言行舉止完全不解,只是安靜地站在一邊,謝芳菲不理會其他人,只是繼續賠笑說:「吳侍中不記得理所當然。不過我對吳侍中卻有一種天然的熟悉感覺,像是很久以前就見過似的。這大概就是佛家所說的緣分之類的吧,所以才會冒昧打擾,還請侍中見諒。」然後退迴路邊,故意挨近容情。
吳有神情沒有任何的波動,皺著眉不耐煩地點了點頭,然後就走了。顯然對這種刻意巴結討好的事情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謝芳菲有些失望地想,他這樣就走了?心裏面空空蕩蕩的,如同漏水的竹籃。
容情好奇地問:「芳菲,他是誰?好像根本就不認識你的樣子。」謝芳菲敷衍地說:「他是蕭寶卷的人,上次去始安王府的時候見過他。你正好不在。」再轉了幾個彎,終於找到興光殿。兩人都大鬆了一口氣。
陶弘景見到謝芳菲,有些吃驚地說:「芳菲,你怎麼進宮來了!」謝芳菲沒有回答,只是焦急地拉住陶弘景,然後問:「大師,蕭大人被召進宮來了。蕭鸞的病到底怎麼樣?你是最清楚的了。」
陶弘景搖頭說:「他恐怕不行了,我正竭盡全力保住他的性命。這次不只是蕭衍被召進宮,所有高帝和武帝的子孫悉數被召進來,連襁褓中的嬰孩也讓人抱進宮來,全部都在外面聽候發落呢。」
謝芳菲吃驚地問:「大師,蕭鸞他到底想要幹什麼?」心裡驚恐地想不會是全部要殺吧?不敢問出來。陶弘景嘆氣說:「蕭鸞暗中命人煮了一大鍋有毒的椒,又提前讓水監準備好數十具的棺材。你說他想要幹什麼!」
謝芳菲震驚地說:「蕭鸞真的連一個蕭家的子孫都不放過嗎?這些人對他有什麼威脅,連襁褓中的嬰兒也不放過!他還是不是人呢?」然後看著陶弘景,問:「大師,你上次煉的『善勝』有沒有給他服用?大師,你能不能再延長他幾天性命?」陶弘景回答:「我正準備給他服用,至於他還能活多久,這就看老天爺了,我也沒有辦法。不過這幾天應該可以撐得過去。他今天一醒過來,立即就召蕭家的子孫進宮,看來是迴光返照。就算用丹藥,也只是稍微延長而已。」
謝芳菲憂心地點頭,然後說:「我要趕緊去通知蕭大人才行,希望他有解決的辦法。」然後和容情匆匆忙忙地離開。
兩個人才走到外殿,見到伺候王如韞的一個隨身大丫頭在一邊焦急地等著,謝芳菲見狀,連忙跑上去問:「你家小姐怎麼了?你怎麼不在跟前伺候著呢?」那丫頭行禮后回說:「小姐沒有出什麼事,正在後面的園子里。只是讓我來找容公子,說有一些重要的話要和公子說。請容公子務必前去。」
謝芳菲覺得有些奇怪,王如韞無緣無故地在這個時候找容情做什麼。然後問那個丫頭:「你家小姐拜見眾位娘娘后,有沒有受什麼委屈?」那個丫頭回答:「小姐出來后沒有說過話。」謝芳菲越發覺得不尋常,於是問:「那她神情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那丫頭想了半天才說:「奴婢沒有仔細看。」謝芳菲知道再問也沒有用,轉身對容情說:「你快去見她吧,想必等很久了,一定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幫忙。」
容情深深地看了謝芳菲一眼,沒有作聲。自從上次謝芳菲對他說了那些話之後,他再也沒有提起過王如韞的名字,避之不及,唯恐謝芳菲有所誤會,再次以同樣的借口將他推開。謝芳菲大概也猜到一點,故意裝作不知道,只是說:「容情,你還不快去。如韞說不定有什麼麻煩呢,你怎麼還愣在這裡呢!」
那丫頭在一邊說:「小姐就在後苑的杏林子邊上,說容公子一定要去。又讓容公子自己去找她就行了。」謝芳菲瞪著無動於衷的容情,眼睛里有點火。容情好半晌才說:「你先去告訴你家小姐,就說我隨後就過去找她。」那丫頭大鬆了一口氣,往前邊去了。
容情卻拉住謝芳菲的手徑直往前面走去。謝芳菲奇怪地問:「你不是要去見如韞嗎?現在又要去哪裡?」容情回答:「正是要去見王如韞。」謝芳菲停下來,蹙眉說:「你拉著我幹什麼?我為什麼要去?」
