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眄睞

第九章 眄睞

第九章

眄睞

布暖搖頭說不必,她來見老夫人才換的衣裳,臉上沒有塗脂抹粉,也不用擔心花了妝。這就是素麵朝天的好處,大不了洗把臉,上哪兒去都不耽擱工夫。

葉知閑怨懟的睨斜藍笙,從牙縫裡擠出句話來:「巧言令色,沒安好心!」

藍笙冷冷看她:「巧言令色也好,口蜜腹劍也好,和你什麼相干?」頓了頓扯起嘴角乾笑,「你莫不是眼紅吧?真要想去也不是不能夠,葉娘子開開尊口,藍某大人不計小人過,可以另替你想法子。」

知閑啐了一口:「你想得倒美!別說本娘子不屑與你同往,就算真的要去,沒了你,難道我還到不了陶然酒肆嗎?」她昂首走出了抱松亭,只道,「本娘子心胸寬廣,沒那閒情逸緻和你一般見識。山水有相逢,你別得意得太早,小心樂極生悲罷了!」說著領婢女僕婦逶迤去了。

布暖朝她離開的方向看看,喃喃道:「還是等會兒吧!萬一她另安排了馬車和我們同去,等到她也好做伴。」

藍笙不耐瞥了知閑的背影一眼:「她是個驕傲的人,萬萬拉不下這個臉的。不必等她,咱們這就走吧!」

布暖垂首跟他到府門口,車輦早在那裡等著了,曲柄鏤雕支撐的油布車棚,高高的車轅,簡單小巧。

秀取來帷帽給她帶上,別住了皂紗下沿囑咐:「沒有奴婢們陪同前往,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又對藍笙欠個身道,「我家娘子初來長安,一切勞郎君多照應。」

藍笙微頷首,自己先上了車才探身來拉她。布暖猶豫著去搭,他的手掌帶著薄薄的繭子,溫暖有力的,手指收攏,把她緊緊攥在掌心。布暖頭一回和男人這樣靠近,紅著臉大感不自在,所幸藍笙看不見,她倒也能裝得落落大方。

鞭子凌空啪地一抽,兩匹頂馬撒開蹄子奔跑起來,轉便眼出了春暉坊。

布暖隔著皂紗左右觀望,官道兩側是林立的酒肆茶館,商鋪門前掛著流光溢彩的五色燈籠,門廊下盛裝妖嬈的女子迎來送往。朱紅大門裡,胡騰舞者戴著綴滿珠寶的蕃帽在高台上跳躍旋轉,腰間銀鈴伴著每一個動作颯颯作響。鼎爐里的熏香蒸騰得滿室迷濛,長安處處浮動著繁華和奢靡。

她倚著扶手指了指那片歡樂的海洋:「那是什麼地方?」

「那裡嗎?」藍笙淡漠地一瞥,「平康坊里的濯春樓,貴人們尋歡作樂的去處。」

「我們是要去那裡?」布暖笑了笑,「看上去真熱鬧。」

藍笙搖頭:「你還真信知閑的話?男人有時應酬,出入於這樣場合在所難免,我也不敢說我們潔身自好得柳下惠似的,但也不至於像知閑說得如此不堪。此次宴客也算公務,大白天去那種地方總歸不好看,你舅舅是個愛面子的人,不願背後落人口實,何況還要給你接風。」他轉過臉來,看不清皂紗後面的五官,眼神卻分外專註,正色告誡她,「好人家的姑娘從來不去那裡,那是個墮落的銷金窟,會把人帶壞。往後就是經過這裡,也要繞道而行。」

布暖垂下眼說是,他還真是寬以律己,對她諄諄教誨,儼然是個正人君子,對待自己怎麼樣呢?眨眼就變成了「在所難免」。其實她長在陪都,洛陽教司坊也是遍地開花的,妓院里的胡姬粉頭們夜夜笙歌,歌聲順著洛水能飄出安化門去。

