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從此蕭郎是路人

第七十章 從此蕭郎是路人

第七十章

從此蕭郎是路人

謝芳菲一人坐在五里亭的欄杆上,雙手環抱住身體,頭埋進自己的懷裡,蜷縮成一團。四周寂靜無聲。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地上鋪了一層輕紗,隱約朦朧。圓的、白的月亮靜靜地掛在枝丫上,像是牆上擺起來做裝飾用的雪白的瓷盤,上面的人物栩栩如生,卻是工匠畫上去的,不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滿足不了實際的需求。樹木草叢暗影重重,層層疊疊,一片連著一片無邊無際地延伸下去。裡面隨時可以跳出一個又一個的鬼影,將人嚇得神智昏迷。她的心像要燒起來,整個人也快要燒起來。她的耐心已經消磨殆盡。

左雲很早就等在雜花草叢的暗影里,見到來的居然是謝芳菲,火氣像無名的輕煙一樣冉冉升起。深恐有詐,本來打算不予理會的,可是謝芳菲好像見不到人誓不罷休的樣子,一動不動地等在那裡。方圓數里連半個人影也沒有。左雲開始搖擺起來,她和秋開雨的關係畢竟不尋常,萬一她因此有什麼意外,自己也不好交代。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秋開雨遲早會知道的。

左雲冷冷地說:「謝芳菲,你走吧。」謝芳菲猛地起身,卻摔倒在地,一頭撞到欄杆上,半天沒有動靜。她蹲得太久了,手腳都麻木得沒有知覺。左雲吃了一驚,搶到她身前,探了探鼻息,鬆了一口氣。謝芳菲忽然睜開眼睛,對他笑了一笑,抓住欄杆,撐起身體,乾脆坐在地上。所幸護圍的欄杆都是木製的,沒有撞到要害。左雲衝上來的冷漠疏離不得不吞進去,無奈地說:「謝姑娘,你我立場不同,各為其主,你還是回去吧。」

謝芳菲不理會他的警告,一字一句清晰地說:「左雲,我要見秋開雨。只有你知道他在哪裡。」左雲眼神閃爍不定,過了半晌才說:「實話告訴你,宮主他不在雍州,人還在建康。」謝芳菲的心咚的一下沉到無底的黑洞里,直直看著左雲。過了一會兒,頭腦稍微冷靜下來,按捺住焦躁,微微一笑,出言試探:「左雲,你不要再阻止了,這樣的把戲三歲小孩都騙不了。開雨已經見過我了。」左雲信以為真,冷聲說:「你既然見過宮主,還見他幹什麼?宮主沒有殺你,已經惹上彌天大禍,你還去招惹他!」

謝芳菲大鬆了一口氣,剛才她半點把握都沒有,站起來,冷冷逼視著他,傲然說:「左雲,你只要帶我去見他就可以了。我和他的事情,還輪不到你來插手。我知道,開雨會見我的。」左雲惱怒地說:「怎麼不關我的事!就因為宮主不肯殺你,跑去找天乙老道比武,渾身是傷,差一點就死在武當山上!你還去見他做什麼?你們兩個不如各走各路,永不相見的好!」謝芳菲聽得心如刀割,秋開雨居然受了這麼重的傷,發狠說:「左雲,就算了斷也該當面了斷清楚。你到底帶不帶我去見開雨?」左雲想了半天,忽然說:「好,謝芳菲,我帶你去。宮主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宮主了,他不會一錯再錯,誤入歧途的。」

說完領著謝芳菲偷偷潛進城內,在一座破廟裡停留了半天。謝芳菲低聲問:「開雨就在這裡?」左雲又等了一會兒,然後說:「宮主怎麼會在這裡,我是看他在不在城內。你跟我來。」帶她穿屋過舍,在一條黑暗的巷子里停下來。也不知道做了什麼手腳,立刻又帶她離開了。來到「雨紅樓」的樓頂,藏身在陰影里。謝芳菲愕然地問:「開雨居然藏身妓院?」左雲嗤笑一聲,不屑地說:「宮主藏身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我只不過使手法聯絡他,他會不會來,只有老天爺才清楚。」謝芳菲緊張地等著,口乾舌燥。

月亮已經升到中天,四下里白慘慘的一片。近處的烏鴉「呱」的一聲突兀地尖叫,失魂落魄一般往半空中投去。謝芳菲有些心驚肉跳,心臟撲通、撲通直跳個不停。她還來不及收回目光,秋開雨如一抹幽靈立在附近的枝丫上,和冷溶溶的月色融成一體。面無表情地看著左雲,待看清楚藏在他身後的謝芳菲,雕刻的眼睛終於眨了眨,流露出少許的生氣。一言不發,掉頭離開。左雲識相地帶著謝芳菲跟在他身後。

