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美中不足今方信
第七十一章
美中不足今方信
呂僧珍見追之不及,命令說:「馬上撤退!」扶起蕭衍,查看他的傷勢。雖不至於致命,可是箭上帶有秋開雨的真氣,一時半刻難以痊癒。眼下的形勢這麼緊張,蕭寶卷和秋開雨在一旁虎視眈眈,蕭衍重傷不起,立即將己方推入險境。
呂僧珍撲到蕭衍跟前小心翼翼折斷箭桿,留下箭鏃,急召大夫。容情修習的是正宗道家心法,當場盤膝坐下來,閉目為蕭衍運功療傷。大約一盞茶的功夫,蕭衍臉上的寒氣才漸漸退下,手腳開始溫熱。秋開雨的武功太過霸道,大夫治得了蕭衍身上的箭傷,卻治不了他體內的寒氣。
蕭衍依舊昏迷不醒。謝芳菲跪在他床頭默默垂淚,手腳冰涼,不敢抬頭看眾人。不是她的話,秋開雨沒有機會逃走,蕭衍也不會受此重傷。屋子裡站滿了蕭衍的親信心腹,平日里大多親善,可是現在全都瞪眼看著謝芳菲,心有不滿。謝芳菲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這種事情,別人想諒解都沒有辦法諒解。
謝芳菲跪了半天,心痛自責,羞愧不已,扶著床沿站起來,走到眾人跟前低首說:「芳菲對不住大人,對不住大家。等大人醒過來,但憑大人發落。從今以後,芳菲再也沒有顏面見大家了。」眾人不語,有嘆的,有氣的,有無奈有感慨,紛紛搖頭。唯有王茂嘆氣說:「芳菲,你這是何苦呢,你怎麼會如此糊塗!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謝芳菲忍住眼淚,哽咽說:「芳菲連累了大人,連累了大家,連累了許多死去的兄弟,罪不可恕。一人做事一人當,芳菲絕對沒有怨言。一切都是芳菲罪有應得。」
呂僧珍沉吟半天說:「芳菲,這件事情交給我們處理似乎不太恰當。你是蕭大人的義妹,我們不好插手。這件事算得上是你們蕭家的家務事,不必按軍法處置。還是等大人醒來再說吧。」呂僧珍有意偏袒,將投敵叛變的死罪說成蕭衍的家務事,性質截然不同。人人都聽得出來,卻沒有人提出異議。
眾人對謝芳菲雖然搖頭不滿,可她到底是蕭衍的義妹,身份和普通的心腹僚佐大不相同。貿然處置,蕭衍醒來后,萬一不高興,倒落得裡外不是人。更有甚者心想,他們自己人今天吵,明天和,做下屬的何必多管閑事。處置一事暫時擱置下來。
謝芳菲孤零零地坐在黑暗裡,巴不得什麼都看不見才好。眼盲了,心盲了,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就沒有這許多的煩惱。謝芳菲覺得自己在蕭府已經沒有立足之地。眾人雖然沒有責備處罰她,可是她已經失去大家的信任和尊敬。謝芳菲恨不得融進黑暗裡,化成一片,從此不見天日,就這樣墮落沉淪下去。不止這些,她的悲痛遠不止這些。想起秋開雨的冷酷絕情,她幾乎窒息,她怎麼會落得如此悲慘的境地!
