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此恨不關風與月
第六十七章
此恨不關風與月
容情很快就來了,照例客套幾句,毫不避嫌地帶著謝芳菲一起離開。黑暗中一手扶住她,一手伸到她額頭上摸了一下,吃驚地說:「怎麼這麼燙?」謝芳菲無力地呻吟了兩句,聽不清楚說了些什麼。容情乾脆抱起她,急急地往回趕。燈光下見她兩頰赤紅,唇色過分的鮮艷,擔心地說:「芳菲,怎麼樣了?我還是去找大夫來吧。」謝芳菲躺在床上,喉嚨乾涸得像是開了裂,鼻子堵得十分難受,拉住他的手,不讓他走,指了指桌子上的茶几。
容情會意,倒了一杯茶,扶著她慢慢地喝下去了。謝芳菲緩過氣來,喘著聲說:「不用找大夫瞧了,不是什麼大病。說來說去都是肝火旺盛,調養不當那一套,我都會了。那裡還有許多葯呢,明天讓人煎一副吃。近兩年來,沒有少生病,如果次次都這麼折騰,不等病死,先就累死了。」
容情還是擔心她,體溫太高了,眼圈連帶著也有些紅了。找來毛巾,用盆里的涼水浸濕了,摺疊成長條形,敷在她額頭上。伺候的丫鬟聽到動靜趕過來,找了個枕頭墊在謝芳菲的腦後,對容情低聲說:「枕頭裡面裝的是菊花,大夫說有安神清火的作用。」又出去沏了滿滿的一壺茶進來。打來溫熱的水,將謝芳菲的手和脖子仔細地擦了一遍,再換了她額頭上的毛巾。動作嫻熟,有條不紊,顯然是伺候慣了的。
謝芳菲舒服了一些,轉頭對著容情低聲說:「我心裡不舒服,你陪我坐一會兒再走吧。」容情點一點頭,拿了把椅子坐在她床頭。丫鬟識趣地出去了。屋子裡靜下來,謝芳菲卻不想提王如韞的事情了。容情聽到這樣的消息,心裡也不好受,何苦再添一個內疚的人。王如韞一直是喜歡容情的,甚至想和他私奔。容情雖然拒絕了她,可是心裡,一定是愧疚的。
謝芳菲暗中嘆了一口氣,眯著眼睛說:「容情,我很難受。」不只是身體上的,還有精神上的。容情湊過來,有些緊張地問:「哪裡難受?要不要找大夫?」謝芳菲搖了搖頭,無力地說:「不用了,躺一躺就好了。你陪我說一說話。」容情笑說:「那說什麼好呢?」謝芳菲微微地笑了一下,說:「那就說一說你小時候的事情吧。我正想聽故事。」
容情也笑了,說:「我小時候沒有什麼好說的。」謝芳菲說:「那你就隨便揀一些說吧。說一說你的身世、父母什麼的也可以呀。」容情靠在椅子背上,緩緩道來:「我很小的時候,聽伺候師尊的老僕李叔說過,師尊是從妓院里將我給抱回來的,所以我很討厭去妓院。師尊為什麼會去妓院,為什麼收我為徒,從來都沒有說起過。我也不敢問,後來漸漸地就淡忘了。現在根本不想知道。」謝芳菲沒想到容情的身世居然如此迷離,像是隔著一層紗看園子里的景緻,不甚清晰,總有些遺憾。眼皮有些沉重,仍然追著問:「那後來呢?」
容情說:「後來,後來就跟著師尊習武了。師尊那時候還沒有這麼神聖的聲譽,天南地北,東奔西走,漂泊不定,隔很久才見到他一次。等到我稍大一點,師尊開始正式教我道家的功夫。白天練基本功,晚上修內功。教我背口訣,然後讓李叔指導我,每過一段時間親自指導我一次。一直以來,我都有些怕師尊。不過師尊對我武功的進展不怎麼放在心上,練到哪算哪,從來沒有催促過我……「故意將聲音放得又低又沉,引得人昏昏欲睡。
謝芳菲果然抵擋不了,合上眼皮,沉沉地睡了。容情聽到她均勻的呼吸聲,停下來,將她額頭上捂熱的毛巾取下來,換了涼的敷上去。額頭似乎不那麼燙了,臉上不正常的紅暈也退下去了。
容情怕她夜裡病情有變化,再說端茶遞水,替換毛巾也需要人,乾脆坐在一邊閉目運功。謝芳菲這個病來得快,去得也快,早上睜開眼睛,已經恢復了大半。看見房間里的容情,有些吃驚,輕輕地坐起來,沒想到還是驚動了他。