秋開雨進了一座普通的宅院,站在廳堂里。左雲在外面觀風把守。謝芳菲一步一步走進去,對著她的是秋開雨的背影。終於見到他,終於見到他了,可是,之前要說的千言萬語一句也說不出來。事先準備傾訴的衷腸忽然忘記了。該怎麼說自己已經懷孕了,他,他又做何反應。謝芳菲事到臨頭,膽怯起來。

秋開雨一直背對著她,沒有轉過身。謝芳菲靠近他,雙手用力地摟抱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的背上,輕輕磨蹭,喃喃低語:「開雨,我想你,開雨,我想你。」一聲一聲,深情纏綿,動人肺腑。秋開雨身體一僵,半晌才轉過身,不著痕迹地拉開她,說:「芳菲,不要這樣。這個時候你不該來見我。」聲音清冷無波,沒有一絲情緒。

謝芳菲沒有說話,抓起他的手,想要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忽然覺得不對勁,待看清楚時,吃了一驚,說:「開雨,你的手……」秋開雨左手的尾指斷了。秋開雨沒有表情地說:「為了保命,自斷的。當時天乙老道的麈尾纏住了手指。」謝芳菲低泣出聲,靠在他的懷裡,哽咽說:「開雨,開雨,開雨……」其他的話全部想不起來。她可以想象當時戰況的激烈。秋開雨為了在天乙真人手下逃生,竟然自斷手指。謝芳菲止不住自己的眼淚,像欠他的淚一樣,每見一次便還一次。秋開雨似乎是她淚水的主人,要她哭便哭,要她笑便笑,操控權不在謝芳菲自己手上。心都不在,何況淚。

秋開雨任她將自己前胸的衣衫浸濕,等她的聲音逐漸低下來,說:「芳菲,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我也不會再見你了。」謝芳菲鎮住了,難以置信。剛剛一定是幻聽,一定是的。抬起頭看見秋開雨眼中的冷酷無情,倒退一步,渾身發疼,萬箭穿心,哆嗦著說不出話來。秋開雨既沒有看她,也沒有扶她,身形一動,就要離開。謝芳菲用力一撲,悶在他懷裡,嗚咽說:「開雨,不要離開,不要離開。你知不知道,我已經,我已經……」不等謝芳菲將話說完,秋開雨用手扯住她,眼中的柔情一閃而逝,絕情地說:「芳菲,你走吧,回到蕭衍身邊。我這裡容不下你,水雲宮容不下你,魔門六派更容不下你。你還是走吧。」

謝芳菲雙肩劇烈顫抖起來,咬唇恨恨地看著秋開雨,骨子裡都是綿綿不絕的恨意,大聲說:「秋開雨,你以為你拋棄我就可以兵不血刃地得到天下嗎!你別痴心妄想了。你記住我今天的話,不是你的永遠都不是你的,一切自有天定。秋開雨,你為什麼就醒不過來呢!你為什麼就看不開呢!你為什麼總要拋棄我呢!」越說越沒有氣勢,越說越傷心,越說越恨。

秋開雨傲然說:「沒有什麼是註定的,秋開雨要做的事情沒有做不到的。只有戰死的秋開雨,沒有失敗的秋開雨。」

謝芳菲寸寸腸斷,想到腹中的孩子,忍不住哀求:「開雨,名利、權勢、富貴有什麼好!虛幻如浮雲,過眼似雲煙,何必鑽營其中,誤了終生。得到又如何,失去又如何,終歸一堆黃土,還不是一片茫茫,什麼都帶不走。想開一步,海闊天空,又是另外一番境界。開雨,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你帶我立即離開,我們走得很遠很遠,再也不回來了。我們可以去塞外,我會擠羊奶,你可以打獵,從此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好不好?開雨,我會一生一世陪著你的,你還有什麼不滿足?我們現在就走好不好?」

秋開雨慢慢推開她,搖頭說:「芳菲,秋開雨不適合過那樣的生活,我還有許多大事要做。眼看就要成功了,我不會放棄的。你還是走吧。」

謝芳菲一掌甩在他的臉上,絕望地說:「秋開雨,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我不會再等你了。我瘋了才會愛上你。我一定是瘋了!好,從今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以後各不相干。秋開雨,你就去追你註定得不到的皇帝夢去吧。」