花叢里的蟲鳴蛙叫聲伏高躥低地傳到她的耳朵里,心臟也伏高躥低地跳動,不負重荷。這麼多年來到底在幹什麼呢?連自己都丟失了,還能找得回來嗎?她蜷縮起身體,覺得冷。一粒一粒的冰左一下右一下地砸到她的皮膚上,一點一點地滲進血液里,血液都冷了。躲在這裡有什麼用,她總要面對大家責難的目光,她跑不掉。謝芳菲被逼瘋了,有別人,也有自己。她想要大喊大叫,想要盡情痛哭,可是全身軟綿綿的沒有力氣,眼淚早就乾涸了。她現在像廟裡供奉的泥塑的菩薩,栩栩如生,永遠只有一個表情。
霧寒露重,不知道埋藏在黑暗中多久了,謝芳菲頭昏腦漲,渾身不舒服。她正需要這種身體上的痛苦,好讓她忘記心裡的痛苦。頭頂的樹葉偶爾滴下一兩滴露珠,沾在頭髮上、臉上、眉毛上。謝芳菲的身體像是壓了千斤的重擔,越來越重,越來越沉。她意識昏迷地想,就這樣死了倒好,一了百了。
王茂本來已經走了,還是掉回頭來。他心性耿直,準備將謝芳菲大罵一通,順帶寬解寬解她。追根究底,她也是個可憐的人。走進她住的院子,黑漆漆的一片,只有走廊上留了兩盞過路的燈。抓住一個丫鬟問:「你們小姐睡下了?」丫鬟回答:「哪裡睡下了。她去探望大人的傷勢,還沒有回來呢。」王茂心裡咯噔一下,謝芳菲早就出來了,自己親眼看著她垂著肩膀從大門出來的。受了這麼重的打擊,千萬別出什麼事。
他著急地說:「你們小姐早就離開了?怎麼現在還沒有回來!你趕緊找找去。」丫鬟還不當緊,說:「不用找,小姐經常這樣。興許有什麼事耽擱了,過一會子,自然回來。王大人不用擔心。」王茂瞪著她,怒氣沖沖地說:「你們小姐這會子不死就不錯了,你倒跟個沒事人一樣!你趕緊通知人找去,就是將整個蕭府翻轉過來,也要找到她。今晚府里戒備森嚴,她出不去的。」丫鬟見他神情凝重焦急,不敢多話,立即去了。
王茂也不多話,提著一盞風燈,往後院里尋來。一個一個角落裡照,涼亭里、石凳上,統統沒有。她又不會武功,蕭府就這麼大,還能躲到哪裡去?王茂凝神靜氣,閉上眼睛,聽到若有若無的呻吟聲,仔細一聽,又不見了。運功探聽了一會兒,直直走過去,扒開草叢,看見躺在草堆里不省人事的謝芳菲。扶起她,破口大罵:「這丫頭,瘋了不成!這麼冷的天,待在這裡,不想活了是不是!」舉起風燈仔細照了照,見她眼睛緊閉,臉色煞白煞白,渾身冰涼。趕緊將她抱回去,心急火燎地派人請大夫過來。容情聽到消息,正打著燈籠到處尋,見到昏迷的謝芳菲,大鬆了一口氣。從王茂手裡接過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謝芳菲悠悠醒轉的時候,見屋子裡站滿了人,還沒有開口。王茂迫不及待地罵:「芳菲,我都不知道說你什麼好了。懷孕了,還敢這麼折騰,你不要命,也要為容情著想,也要為肚子里的孩子著想。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不要再胡思亂想。你既然和秋開雨已經了斷乾淨,我們也放心了。好好休息吧,大夫說你身體虛弱,氣血不足,要補一補。這是才端上來的燕窩粥,很有營養,你趁熱喝了。我們先出去了。」眾人識相地離開,只留下容情。
容情拿起勺子,一匙一匙地喂她吃。謝芳菲從眾人的眉眼言語間,也猜出了些端倪。木然地吃了兩口,食不知味,如同嚼蠟。偏過頭看著容情,低聲說:「容情,我雖然感謝你,可是,我怎麼能這樣。我欠你的已經夠多了,這樣大的冤屈,我不能讓你受。這個孩子,本來就不是你的。」
容情仔細吹涼,才送到她眼前。謝芳菲哪裡有心思吃,搖頭不語。容情放下碗,說:「我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秋開雨的。」謝芳菲連聽到他的名字,都魂斷神傷,獃滯地低語:「容情,你知不知道,我得知自己懷孕,嚇得手足無措,心慌意亂,拼了命地去找他,想要告訴他這件事。不等我先說,他已經狠心絕情地不要我了!容情,這是我的報應,這是我背叛大哥的報應。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我這是自作自受,怨不得任何人。我既然犯下了錯,就得承擔後果。容情,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會解決的,我一定有辦法解決的。」