容情靠近她,笑著說:「你醒過來了呀,覺得怎麼樣?有沒有不舒服?」伸出手在她額頭了量了一下,說,「還好,溫度已經退下去了。」謝芳菲獃獃地看著他,半天才說:「我已經沒事了。容情,你一個晚上都在照顧我?」容情笑說:「沒有事就好。我也沒有做什麼。」
謝芳菲笑:「我迷迷糊糊里感覺有人不斷在換毛巾,還說沒什麼。真是辛苦你了。」往常她生病的時候,從來沒有人這麼寸步不離地守過夜。謝芳菲的鼻子又有些塞,趕緊壓下去,說:「你去叫人進來伺候梳洗吧,我也該起來了。」容情問:「不多躺一會兒?」謝芳菲搖頭:「渾身有些酸軟,起來走動走動,舒展舒展筋骨。」
容情忖度著她要起來,有些不方便,答應一聲,走出來,去後頭叫她隨身伺候的丫鬟。謝芳菲正要披衣起來,聽見外面有人叫嚷:「芳菲,你病好了沒?」原來是王茂。謝芳菲笑起來,這個人,一大早的就敲鑼打鼓地鬧,提高聲音說:「王大哥,請進。」王茂大咧咧地走進來,見到還未起床的謝芳菲,說:「我見你房間的門大開著,還以為你早就起來了呢。順路走到這裡,所以來看看你。臉上的氣色不錯,病好了沒?」
謝芳菲笑說:「多謝關心,沒有什麼大礙。只不過,這——順路的人情!」王茂笑說:「你這個病秧子,七癆八傷,三病五災的,我還記得來看你,相當不錯了,你倒挑三揀四起來。這裡是上好的燕窩,聽說病人吃了很好的,我特意送過來。可不是什麼順路的人情吧。」兩個人笑鬧了一陣,容情才回來,後面並沒跟著丫鬟。
王茂笑說:「今天趕巧,容情這麼早也來看你了。」容情打了聲招呼,有些尷尬。謝芳菲笑說:「他昨晚照顧了我一夜,還沒有走呢。」轉頭問容情,「春兒呢,怎麼沒見她進來伺候?客人來了,也該倒杯茶。」容情找了一陣,沒有找到春兒,也不在房裡,可能有什麼事,暫時出去了。王茂聽見容情一個晚上沒有離開,笑嘻嘻地看著他,也不說話,眼睛里全是曖昧。
容情臉皮薄,禁不住他這麼看著,找了個借口回去了。倒是謝芳菲坦然自若,視而不見,在一邊說:「你也不是什麼生客,自己倒茶吧。」王茂有心說幾句打趣的話,轉念一想,又怕勾惹起她的傷心事,隨即作罷,只笑著說:「難道我專為了你的茶才來的嗎?哪有你這麼待客的。算了,算了,你一個病人,也不好慪你。躺著休息吧,我也該走了。」謝芳菲點點頭,說了兩句話,也不留他。
王茂有一次喝醉了酒,一時口快,將這事說了出來。容情在謝芳菲房裡待了一夜的事情就這麼無聲無息地傳開了。雖然沒有什麼,可傳到後來就有些不像樣,繪聲繪色,有模有樣的。謝芳菲卻毫不知情。
建康傳來消息,尚書右僕射江祏聯合侍中江祀等朝廷重臣,發動宮廷政變。蕭衍看完消息,放在燭火上燒了,笑著說:「士瞻的話果然不錯。江祏他們打算廢黜蕭寶卷,另立新君,不過這個新君卻爭執不下。江祏要改立蕭寶卷的胞弟江夏王蕭寶玄,而江祀卻堅持要改立始安王蕭遙光。」
吉士瞻笑說:「照這個情況,不用猜也知道,必敗無疑。」蕭衍點頭:「雙方相持不下,走漏了消息,據說是蕭寶卷身邊的那個吳有告的密。蕭寶卷先下手為強,已經誅殺了江祏全族,連親弟蕭寶玄也不放過,成了他的刀下亡魂。蕭遙光不愧是老狐狸,老奸巨猾,事發前就逃離建康了。」
謝芳菲在一邊忽然說:「蕭遙光也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他被逼到絕路,一定會孤注一擲,舉兵造反。不過是垂死的掙扎,步上王敬則的後塵。」不要說蕭寶卷,就是秋開雨也絕不會放過他,一定會利用蕭寶卷將他趕盡殺絕。蕭遙光窮途末路,離死不遠了。
蕭衍贊同地說:「蕭遙光強弩之末,不用放在心上。不過,蕭寶卷身邊的那個吳有,我倒注意起他來。此人見機極快,心狠手辣,不等眾人趕來,一刀先將江祏給殺了。蕭寶卷本來還想留下蕭寶玄的,也是此人一番厲害分析,使蕭寶卷下定了殺蕭寶玄的決心。這個人,心計深沉,不得不防。」眾人點頭。謝芳菲有些不解,秋開雨難道在建康,聽起來很像他的行事風格。可是這個時候,他應該在武當呀。
