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借來妙筆繪丹青
祈佑十五年,自帝登位以來,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食有餘糧,商貿往來,百業俱興。諸地辦學之風盛起,民生幸也,天佑大靖。
禁宮。御園中,兩個錦衣少年跟在一個花白頭髮的青袍內監身後,較小些的年少無忌,一路上已同那內監說了不少話,大些的則更為沉穩,只是面含微笑,一言不語。
「元福公公,帝君叫我們來是不是為了下個月的秋獵啊?」那少年揚著眉,一派躍躍欲試的神色,想來對這秋獵定是讓嚮往已久。元福側身垂首笑答道:「奴才哪敢妄自揣測聖意,二公子見了帝君自會知曉。」
他將二人一直帶到隔水亭,遠遠的便退了,就讓這兩位公子自己進去。這隔水亭兩人也熟悉,帝君五年前曾出宮走失,回來後勤勉有加,開卷有益,百家經典,兵法謀略盡藏胸中,勤學劍術,第一護衛南羽任其師,心性也是日漸沉穩,朝堂進退,拿捏得當,長寧公主也逐漸隱退朝堂,放手政權。
卻不知為何,帝君忽而對音律頗有意興,天資甚佳,偏愛古琴,短短几年間學就一手琴藝堪比大家。這隔水亭便是帝君日里興盛之所。可今日他們並未聽到琴聲,只見一白衫金紋的少年獨自立在湖邊,一頭墨發金冠束起,垂在身後,水中一白石亭三曲三折,宛然如湖中之蓮。
聽到腳步聲漸近,沈昱宸轉身就看見兩人已經來了,走近屈膝下拜,「拜見帝君。」
「沒有外人,不用這些虛禮,起來。」沈昱宸上前,令兩人起身,揚起的笑容自信凝實,雖斂鋒芒依舊外露,風采卓然。
沈雲岫神色舒朗,稱讚道:「帝君越發精進了,方才可隔了三丈有餘。」他走路的聲音幾不可聞,這份內功修為,自己若不凝神靜心,怕也是發現不了的。
「雲岫這麼說,少不得我也要看看你進益如何了。」目光四掃,抬頭看那兩棵垂柳,眼角不自覺的揚起,多了幾分溫和,「就以這柳枝一試吧。」
沈雲岫上前折了兩根柳條,遞過一根,「還請帝君賜教。」沈昱宸只大他三個月,說起來,倒也與這兩位年齡相若的堂弟更親近些。
「小心了。」沈昱宸出聲警示,袍袖一帶,細長的柳枝夾雜著一道充沛的勁氣向對面的少年橫掃而去,衣緣處的金絲細紋折射出耀目的光芒。
沈雲岫從容格擋,面上溫和的笑容依舊,一絲不亂。柔韌輕軟的柳條在兩人手中宛如活物一般,須臾已對了十餘招,沈懷稷守在一旁,雙拳握緊,漆黑的眼睛里隱藏不住的興奮,帝君招式逼人愈緊,鋒芒畢露,大哥招架之下節節後退,卻不見慌亂,總是恰到好處的化解開去,不露不顯亦不敗。忽而那白衫金冠的少年猛地退後三丈,凌空柳條在地上一點,借力再度騰空,衣衫鼓動上下翻飛,頃刻將柳條上的狹長細葉盡數剝落,十數道凌厲的勁氣攜著柳葉從不同的方向射向沈雲岫,這一擊幾乎已將他所有的退路封死。而沈雲岫臉上的溫和神色也終於變了,這一招不能躲,只能硬接,右手一揚,破開直撲面門的三片葉子,渾身真氣鼓舞,再不留半點餘地,而此時,那堪比鐵箭的柳葉也已近身,在身前兩尺處盡數化為微塵碎末,在最後一片柳葉消失的時候,沈昱宸動了,離弦之箭又在將中之時自如收住,一手點在沈雲岫的喉間,兩指間夾著一點綠葉,他竟還留了一葉,這倒是沈雲岫始料不及的。
沈昱宸鬆手,碧青的葉子落在他水玉色衣襟上,彷若秀麗如畫的江汀春水中忽然闖入的一葉小舟,靈動輕緩,婉約雅緻,年輕的帝君忽而側轉了身子,淡淡道:「雲岫,你藏拙了。」
溫和優雅的少年卻俯身長長作了一揖,輕聲笑道:「我哪裡敢,確是技不如人,帝君也太冤枉我。」
「就是,我哥才沒藏,倒是帝君不饒人,把他逼得都不知該往哪退了。」沈懷稷也匆忙為自家兄長辯解,神色間卻有故作的不悅,年少無忌的臉龐還帶著幾分稚嫩,眼角往上挑,很明顯的為沈雲岫抱不平。懷稷的聲音原本清越,再配上這個表情,倒是把兩人逗的開懷大笑。
「算了,」沈昱宸鬆口,也不計較,轉而高聲道,「來人,把東西抬過來。」
得了指令,幾個宮人垂首抬過一個木架,上頭橫放著一把劍,樣式古樸簡單,劍鞘上鏤刻的花紋雖怪異卻給人一種飄忽高遠,舉重若輕的感覺,宛如白鶴振翅穿雲清歌嘹亮九天,返璞歸真,任意自在之意態。