「既然你知道那裡會把人帶壞,為什麼還要去?」她裝傻充愣,小指勾起了遮面,狀似無辜地眨著大眼睛,「你同舅舅說說吧,知閑姐姐不喜歡他往那種地方去呢!」

藍笙在她秀麗的眉眼間巡視,溫聲道:「暖兒也不喜歡,是不是?」

她點點頭:「君子以厚德載物,其身正,不令而行。我知道郎君和舅舅都是自小熟讀孔孟的,況且又身在要職,常出沒那種場所有失體統的。」

這種勸諫的話換個人說,或許他會覺得厭惡甚至憤怒,可從她嘴裡出來,他竟會覺得天籟般地悅耳動聽。

藍將軍太了解自己了,他出身顯赫,母親是陽城郡主,父親官拜太師兼上府果毅都尉,前頭四個姐姐,他是老幺,家裡拿他當心肝肉命根子。他是銜著金鑰匙來到這世上的,打從落地就註定是個混子。這二十幾年來對什麼都不甚上心,除了打仗賣命以外一身的臭毛病。學里的師傅也好,家裡的二老也好,誰在他面前啰唆他就跟誰急,原以為這輩子就這麼無法無天地過了,誰知情況居然急轉直下。

「我聽你的。」他說,笑得頗有深意,「本來就是閑得發慌找樂子,往後有正經事要辦,那邊不撂下也不成了。」

他說「我聽你的」,這話叫她背上直起栗。茫茫然又不敢看他,慌忙放下皂紗別過臉去。

女孩家害臊,藍笙也不以為意。她平靜得一潭死水反倒不好,容易忽視他。必要的時候要搖晃搖晃,起了漣漪才能感覺到他的存在,男人拋磚引玉是天經地義的事,反正他皮厚,也不怕被她笑話。

他咳嗽一聲,慢吞吞道:「我和你舅舅走得近,以後常來常往,你總叫郎君顯得疏遠。」

布暖想了想:「不叫郎君未免不敬,你是我舅父的朋友。」

藍笙手裡的牛皮鞭子悠哉擺動,笑道:「哪裡來這麼多的規矩!我和你舅舅不一樣,大家各自隨意,日子才過得舒心。你叫我藍笙也成,晤歌也成,只是不要再以郎君相稱了。」見布暖不應,他偏頭打量了下,戲謔道,「莫不是怕容與怪罪?這人當真是個假道學,你還沒見他就怵他?別怕,他要是說什麼,自有我來抵擋。」

布暖的確納悶,這個藍笙熱心過了頭,這麼套近乎也不是個事兒,想辯駁又怕不小心得罪人家,只有悶頭默認了。

一時無話,坐輦在官道上行進,拐過幾個轉角,藍笙把鞭桿在車轅上輕輕磕了聲,頂馬慢下來,容與設了飯局的陶然酒肆便到了。

酒館里香氣暾暾,沒有油膩的飯菜味兒,布置得也簡潔雅緻,利落的門窗線條和雪白的綃紗,隱約還有琴歌傳出來。

店裡的夥計穿著缺胯袍,衫子的一角掖在腰帶里,連跑帶縱地上前叉手行禮:「藍將軍怎麼這會兒才來,大都督在雅間等了有一陣了,小的引二位上去。」邊卻行邊搭訕,「小的看今日大都督宴請的是大官吶,一個個膀大腰圓肥得流油。也趕巧了,從幽州來了個唱曲的團兒,裡頭姑娘漂亮,變文、蓮花落子、花鼓戲、高台曲兒樣樣拿手,回頭小的挑兩個來伺候郎君們。」