謝芳菲吃完飯,從大廳里走出來,見到侍衛們聚在一塊兒,交頭接耳地議論,神情緊張,連謝芳菲走近了也不知道。謝芳菲笑一笑,不以為意,人之常情而已。從他們旁邊悄悄地走過,隱隱約約聽到秋開雨的名字,不由自主地停下來。有一個侍衛發現她,眾人趕緊住了嘴,笑著行禮。謝芳菲決定打聽清楚,免得心裡老懸著根線,不得安寧,笑著問:「究竟什麼事情,大家這麼激動。」
這些侍衛心直口快,沒有任何的顧忌,笑說:「真的出了大事,芳菲小姐沒有聽說嗎?江湖上有個傳言,說秋開雨已經將天乙真人殺了。」謝芳菲猛然退後一步,差一點站不住。其中一個侍衛接著說:「真是可怕的傳言。天乙真人武功蓋世,怎麼會被殺呢?一定是謠傳。」
另外一個反駁:「那也說不定。這個秋開雨我們是親眼見過的,當年還在建康的時候,他獨身闖進府來,一掌數條人命,地上全是屍體,沒有人擋得住他一招半式。聽說他武功又精進了。別人我不相信,他這個大魔頭,不是不可能。」說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有一個侍衛又說:「大家還記得卧佛寺外天乙真人和秋開雨的比武嗎?那個時候天乙真人就拿不住他。現在……」說著搖了搖頭,眾人一陣欷歔,感嘆說:「魔長道消,魔長道消呀。如今都是什麼世道!」
謝芳菲聽不下去,慢慢地走了幾步,尋了個石凳坐下來,心裡一陣緊一陣松地攪動起來。松的是秋開雨活下來了,這麼多天吊著的心總算鬆了一松;緊的是天乙道長就這麼死了,容情,容情不知道怎麼樣了,心口仍舊箍起來,越來越緊。撐著頭,無措地坐了半天,手腳都麻木了。過路的丫鬟將她扶回去。謝芳菲枯坐在房間里更加難受。她要去看看容情。
急匆匆地穿過後院,用力拍打容情的房門,半天都沒有人應。更加著急,使勁踹了一腳,房門紋絲不動,腳尖撞得生疼。下人聽到動靜,趕過來,見是她,連忙說:「小姐,容公子一大早就出去了,一直沒有回來。」謝芳菲喘氣說:「他有說去哪裡嗎?」下人搖了搖頭。
謝芳菲一處一處地找,見人就問。又要出府,守門的侍衛攔不住,驚動了蕭衍。謝芳菲含著淚說:「大哥,我聽說天乙道長他……容情不知道哪裡去了。」蕭衍明白過來,柔聲安慰他:「不要急,容情不會有事的。你這麼瞎找也找不到。你先回去,我派些侍衛出去。」謝芳菲點點頭,魂不守舍地走回去,慌不擇路,卻來到容情的住處。讓下人將房門打開,坐在桌子邊乾等。容情總要回來的。謝芳菲晚飯也在他房裡吃的,可是,容情還沒有回來。
謝芳菲等得又躁又累,眯著眼,伏在桌子邊上。迷糊間聽到推門的聲音,驚醒過來,睜開眼,漆黑一片,桌上的燈不知道怎麼滅了。謝芳菲試探地問:「容情,是你嗎?」沒有回答,只聽到腳步聲。站起來,摸索著要點燈。對他房間不熟悉,磕磕碰碰地撞到桌子腳,痛得叫起來。
容情趕緊過來,扶住她,移到椅子上坐好。一直沒有說話。謝芳菲等得心都焦了,抓住他,低聲說:「容情,你怎麼現在才回來?我,我很擔心你。」容情萬萬想不到謝芳菲會在他房裡等他,冷的心口流過一道熱流,半晌說:「不用擔心,我出去了一下。我已經回來了,沒有事了。」聲音有些嘶啞,黑暗中聽起來分外清晰。
謝芳菲真心地說:「容情,我做不了什麼,不過,我可以陪著你。我傷心難過的時候,也希望有人可以安安靜靜地陪著我。」容情就那樣站在那裡,沒有說話。謝芳菲不敢提天乙真人的事情。
謝芳菲睜眼仰看著他,眼光流動。黑暗裡,容情依然看得清清楚楚。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分外寂寞難熬。他剛受了一場打擊,現在心上人這樣看著他,一點抵抗力都沒有。謝芳菲什麼都看不見,外面星月無光,喃喃地說:「容情,你不要難過,總會過去的。我父母離開的時候,我也很難過,簡直不想活了。可是,還是走過來了。只要熬一熬,總會過去的。」