秋開雨本來可以輕易躲過她那一巴掌,但他沒有動,任她發泄完,平靜地說:「這一巴掌就當我負你的。以後,以後……」話沒有說完,臉色大變,眨眼已經衝到門外,這個時候才傳來一聲慘叫聲。秋開雨冷冷地看著黑暗中逐漸逼近的大隊人馬,無聲無息,行動利落。若不是因為謝芳菲,他的警覺性絕不至這麼低,敵人摸到門口才發現。

敵人的包圍圈早就形成了,採用步步為營的方法,一點一點往裡縮,逐漸縮小包圍圈。所以到了近處才被發覺。謝芳菲吃驚地看著突然冒出來的數以千計的火把,不由自主地往秋開雨身邊靠。秋開雨筆直地站在中庭,眼神陰沉地看著像潮水一般湧來的兵馬。

忽然,前方的人馬紛紛讓開,中間留出一條道路。蕭衍和呂僧珍等人策馬而來,在三丈開外停下來。後面是密密麻麻的精兵,人馬無聲,圍得滴水不漏。蕭衍笑著說:「許久不見。『邪君』別來無恙乎!」秋開雨也笑說:「蕭大人新近喪兄,風采依然不減。」蕭衍眼神狠起來,沉著臉說:「秋開雨,你害死我大哥,我要你血債血償。不如讓你看一件東西怎麼樣?」舉起手拍了拍,寂靜的夜裡分外響亮,陰森森的恐怖。

人群里有人走出來,是鄭植。一揮手,一個人影在半空中轉著圈朝秋開雨快速飛過去。這麼重的一個人,此刻像一片沒有重量的葉子,毫不費力,簡簡單單地就扔過來,可見鄭植武功不凡。謝芳菲拚命捂住自己的嘴巴,嘴唇流出一絲絲的血。是七竅流血,面目全非的左雲。臉上的血已經乾枯,一塊一塊地凝結在一起,在燈火下紅得可怕。左雲,早就死了。

秋開雨眼睛沉了一沉,外表沒有任何的改變。蕭衍繼續攻擊他的弱點,對站在他後面的謝芳菲說:「芳菲,辛苦你了。若不是你獻上如此妙計,我們怎麼找得到秋開雨的老巢。快回來吧。」謝芳菲聞言,像是赤身裸體被人遺棄在冰天雪地的荒原里,從頭冷到腳,又從腳寒到心。看見秋開雨冷冷瞅過來的眼神,一個眼神足以讓她萬劫不復,如入無底深淵,從此不見天日。一口氣梗在胸腔里,字不成句,拚命搖頭:「不!開雨,沒有,不,開雨!」撕心裂肺,字字帶血!

秋開雨沒有再看謝芳菲,鎮定自若地環視著黑壓壓的眾人。蕭衍一點頭,鄭植帶領一眾高手團團圍住秋開雨。秋開雨冷哼一聲,對其他的刀劍視而不見,右掌直取鄭植。鄭植見來勢兇猛,不敢硬接,見機往後飄退,立即有人撲上去。還沒有進入秋開雨三尺之內,全部震了出去,心脈俱碎。呂僧珍等人沒想到秋開雨如此強橫,紛紛加入戰圈。一時間刀光劍影,拳來腳往,混戰在一處。眾人慘叫連連,不斷有人傷亡。

秋開雨出手迅如疾風,快如閃電,鬼影一般在戰圈中飄蕩,遊刃有餘。蕭衍一揮手,眾人靠前半丈,將秋開雨圍在中心,猶如瓮中捉鱉。蕭衍氣定神閑地高坐在馬上,他在消耗秋開雨的體力。等耗個一個來時辰,秋開雨自然是強弩之末,不足懼哉。任他武功再高強,面對這成千上萬的人馬,累也得累死了。雖然損失慘重,卻是對付秋開雨最好的辦法。

秋開雨一腳踢中搶上來的侍衛的心窩,那個侍衛當場斃命。蕭衍手下的這些人毫不畏死,遍地的屍體,沒有人後退,一個接一個地搶上來。秋開雨看見左前方的鄭植,對近在眼前的刀槍仿若未見,使了個身法,幽靈般飄到他的身後,一掌無聲無息地朝他後背拍去。柳慶遠在附近看見了,大叫一聲:「鄭大人,小心!」鄭植才聞得背後的風聲,面如土灰。他見機極快,不加深思,猛地往前一撲,摔倒在地上,滾了幾圈。滿頭滿臉的泥沙,狼狽不堪,終於避過秋開雨的殺招。秋開雨嗤笑一聲,雙掌幻化出千百道掌影,近身者非死即傷。眾人見他所向披靡,猛烈的攻勢稍稍緩解。