藍笙笑應:「你這兔崽子生意經玩得轉!別忙指派一處,另往聽澗雅序打發一夥,先叫他們等著,我過會兒就去。」

小二響亮地回了個「得令」,眉開眼笑地引兩人上了寬闊的台階。

陶然酒肆很大,環境也清幽,左右兩邊的樓是獨立的,用天橋和主屋連接。但凡能擱下花盆的地方總有綠意盎然的花草,這吃飯買醉的地方倒不似別處艷俗,很有些出塵的味道。

藍笙對布暖道:「咱們先過你舅父那裡去,見了禮再退出來,容與離席也有交代。」

布暖不願意見陌生人,卻也無可奈何,到了這裡橫豎要聽他安排。好在那裡有舅舅,還算有人可倚仗。

「別怕,請個安就行了,耽擱不了多久。」藍笙見她踟躕,便微弓著身子軟語寬慰。

說話間到了一片亭台上,三面簾幕低垂,正門前縱向掛了兩排大紅燈籠。布暖抬頭看,風吹著竹簾微微擺動,隱約看見亭內趺坐了幾個人,不知說了什麼,笑得轟然有聲。

藍笙低頭問:「你還認得出哪個是你舅父嗎?」他朝屏風前的人一指,「那個穿官袍的就是。」

布暖望過去,舅舅沒有坐上首,半個身子斜倚著憑几,露了個側臉看不真切。只見到一身紫色綾羅朝服,腰上金玉蹀躞下掛著金魚袋,沒有戴武弁,頭髮挽得一絲不苟,單單坐著,已是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布暖心裡突突跳起來,沒來由地有些膽怯。這是長輩,還是個規矩大,教條嚴的。她小心審視,腦子裡昏沉沉地思量,眼前這位舅舅的氣勢和昨夜判若兩人,她一定是睡迷了,怎麼會以為舅舅是那個溫柔儒雅的模樣呢!

「晤歌怎麼才來!」亭裡面南而坐的人眼尖,率先站起來,抱拳道,「藍將軍好忙的人!上將軍適才還說你呢,叫咱們好等!」

藍笙臉上帶著官場上慣用的笑容,熱絡拱手還禮:「東林公,培如兄,長遠未見,仔細算算有半年多了,二位別來無恙。」

布暖的視線停在舅舅身上,他擱下酒杯起身回望,眉目俊朗,難得一見的堂堂好相貌。嘴角似乎還有笑意,凝望的時候專註,眸中浮動的卻是影影綽綽的寡淡。

她悚然,忙緊走兩步斂衽:「舅舅安好,暖兒有禮了。」

容與點頭,溫聲道:「路上勞累了,昨日回府晚,原想見見你,又怕你已經歇下了。」他說著,想起燈影映照下投在窗戶紙上的身影,不由得要發笑,「你幾時安置的?」

布暖有些心虛,怔怔道:「我睡得早,戌正時牌就歇下了。」

他嗯了聲:「你父親母親可都好?」

布暖應個是:「勞舅舅記掛,父母大人一切都好。」

他微蹙了眉:「自己舅舅跟前別拘著。」說罷換了個笑臉,帶她向二位節度使引薦,「這是容與的外甥女,昨日才到府里的。」又對布暖道,「來給二位郎君見個禮!」

布暖施施然一拜:「郎君們有禮。」

節度使們拱手還禮,那個叫培如的腆個肥膩的大肚子笑道:「表娘子如此美貌,怕是太平觀那位都要比下去了!先前瞧著是和晤歌一道來的,我還當是小藍夫人呢,正懊惱沒趕上晤歌好事,原來是虛驚一場。」

布暖面上尷尬,容與顏色裡帶了三分忌憚:「曹公這話萬不敢當,容與家眷怎麼能與千歲比肩,這是犯上,折煞容與了。」

藍笙不似上將軍那樣謹小慎微,在他看來曹培如真是天下第一等有眼光的人。小藍夫人……這樣的稱呼當真討人歡喜到極點了!

他旋身引兩人上座,嘴裡笑應著:「藍某借培如兄吉言,盼著今年良緣能到,早些迎娶如花美眷吧!來來,共飲一杯,二位這一路上見聞定是不少,快和小弟說說西域風土人情,我打小就嚮往敦煌,這趟朝廷派人過去又差了一步,可惜了。」

培如嗤笑道:「什麼好的,黃沙漫天!打噴嚏不拿手捂著,都能給你吹一嘴子土!」

東林嘆了口氣:「苦差使,回了長安才知道什麼是天上人間!二位將軍現下駐守京畿,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怎麼反倒眼熱咱們!」

那邊談興正濃,容與告了個假,伸手摘下她頭上帷帽道:「我和藍笙有個長訂的雅間,那裡清靜,我先送你過去,你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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