容情也停下來,看著她,然後說:「沒有什麼,你也一塊兒去。大家都將話說清楚,聽清楚,免得有什麼誤會。」謝芳菲使力掙開,然後堅決地說:「我不會去的,如韞縱然有什麼話要和你說,那也是你和她之間的事情。」容情點頭說:「好,你不去的話,我們就走吧。」
謝芳菲瞪著容情,緊抿著唇,不說一句話。王如韞今天會如此失常,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自己多少也猜得到一點,總不能白白地讓她失望,她已經夠可憐的了。然後妥協說:「容情,那你想怎麼樣?」容情坦然說:「一起去,沒有什麼事情不可以當面說清楚。你不要再以此為借口,我要讓你徹底地死心。」謝芳菲苦笑,這就是自作自受,容情上次一定傷透心了,才會患得患失,變成現在這樣。故意對著容情笑一笑說:「你自己去吧,我絕對不會有什麼誤會的。」容情拉著謝芳菲就要往回走。
謝芳菲嘆氣,頭皮發麻地說:「停!我去還不行嗎?」果然乖乖地跟著容情去后苑。前面就是杏林,謝芳菲四處看了看,然後說:「容情,我在這裡就可以了,你自己去找她吧。你再逼我,你……你怎麼也這樣呢!」容情終究不是秋開雨,看著她無奈地說:「好,你就在這裡。我去請王小姐過來說話。」
謝芳菲躲在一邊遠遠地看見王如韞真的和容情往自己這邊走過來,嚇了一大跳,趕緊往後面的假山洞裡面藏起來。容情再怎麼樣,也不可能當著王如韞的面將自己揪出來吧。
容情當然知道謝芳菲躲在那裡,沒有堅持。看了假山堆一眼,對王如韞溫文但是客氣地說:「王小姐找容情來,有什麼事嗎?」王如韞神情平靜,像是下了什麼重大的決心,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如韞今天進了這座皇宮,才知道它遠比我想象中還要可怕。本來以為自己一定可以忍受得了,可是,可是如韞終究不甘心。那麼多人死在這裡,我為什麼也要死在這裡!我還有那麼多的事情沒有去做,我不想從此就死在這個地方。容情,你能理解嗎?」
容情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說這些話,仍然點頭。王如韞繼續說:「芳菲曾經說過,不管怎麼樣,該爭取的東西總是要儘力去爭取。這樣,失敗了,才不會後悔。所以,我不甘心就這樣被關在這座不見天日的囚牢里。」容情點頭表示贊同。
王如韞見容情點頭,微笑起來,然後說:「容情,反正到今天這種地步了,什麼身份呀,矜持呀都沒有用了。我已經想通了,我跟你說心裡話,一直以來我都很喜歡你。」
謝芳菲雖然沒有刻意偷聽他們兩個的談話,無意中還是聽到了王如韞的話。雖然早就猜到一些眉目,心裡還是忍不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如韞實在是一個很勇敢的人,在這樣一個時代,敢不顧一切地說出這樣的話,不得不讓人佩服。謝芳菲忽然有些痛恨起自己來。
容情只覺得不知所措,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唯有沉默。王如韞雙眼堅定地說:「容情,如果你也喜歡我,你就帶我走。趁現在這個機會,帶我離開建康宮,離開建康,甚至離開南齊,離開北魏。容情,你帶我走好不好,在這裡我只有死路一條。容情,跟著你,我不會有一句怨言的。不會的事情我可以學,所有不會的事情都可以從頭開始學。芳菲總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容情,如果你也喜歡我,我心甘情願地陪著你浪跡天涯。我們可以去塞外的大草原,可以做許多從來都沒有做過的事情。容情,你帶我離開這裡,永遠地離開好不好?我,我不想死在這裡。」全身上下都籠罩在星月無光的暗夜裡,盼望著雲破月來花弄影。王如韞此刻唯一的希望就是容情,她希望能爭取到愛,爭取到未來。儘管沒有任何的希望,可是她早就顧不得了。哪怕一點即將失去的火星子,她也是視如珍寶地握在手心裡。
