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末路之美
夕陽和紫木槿入住茶蘼島后,白氏那兩艘船隻便也停泊在的島邊,然後其中一艘船上的人下來在岸邊搭了帳篷準備「陪住」,而另一艘船上的人卻一直沒有露面。
紫木槿和夕陽的木屋在島內叢林里,紫木槿也很少到海岸邊來,白氏的人似乎只是監視他們,除了時不時派人探個腦袋在茂密的枝葉里露出兩隻賊眼,沒有多餘的動作,紫木槿便安心照顧著夕陽並在木屋前種著茶蘼,和白氏的人互不干涉。
但是白氏的人沒有成為紫木槿擔心的焦點后,夕陽越來越不堪的病情卻不得不讓紫木槿一日比一日憂愁。
沒有任何奇迹發生在夕陽身上,夕陽一如柯老所說般一天比一天虛弱,五天後,他幾乎連走路都變得遲緩,唇色隨著臉色日益蒼白如紙,弧線優美的下巴更是瘦得仿若削骨,可是紫木槿手裡的茶蘼花種子甚至都沒有破土長出幼苗來。
那日,紫木槿利用發箭筒在林子里射死了一隻野兔,又在附近的小溪里叉到了兩條魚,便興沖沖煮熟端到夕陽面前,在將筷子遞過去的時候,夕陽竟沒能接到。
紫木槿當即愣在那裡,夕陽伸出手茫然地搜尋著筷子的方向,直到筷子在紫木槿手裡砰然落地。紫木槿陡然起身走近夕陽,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夕陽漆黑的眸子微微閃了一下,卻不躲避。
紫木槿的眼淚流下來,無聲。
夕陽卻若無其事地笑道:「眼球里的液體大概太冷而凍結了吧?多神奇呢,我還能感應到一點點光。」
紫木槿也笑,儘管眼淚狂流,但是聲音卻是笑著的:「這麼說以後我要喂你吃飯了?我記得以前在艙底的時候我拒絕你喂我吃,這次你不會報復吧?」
「我這樣子還拒絕,除非想要餓死自己。」夕陽笑道,然後張了張嘴,「來吧。」
紫木槿雙手顫抖,始終握不緊筷子遞過去,於是舀了一勺魚湯到自己嘴裡,然後將唇湊近去。
感覺到紫木槿溫熱的唇,夕陽先是一怔,然後伸手抱緊了她......
那個晚上,紫木槿沒有睡,她進進出出木屋折騰了一夜,只為製造出催生茶蘼花的藥劑,夕陽雖然已經看不見了,但是紫木槿記得他說過,他喜歡茶蘼花,喜歡到能夠聽到花開的聲音。
紫木槿不知道茶蘼花開的聲音是怎麼樣的,但是只要夕陽要聽,她就願意為他這麼做。
讓夕陽開心,每時每刻都陪伴他,這是紫木槿現在唯一能做的,她去溪邊提水或者叉魚,到叢林里抓兔子,在木屋外種花,只要夕陽不嫌累,她都願意扶著他一步步走在自己身邊。
夕陽一開始會笑話她的廚藝極爛,但是習慣后,便總是催著紫木槿趕快做飯燒菜,一天可以吃下很多頓,紫木槿總是燒滾燙滾燙的熱湯,試嘗味道的時候常常把自己燙得舌根失去知覺,但是夕陽需要熱湯不至於讓自己的體溫冰凍到麻木,她就願意這麼做。
夕陽的身體越來越差,紫木槿便一天一天開始失眠,失眠的時候,她不是在屋外打理著因為催生劑的作用而漸漸發芽的茶蘼,就是坐在夕陽床邊看著他直到天亮,夕陽睡得越來越沉,紫木槿感覺到夕陽每天醒來的時刻太陽都上升了一個弧度,在那一刻里,她幾乎要歷經生死般的煎熬,唯恐他再也無法醒來。
白氏來窺探的人漸漸頻繁了起來,但是所幸的是他們從不打擾兩人。
終於有一天,是在夕陽帶著紫木槿入住茶蘼島的第一個月零三天。