沈昱宸望著這把劍問他:「雲岫,你可識得此劍。」
他向來溫和的臉上也不禁露出了嚴肅的神色,深吸一口氣,滿面敬重:「這是前朝珣國蘇璧的劍,名喚清羽。」
「不錯,」沈昱宸點頭,「蘇璧是先帝一生僅逢的對手,少年得志,名揚四國,當年我朝沉寒公主沈妍不惜為他叛國,先皇怒而削其為民,逐出皇室,可沈妍是父皇的親妹妹,到底還是念舊情,珣國亡國后,唯有蘇王府不曾動上分毫,父皇也下令,後世子孫絕不可動蘇王府。這把清羽劍就是父皇唯一從王府帶出之物,也算是緬懷蘇璧。」對手難逢,知己難尋。
沈昱宸望向堂弟,一手指著劍道:「雲岫,下月秋獵你若能博得頭籌,它就歸你了。」
沈雲岫聞言一驚,當下勸誡道:「帝君三思,此乃先人遺物,不宜為賞啊。」
「誰說是賞了,劍因人名,然斯人已逝,劍仍在,名劍何辜,莫非竟要令它永世蒙塵?雲岫,我只是在為它尋一個最好的主人,你若不受,不是拂了我的意,是負了它。」沈昱宸定定地望著他,也不急著催他回話,一時便這麼靜了下來。
沈雲岫深知再堅持也無益,心中卻不由苦笑,該說帝君是大膽無畏還是說他君子坦蕩呢,他是前朝梁國郡主顧微瀾所出,梁國勢力至今猶存,帝君卻是如此信任他,連父王都對他有意疏冷,不願他涉足政事,祈王未來的世子必定是懷稷,為何國君卻是如此無忌?心中微嘆,士為知己者死,若沈昱宸心無顧慮,用人不疑,他也定不辜負這份難得的信任。決心已下,撂衣撣袖,屈膝下拜,「願不負所托。」
傲絕塵寰的少年帝君大笑著將他扶起,「好!那清羽之名劍鋒芒就待秋獵之後由你來親自開啟。」
「那我呢,我有禮物沒有?」沈懷稷望著名劍清羽清亮的眼睛里閃著欽佩羨慕的光芒,連帶著看向帝君的目光里也多了幾分期待。
「當然有,」沈昱宸笑了,悠然說道,「等你什麼時候長大了,才學能與葉縉先生大談三日暢快淋漓,武功能與唐銘將軍平分秋色,智計能助京都令尹攻破大案,大哥就送你一樣比清羽更罕見的禮物,就等日後懷稷來取了。」
沈懷稷睜大眼睛僵硬著笑容看著一臉戲謔實則認真的帝君哥哥,先前的期待驚羨之情不禁消了大半,有些泄氣的嘆道:「那懷稷註定是拿不到了帝君的禮物了,都怪大哥生得比我早,懷稷其實一點也不差,但是有大哥在我前頭,什麼事大哥都先去做了,葉先生哪裡還會稱讚我。」
氣度溫雅的少年將弟弟護在身側,一手搭在他的肩上,抬頭笑道:「帝君就別再逗他了,葉老是當世大賢,向來對年輕一輩多有提攜,唐將軍心胸寬廣,不與後生晚輩計較,懷稷強過我許多,只是年幼,璞玉細琢,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聽到沒有懷稷,我可等著你來拿禮物。」沈昱宸忽而想起一事,話風一轉,「不過我也怕被雲岫搶了先,送過棲鸞無數珍寶,不及雲岫一隻紅鸞,鸞兒都捨不得取下。」
兩個多月前,風棲鸞十一歲生辰,沈雲岫以一隻天然玉石雕就的鸞鳥為賀,色澤朱紅,形狀小巧,風棲鸞愛不釋手,作為頭飾墜在額間,愈顯風姿卓絕。
沈雲岫也不禁被兄長調笑的有些無奈了,「恰巧所得,請人雕了送給棲鸞,她喜歡自是好的。」
「好了,不戲弄你了,今日召你來還有一事,」沈昱宸正色道,「雲岫心性高遠,樂以怡情,可否幫我繪一幅行宮布局圖,宮苑名為『羅浮通夢』。」
沈雲岫面上驚異,「昔者趙師雄路經羅浮山倚梅樹而眠,夢遇梅花仙子,心生愛慕,帝君這是要納妃么?」
「不是,」沈昱宸緩緩搖頭,「是給一位姑娘住的,她不屬於宮裡,你且先繪出來,寧靜致遠,清雅怡人即可。」
沈雲岫又問:「那規格是以何等標準?」
「不必拘泥舊制,你把握分寸,一切你可任意。」
「是否要種植梅花?」沈雲岫思索再三謹慎問道,靖宮裡的梅花不同尋常,唯有帝君生母清漪皇后的風儀宮中植有一株綠梅,十七年前帝君降生的前一夜千朵齊綻,一樹寒梅吐芬芳,寧芊公主折下最高枝以賀帝君降生之喜,帝君共梅同生,這梅花是不能隨意種植的,那這座新添的宮苑裡頭是否要種以梅花。
沈昱宸沉默了,良久才淡淡道:「不用。」
「是,臣弟自當儘快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