謝芳菲真正的驚呆了,她完全沒有料到王如韞居然會要容情帶著她私奔。謝芳菲緊緊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任何一點聲音,臉上全部是淚水。王如韞一定是徹底地絕望了,才會走這麼一著根本就無望的棋。沙漠里的綠洲,明知道是虛幻的海市蜃樓,還是忍不住拼了命地去追尋,然後渴死在荒無人煙的路上。
容情從一開始的震驚中恢復過來,看見王如韞這樣垂死掙扎,心裡也痛心。看著王如韞,仔細斟酌地說:「那如韞走後呢?走後又會怎麼樣?」
王如韞臉色猛地刷白,說不出話來。她私奔后,王家肯定是要完了。她此刻根本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潛意識裡只想一味地忽略不提。現在經容情提醒,滿心的希望和期待全都毀了,就像臨死的將軍用盡餘生的力氣終於拉開滿月的弓,可是不等箭射出去,弦已經斷了,然後人也死了。現在王如韞的心也斷了。
容情繼續說:「如韞,你走了,風雨飄搖的王家更是雪上加霜。將來就你一個人逃出來,面對王家成千上萬的墳墓,你,你只怕也熬不下去。」
王如韞連淚水也用盡了,捂住心口,凄涼、絕望,渾身是入水的冰寒,像浮在水面上等待被淹沒的水草,沒有一點反抗之力。然後喃喃地說:「王家,王家,我終究還是王家的人。」聲音之凄慘,聽在謝芳菲的耳里,只覺赤裸裸的一片鮮血淋淋。
容情叫來外面的丫鬟,看著王如韞心如死灰木然地離去。謝芳菲衝出來,死命拍著容情喊:「容情,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她,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她!她現在還有什麼活路,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她!」
容情抓住謝芳菲憤然說:「芳菲,你要我怎樣對她?帶著她私奔會是好的結果?只怕更慘!你究竟要我怎樣對她!我喜歡的是你,不是她!你為什麼到現在還是不願意相信,還是不明白我的心呢!」謝芳菲仰起臉看著他,只懂得無謂的掙扎,哽咽起來。
容情看著謝芳菲,只覺得心酸。看著她盈盈的雙眼這樣凄然地看著自己,猛地抱緊她,不顧一切地俯下頭。謝芳菲慌亂起來,在他的唇落下來之前,微微地偏了偏。容情吻在她的嘴角上。
謝芳菲狠命盯著容情,大聲說:「容情,你放手!」容情剛才只是一時的情不自禁,聽到謝芳菲的大吼,稍稍冷靜下來,果然放開手。謝芳菲趕緊退開兩步,別過頭,對容情故意視而不見。
容情對謝芳菲一直都是「床前明月光」,現在突然「手把青梅嗅」,也有些失措起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僵硬。謝芳菲心想總不能像古代人一樣小家子氣,於是裝作若無其事地說:「其實沒有什麼,不要放在心上……」還要說幾句場面話,實在說不下去,只好說,「我現在要趕緊去找蕭大人。」頭也不回地跑了。容情自然不敢追上去,獃獃地站在原地。
謝芳菲還沒有跑出后苑,在穿門的角落裡碰見正在那裡餵魚的吳有。謝芳菲驚疑不定,不知道他怎麼會在這裡,剛才的事究竟知道還是不知道。
吳有轉過身看著謝芳菲的時候,謝芳菲頹然地長嘆:「秋開雨,果然是你!」那樣的眼神,謝芳菲怎麼會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