紫木槿一覺醒來發現已經日上三竿,前幾日夜裡因為打理著因催生劑的效用而幾度含苞待放的茶蘼一直沒有睡覺,不料今天竟然睡到這麼晚,紫木槿一下子從床上躍起來,然後瞥見窗外一片雪白,繁盛到不可方物。
紫木槿歡喜地幾乎要哭出來,她一下子衝進夕陽的房間,一邊沖一邊問:「茶蘼花開了,花兒開了......夕陽,夕陽你聽到了嗎?」
然而,紫木槿疾奔的腳步停頓在夕陽卧房門口,再跨出的每一步都如灌鉛重。
夕陽的卧房裡靜極了,靜得紫木槿雙耳生疼,陽光透過窗戶灑到夕陽蒼白的臉上,他的皮膚就像透明的一樣剔透,他閉著他的漆黑眸子,睫毛長長地覆蓋著,他的唇微微揚起,帶著笑的弧度,臨走前的最後一絲笑。
紫木槿靜靜地走過去,腳步放得極輕極輕,唯恐打擾了他的安睡。
紫木槿沒有上前去探尋他的呼吸,這裡安靜得可以聽到呼吸聲,可是紫木槿沒有聽到夕陽的呼吸聲,更沒有聽到窗外的茶蘼花開。
紫木槿沒有哭,她俯下身靠在夕陽枕邊,笑道:「對不起,我竟然睡過頭了,沒有陪你聽茶蘼花開的聲音,你不會怪我吧?」
夕陽沒有辦法回答,紫木槿權當他默認。
木屋外,茶蘼開得極盛,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催生劑的副作用,一場美麗絕倫的盛開之後,花瓣便紛紛揚揚從枝梢墜落,隨風捲起輕盈的雪白身子,在斑駁的陽光里肆意綻開絕望的末路之美。
紫木槿這時候聽到了不和諧的腳步聲,徹底打擾了茶蘼的花開花落和夕陽的安睡,紫木槿警惕著起身,然後看見了站在門口的人。
除了之前見到的駐紮在岸邊的白氏人,紫木槿還看到了駝三和蠻奴。
「你們......」紫木槿指著駝三和蠻奴,驚問道,「你們怎麼和白氏的人在一起?」
蠻奴還沒待解釋,白氏的人便自行解釋道:「紫姑娘,我們不是白氏的人,我們都是老大的親信。」
紫木槿怔,但是分明在他們臉上尋找到了真實的悲痛。
「怎麼回事?」紫木槿問蠻奴和駝三,「我需要一個解釋。」
「紫姑娘,本來跟蹤你們小艇的商船是有一艘屬於白氏,但是另一艘是由我和蠻奴駕駛的。」駝三解釋道,「我和蠻奴一直遵從老大的吩咐,默默跟在你們後面,白氏的那艘船想要先對付我們,但是老大早已做好安排,所以在他們下手之前援兵恰時趕到,殲滅了白氏那艘船,之後那船便一直由這批援兵,也就是這些老大的親信駕駛繼續跟隨你們。」
「什麼時候發生的事,為什麼我一點都不知道?」紫木槿愕然,一路行來茶蘼島,她沒有遇見任何突變,只感覺兩艘船不緊不慢地跟蹤著。
「是在某個晚上。」駝三道,「紫姑娘一直有失眠症吧?但是老大在的時候,常常讓你睡得很安穩是不是?」
紫木槿點點頭,她的失眠症是在秦葉殤死後便開始的,看到白氏的克隆實驗室后便惡化,如果不是白天里累得難以支撐,晚上基本都是半眠半醒的,這件事連白牧都不知道,但是夕陽知道,因為在艙底的那幾個晚上。後來夕陽就一直在紫木槿的茶里放了一味具有安眠效用的罕見草藥,幾度讓紫木槿重新體味安睡的滋味。
想到這裡紫木槿基本可以了解到夕陽準備派人殲滅白氏船隻的那個夜晚前,必是在自己喝的茶里下了較重的安眠藥,以至於紫木槿一覺睡過去便渾然不知,再度醒來后看見的還是那兩艘緊追不捨的商船。
「可是為什麼?」紫木槿很不理解,「為什麼夕陽派你們跟著,卻要我誤以為你們是白氏的人?」
「這也是老大的矛盾。」駝三嘆道,「老大既希望與紫姑娘你過安靜不被打擾的生活,又時刻擔心白氏來襲,畢竟老大身體不支,恐怕保護不了紫姑娘了。何況,借著被白氏追捕的幌子而不去豁夷島,可以讓紫姑娘怨老大少一些。」