容情彎下腰,抱住她,將她的話吞進自己的肚子里。謝芳菲掙脫不開,又說不出話,全身都被他箍得緊緊的,拚命搖頭也沒有用。謝芳菲憋著氣,真的急了。容情忽然停下來。謝芳菲無力地癱軟在椅子上,拚命喘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領口有些開了。待她稍稍冷靜下來,責備的心也沒有了,只剩下滿腔的同情和憐惜。又歇了一會兒,站起來,低聲說:「容情,我要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剛邁步,容情一手扯住她。謝芳菲一掙就掙開了。想了想,回頭笑一笑說:「容情,你放心,我沒有生氣。你也不要擔心了,總會過去的。見到你沒事,我很高興。我走了。」
容情的聲音沉沉地砸下來:「芳菲,你還是忘不了秋開雨嗎?」謝芳菲驀地停住了腳步。「你忘不了他也不要緊,我總是等你的。可是你,你能不能不將我推開?」容情的音調像是空中揚起的塵埃,虛浮輕飄,沒有真實感。
謝芳菲沉默半晌,走近他,說:「容情,我配不上你。我內疚,我,甚至自卑。」容情用手摸著她濕潤的眼瞼,嘆氣說:「你為什麼一直這麼想?任何人都配不上你,甚至我自己。」情人眼裡出西施,情人眼裡的事物都是主觀亮麗的。說完吻著她的嘴角,一下又一下,永不滿足。謝芳菲遲疑了一下,還是偏了偏頭。容情沒有強迫她。
謝芳菲緩緩地說:「我一點都不好,我連身子都不是乾淨的。」聲音的餘韻拖了泥,帶上水,沉重艱澀。自己身上滿是泥水,還濺了容情一身。她雖然不在乎,可是容情想必在意。容情怔住了,想到那天,秋開雨挾持了她,一夜未歸。伸出手,用力抱住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我喜歡的是你,不是這些。我喜歡的是你,芳菲。如果因為這個而將我拒絕,我是不會死心的。我連自己都不顧了,還會在意這些!」
謝芳菲張口欲言,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秋開雨,似乎只存在夢裡,可是她依然不肯放手,哪怕抓住的是一團空氣。容情,將心比心,她也說不動容情。對容情來說,她何嘗不是夢。總有人要醒來,她狠心地說:「容情,你知道,我已經不是我自己了。秋開雨,我想我始終忘不了他。」
容情不為所動,擺開來說:「秋開雨和師尊在天柱峰頂的練劍石上比武。那個地方,武功差一點都上不去。師尊一生專心武道,從來不畏懼挑戰,可以說,雖敗猶榮。而秋開雨,芳菲,現在,他已經統一了魔道,除了不知道躲到哪裡去的劉彥奇,魔道中人人都奉他為『邪尊』,一呼百應。芳菲,他完成了魔道中自古以來從未有過的霸業。野心正熾,他不會要任何人的。」他不會因為任何人而誤了他的大事。
容情的這句話打中謝芳菲的死穴。謝芳菲放不開,可是秋開雨早就丟開了。謝芳菲不相信——怎麼敢相信!她已經站到懸崖邊上,還是不相信自己腳底下是萬丈的深淵,只因為天還沒有明,看不清楚,她還沒有死心。容情慢慢說:「芳菲,不要再等他了,他已經放開你了。」
謝芳菲帶著孩子般的倔強,搖頭說:「不,容情,不會的。我知道不會的。」自欺欺人,謝芳菲寧願自欺欺人。活在欺騙里比活在現實里容易。容情心疼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太殘酷,她受不了。走上前,擁著她,輕拍著她,哄著她。芳菲,總有一天會看清楚的。她不看清楚不行!她總要接受的。暫且,暫且就這樣吧。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