容情嘆一口氣,喃喃說:「芳菲,你怎麼解決?你現在懷著孩子,你有什麼辦法?你能讓人知道這個孩子是秋開雨的?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對大家說了,你這個孩子是我的。上次我在你這裡待了一整個晚上,眾所周知,大家沒有任何的懷疑。秋開雨既然不要這個孩子,我要!芳菲,我是真心想要這個孩子的。」
謝芳菲仍然搖頭:「不,容情,我不能讓你這麼做。這對你太不公平。」容情輕撫著她的肩頭,微微嘆氣:「芳菲,你有沒有想過以後的事情?以後,你該怎麼辦?」謝芳菲默然地看著他,她連現在的事情都沒有想好,哪裡有時間精力去考慮以後的事情。半天才說:「以後,以後可能會離開這裡,我,我已經沒有顏面繼續待在這裡了。」容情繼續說:「不論你留不留在蕭府,都不能讓人知道這個孩子是秋開雨的。剛才就有心細的人起了疑心,支支吾吾的不敢說出來。幸虧我臨時想起那一晚,才打消了大家的疑慮。事情萬一泄露出去,這個孩子非常危險,後果不堪設想。」
謝芳菲聽得無言以對。容情坐在她身邊,嘆了一口氣,說:「還有,你總該為孩子想一想。你一個人帶著小文,還懷著孩子,多麼艱難,孩子也受苦。小孩子沒有父親,多麼可憐!芳菲,你自小也失去父母,一定了解其中的辛酸苦楚,你怎麼能讓他也受這種苦!芳菲,讓我做孩子的父親好不好?目前來說,這是最好的辦法。」容情句句在情在理,謝芳菲已經走投無路,她沒有選擇的餘地。這個亂世,未婚先孕,已經為世俗所不容;如果讓別人知道這個孩子還是秋開雨的,一定不保。容情一肩承擔此事,不知道受了多少責難。
容情見她神色鬆動,重新端起桌子上的碗,微笑說:「溫度剛剛好,快點吃了。你現在可不是一個人,要注意身體。」謝芳菲想著肚子里的孩子,一口一口地咽下去,胃裡泛起一陣一陣的苦味。抓住容情的手,哽咽說:「容情,你叫我怎麼感謝你。你這樣為我,我簡直不是人。容情……」容情將她擁在懷裡,輕拍著她,連聲安慰。
謝芳菲正在垂淚的時候,丁令光在丫鬟的扶持下,撐著腰慢慢走進來。坐在床邊,滿臉的怒氣漸漸消下去,最後長嘆一聲,無奈地說:「我本來是不肯原諒你的。可是想到你和我一樣都是懷孕的人,同病相憐,所以還是來看看你。我聽他們說了你的事情。你找秋開雨是為了撇清關係,沒有什麼不對。大人雖然昏迷不醒,幸好沒有生命危險。況且也不是你傷的,你不用自責,對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大夫說你身子骨很差,這些是補品,全部要吃了。」謝芳菲感激地看著丁令光,難得她原諒自己。
丁令光吩咐完,開始教訓容情:「容公子,雖然大家暗地裡都同意,可是,你也太心急了。這下連孩子都有了,你什麼時候娶我們芳菲過門?芳菲吃了這麼大的虧,我饒不了你。」聽得謝芳菲心都揪起來,忙說:「大哥還沒有醒,這事還不急,慢慢來,慢慢來。我是不在乎的。我沒有父母,容情也沒有親人,還是等大哥醒來再說吧。」丁令光也憂心蕭衍的傷勢,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又囑咐了幾句,領著丫鬟們離開了。
容情聽到丁令光的責問,一陣尷尬,待聽到謝芳菲的回答,心都揚起來,滿臉的笑容。受了上次的教訓,不敢造次,懦懦地說:「芳菲,芳菲,你說的是真的?」謝芳菲有些愕然地看著容情,明白過來,緊張地說:「容情,容情,我,我剛才只不過敷衍令光。我怕,我怕她迫你迫得太急。我,我……」容情的心立時暗淡下來,沒有說話。謝芳菲一時也無語。
好半天,謝芳菲才說:「容情,我還是不能讓你受這樣的委屈。我已經想好了,等大哥的傷一好,我就跟他辭行。我不打算再留在蕭府了。大哥手下這麼多賢才異士,也不缺我一個。我累了,身體累了,心也累了。待在這裡,時時刻刻提醒自己犯的錯、受的罪,心裡十分難受,我還是離開的好。以前的時候,認為『九萬里風鵬正舉』,趁機想做一些事情,以為憑著某些不為人知的本事,可以輕易地做到。可是經歷這麼多,一路走來,到處是傷亡,到處是毀滅,已經受不了了。現在,不得不承認,我始終不適合這裡。亂世里,苟且偷生就苟且偷生吧,沒有什麼不好。謝芳菲不是做大事的料。離開蕭府,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帶著小文,一切重新開始。」