紫木槿聽著駝三越來越黯然的解釋,心裡絞痛得幾近麻木,喃喃道:「我又何曾真的怪過他?」她仰起頭讓欲流出眼眶的眼淚淌回去,為掩飾絕望的悲傷便又問道,「我如果沒有估計錯,昨晚我又被下了很重的安眠藥吧?」
駝三黯然道:「對不起,紫姑娘,昨天我們幾個一直在附近監視著,傍晚的時候你說要出去打野兔,老大沒有陪同,借口說想靠那僅余的微弱視力看看夕陽,其實老大是在支開你,當時老大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連微弱的光線也感應不到,他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便把我們喚出來......對不起,紫姑娘,老大既已看不見,下藥的人便是我們......老大隻是不希望你看著他死......對不起,紫姑娘,老大說他很想聽到茶蘼花開,但卻不想聽到你哭......」
紫木槿笑,凄慘的笑,卻笑得極美:「我沒有讓他失望不是?他一個人走黃泉路一定很凄涼,我可不想還用眼淚替他唱輓歌。」
站在紫木槿面前的親信們都是男子,這時候卻都淚濕了臉龐,惟獨紫木槿一個人微笑著。
夕陽不想她哭,她絕不哭。
她將視線移向窗外幾近飄漫風中散落滿地的茶蘼花瓣,努力勾起絕美的唇角,笑靨綻放得如茶蘼花開。
夕陽如果沒來得及聽見茶蘼花開,定可以聽見她的微笑。
紫木槿走回夕陽床邊,靜靜地靠在他枕邊,指尖輕輕劃過夕陽冰冷的清俊臉龐,嘴角一直維持著絕美的微笑。
然而蠻奴卻突然說道:「紫姑娘,請你簡單收拾些東西,我們要送你回豁夷島。」
「什麼?」紫木槿一陣錯愕,抬頭看向蠻奴。
「是老大的吩咐,讓我們在他離開后便送你回家。」蠻奴解釋道。
「不,我想陪他。」紫木槿輕輕搖頭,喃喃回道,並不願意就此離開。
「紫姑娘,這是老大的心愿,老大不喜歡你守著他的屍體還看他的葬禮,他好面子,其實連自己的死狀也是要我們阻止你看到的。」蠻奴走近來苦聲勸道,「紫姑娘,你就順從老大的意思,回家吧。老大的後事我們會處理。」
「讓我陪著他。」紫木槿執拗道。
「老大會不開心的,紫姑娘,難道你希望老大走得不開心嗎?」駝三突然走上前來,一字字反問道。
紫木槿一怔,隨即苦笑,然後慢慢起身,走出房間,不再回頭,在屋內稍稍收拾了些東西,踏出寂靜的木屋,沿著碎石小路,踩過滿地的茶蘼花瓣,走向侯在海岸邊的船隻。
紫木槿帶走的東西,只有一包沒有下種的茶蘼花種子。
回到豁夷島,紫木槿已經不記得過了多久,但是在看到白牧的時候,彷彿感覺自己這一離開,便是好多年。
白牧明顯地瘦了,皮膚也被曬得黝黑,兩鬢的頭髮甚至有了銀絲,眼睛深陷眼角血紅,抱著紫木槿的時候沙啞的聲音拼湊不了完整的句子:「總算回來了......找你,找不到......找的好辛苦......」
紫木槿沒有太多的感慨,她拍拍白牧的肩膀,示意他鬆開懷抱:「別告訴我這段時間關顧著找我,豁夷島地下基地的工作沒有好好做?」
「不是不是。」白牧的眼角分明留下了喜極的眼淚,聽到紫木槿的誤會慌忙解釋道,「地下基地的工作我不敢怠慢,我還建立了護法城,豁夷島上也改建了好多設施,我知道有一天你回來,看到那些會高興的。」
紫木槿笑著點點頭,然後視線移向站在一旁的林嫂懷裡的孩子。