秋開雨不肯放過殺害左雲的鄭植,一手抓住身邊的侍衛,使了一招隔空打物的手法,朝鄭植扔過去。鄭植見是自己的手下,伸手接住他。還沒有碰到他的身體,一股摧山裂石的真氣潮水般湧入自己的體內,來不及運功抵抗,已經侵入肺腑,無回天之力,砰的一聲倒在地上。那個侍衛身上聚集的是秋開雨十成的功力,饒是天乙真人也不敢硬接。鄭植當場氣絕身亡。

蕭衍見秋開雨沒有絲毫氣衰力竭之象,報仇心切,吩咐緊跟在身旁護衛的容情:「你去將芳菲帶過來。」容情一直注意著她,打鬥這麼久,沒聽到她任何的響動,憂心不已,又不敢輕舉妄動。現在聽蕭衍這麼說,立即飛身過去。

謝芳菲獃滯地跪倒在地上,眼睛散漫無神,沒有焦距,似乎也沒有靈魂。身體僵硬得像一塊化石,沒有溫度,沒有熱度,什麼都沒有。容情扶起她,她沒有反應。容情低聲說:「芳菲,這裡危險得很,我們快走。」謝芳菲也不答話。容情顧不得,抓住她,就往回帶。謝芳菲殭屍一樣跟在他身後。

蕭衍大喝一聲:「放箭!」圍攻的人紛紛撤退。漫天漫地的箭雨流水一般向秋開雨射過來,綿綿不斷。有些落在房屋上,嗞嗞嗞地燒起來。原來箭頭上抹了魚油、硫黃等物,一撞就燒起來。秋開雨附近也有幾處著了火。蕭衍大笑說:「秋小兒,你命休矣!」說著親自彎弓搭箭,眼睛牢牢盯住不斷飛躍騰挪的秋開雨。弓如滿月,蓄勢待發。

蕭衍正要放手的時候,謝芳菲橫地里衝出來,擋在前面,流著淚說:「大哥,你要殺連我一塊兒也殺了吧。我已經不想活了,我什麼都不是。」蕭衍急道:「芳菲,你這是幹什麼?快讓開!」謝芳菲沒有動,慢慢說:「大哥,芳菲辜負你了。你對芳菲一向疼愛有加,芳菲沒有臉面再見你了。芳菲死了,當作贖罪吧。」蕭衍大怒:「芳菲,什麼死不死的。大哥殺你做什麼!快讓開!」謝芳菲走前一步,胸口對準蕭衍的箭頭。

蕭衍使了個眼色,容情趁她不注意,一把扯離她,製得她動彈不得。蕭衍被謝芳菲這麼一打岔,稍稍分神。這時候,一把閃著寒光的刀直直朝他面門射來。蕭衍沉著自若,拔出身上的刀,大喝一聲,用力揮開。突然,身下的坐駕身體一斜,跪倒在地。原來伴隨刀光而來的還有箭影。只不過這枝箭射的是馬,眾人沒有留意,一時不察,讓秋開雨得手了。蕭衍坐立不住,一個翻身,滾下馬背。人馬立時有些騷亂。

秋開雨趁此千載良機,伸手抓住一把箭,帶著真氣向地上的蕭衍飛去。自然有侍衛擋開了這些勁箭。秋開雨不退反進,避過箭陣,旋風般朝蕭衍進逼。蕭府的一眾高手全部圍在蕭衍的周圍,緊緊盯住秋開雨的一舉一動。秋開雨手中握住的箭一一奉還,眾人手忙腳亂。秋開雨再近半丈,一枝冷箭蛇一般從他袖中鑽了出去,角度刁鑽地朝蕭衍的心窩射去,沒有帶起半點風聲。蕭衍等人反應過來,已經遲了。

說時遲,那時快,蕭衍身邊有一個隨身伺候的人叫陳慶之,年紀雖小,眼光銳利,心思靈敏。用力一撞,那枝箭偏了三寸,射在蕭衍的右胸,避開要害,逃過一命。蕭衍一中箭,全軍混亂起來。呂僧珍見勢不對,親自守在重傷昏迷的蕭衍的身邊,不讓秋開雨有絲毫的可趁之機。揮動手中的旗幟,眾人立時安靜下來,移形變位,改變陣形,重新將秋開雨困住。

秋開雨見對方守衛嚴密,嘆了一聲,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眾人眼看他往蕭衍這一邊無所顧忌地飄過來,全部涌到一處,護衛蕭衍的安全。他詐作往下,抓起一具屍體,背在身後,從蕭衍等人的頭頂飛過去。數以千計的勁箭全部射在屍體上。秋開雨就這樣堂而皇之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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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別傳(共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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