容情著急地說:「芳菲,你怎麼能一個人離開!你有孕在身,還帶著孩子要怎麼過活。芳菲!」謝芳菲笑說:「容情,你放心,我比你想象中堅強。有人說,女人是脆弱的,可是母親是堅強的。我一定會好好活下來的。」
容情沉默了一下,然後堅定地說:「芳菲,你要走,我帶你離開,我來照顧你們。芳菲,我帶你到一個平靜簡單的地方,過著簞食瓢飲、粗茶淡飯的生活。芳菲,不要拒絕我,讓我來照顧你們!」謝芳菲睜著眼看著他,沒有回答。容情急急地說:「芳菲,世道這麼亂,你一個人怎麼活!你也要為孩子們著想。外面戰火頻頻,烽煙四起,老百姓飽受壓迫,家破人亡,你隨時有生命危險。有我在一旁照應,安全得多。」謝芳菲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半天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靜。
容情提著心等了半天,十分失望,身體顫抖起來,一次又一次的打擊將他擊得粉碎,身前一片黑暗,永無出頭之日。眼睛里有濕意,低沉著聲音說:「芳菲,說實話,我現在真有些恨你。」謝芳菲忽然抬起頭來,探過身子,擁住容情。容情以為她在安慰自己,心都冷了,哽咽著說:「芳菲,你為什麼要這樣?」謝芳菲坐直身體,仰起臉,雙手抱住他的頭,輕輕吻他。容情一時呆住了,竟然沒有反應。過了半天,謝芳菲說:「你現在還恨不恨我?」聲音幾不可聞。容情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緊緊抱住她,恨不得將她嵌進骨子裡。
兩個人對看了半天,容情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挨近謝芳菲,笑嘻嘻地說:「芳菲——」謝芳菲「嗯」了一聲。容情又是一句「芳菲——」謝芳菲抬頭嗔道:「你怎麼老叫我的名字,有話快說。」容情笑嘻嘻地說:「我就想叫你。」說著低下頭,要吻她。謝芳菲躲開了,捂住臉笑說:「剛才怪害臊的,你還來。大白天的,讓人看見就不好了。」話還沒有說完,丫鬟就端著補藥進來。謝芳菲白了他一眼,容情笑著移到桌子邊坐著,心裡想的卻是,等一下一定要吻她。
丫鬟笑問:「小姐,容公子就在這裡吃飯吧。我已經將他的飯送過來了。」謝芳菲輕微地責怪她:「你倒多事,問也不問一聲就自作主張。」容情連忙說:「那我就在這裡吃好了,省得跑來跑去怪麻煩的。」丫鬟在一旁抿著嘴笑。
兩個人吃完飯,謝芳菲靠在床上說:「離開一事,等大哥傷好了再說吧。我真對不起他。他會受傷,全是我的錯。」容情了解她的心情,點點頭,然後說:「芳菲,你有沒有想過要到哪裡去?」謝芳菲搖頭說:「隨便吧,我沒有主意。」容情興奮地說:「我們找一個靠河的小村莊住下來。村莊小,人口簡單,大家互相認識,沒有危險。靠河的話,我可以捕魚。芳菲,你知不知道,我捕魚很厲害的。以前在野外過活,老是捕魚充饑。啊,對了,你有身孕,我聽說,魚很有營養的,對懷孕的人很好,小文也喜歡吃魚。我可以捕很多魚,吃不了還可以賣,再好不過了。你覺得怎麼樣?」
謝芳菲笑說:「你沒有聽說過嗎,賣肉的人不喜歡吃肉,賣瓜的人不吃瓜。你真的捕很多的魚的話,我保證沒有人吃,只好拿去賣了。不過我活到現在,還不認識秤。哪裡是一斤哪裡是兩斤的星子,一點都不知道。」容情笑說:「沒有關係,學一學就會了。我既然做了漁翁,你自然是漁婆,這些東西,自然而然就會。」謝芳菲笑說:「只怕我笨,學不好。」兩人笑鬧一陣。容情覺得在做夢一樣,不敢相信眼前的快樂這麼真實地抓在自己的手裡。他像踩在雲端里,飄飄然,輕揚飛舞。
還沒有到晚上,蕭府的氣氛突然緊張起來。有一個侍衛進來說:「呂將軍問芳菲小姐的身體好了沒有,說有重要的事情請小姐過去商量。請小姐務必來。」謝芳菲吃驚不已,她現在這樣尷尬的立場,呂僧珍還請她去商量事情,於是問:「就呂將軍一個人請我過去?」侍衛回答:「不是的,功曹吉大人、長史王大人、偏將柳將軍等人都在。是大家請小姐過去的。」謝芳菲陡然色變,大家都到齊了,一定出了什麼大事,立即起身就要趕過去。容情抓住她,有點惱怒地說:「芳菲,我陪你一起去。」謝芳菲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