「藎煥雪?給我抱抱。」紫木槿伸出手,對著瞪著茫然的大眼睛盯著自己的藎煥雪道。
然而藎煥雪似乎沒有認出自己的母親,側過臉一個勁死拽著林嫂的衣服不肯鬆開。
紫木槿冷哼著放下手,甩出一句「愛抱不抱」,便頭也不回地往辛晝宮內走去。
白牧知道她生氣,追過去解釋道:「雪兒還小,你又離開了這麼久,還穿著奇怪的衣服,她認不出你也不要怪她,還是個孩子呢。」
「當初知道是個女孩就該放棄,要是個男孩以後還能幫我們扛起反擊白氏的重擔,女孩就不行了,柔弱得很,還是趁早讓她嫁人算了,她愛嫁誰就嫁誰去。」
白牧在一旁雖然唯唯是從,但是也明顯地感覺到了紫木槿內心無端生出的怒火和怨憤,似乎從她一回來就心情不佳,他吩咐手下人款待將紫木槿送回來的海盜們,然後讓紫木槿坐到辛晝宮內的軟榻上,端上一杯熱氣騰騰的拿鐵。
「我命人每天煮著拿鐵,為了是你一回來便能喝上。」白牧微笑著,「其實女孩也不都是軟弱,你看你就很堅強,在外頭受苦了吧?現在回來就好了。」
紫木槿抿了一口拿鐵,搖搖頭:「我不堅強,我堅強就不會把反擊白氏的希望放到下一代人身上,我是怕了。」
白牧訕訕地低下頭:「是我無能......」
紫木槿看著他愧疚的表情,也不勸慰,只是道:「藎煥雪的體質怎麼樣?」
「挺好的。」白牧見她又開始關心起女兒來,臉上浮現出欣慰的笑容。
「那就選個日子開始記憶複製吧。」紫木槿道,「有些事,我希望她能幫我記得,不過先封鎖起來,等時候到了再開啟。」
白牧一怔,點了點頭。
紫木槿繼續喝著拿鐵,白牧一直記得她愛喝拿鐵,可是卻不知道如今自己已經改了興趣,更愛喝的是加了安眠草藥的普洱,甚至那一醉方休的花雕。
兩個月後的某一天夜裡,白牧照顧了藎煥雪一整個晚上,因為兩天前的記憶複製手術,藎煥雪的體質實際還不到時候,但是紫木槿執意,雖然手術很成功,但是藎煥雪有些輕微的併發症,昨天傍晚開始就一直發燒,好在如今天亮了,熱度總算退去。
林嫂將藎煥雪抱走後,白牧便趕往逍蕪小舍告之紫木槿女兒的情況,然而小舍的門緊閉,白牧敲了半天沒有回應。
這時候有下屬前來稟報,說那幾名海盜客人昨夜不辭而別了。
白牧隨即呆立在逍蕪小舍門口,心下明了,紫木槿已經隨他們離開。
其實從紫木槿一回來,白牧就可以深刻感覺到,她的臉上,沒有一絲回家的喜悅,她似乎只是過來探訪一般,對親生女兒也是漠然的冷淡。白牧不知道她在外面的這段時間究竟經歷了什麼,但是敢肯定的是,紫木槿的心已經不在豁夷島,她習慣一個人獨處,對於自己栽種的木槿花從不正眼看一眼,卻饒有興緻地拿著一包放滿不知什麼植物種子的荷包坐在辛晝宮的花園裡看日落西山。
白牧推開逍蕪小舍的門,果然看見了料想中的離別信。
「我走了,別來找我,我會讓自己過得很好,不要擔心。」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沒有多餘的修飾,壓在信紙上的,是一柄形似手槍的銀質武器,白牧輕輕按動扳機,便射出一粒花種,落在逍蕪小舍的院子里。
後來白牧知道,那種子,是茶蘼花,然而它們沒能在豁夷島的土壤里破土而出。
白牧知道紫木槿的意思,豁夷島的土壤給不了她生機。
從此那柄銀質武器,被稱為蝕心小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