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無邊落木蕭蕭下
今朝註定不是個太平日子,故沈雲岫早將府中不相干的人遣散了,這座新居目前便只剩下了沈昱宸、宋浩陵及一干皇家護衛。
宋浩陵從紅泥小爐上取下茶壺,舀了一杯熱茶,送到沈昱宸身前,道:「公子看起來似乎是有些心緒不寧。」
「我確實是有些不安,隱隱覺得我好像漏算了什麼。」沈昱宸將心中不安壓下,隨口問道,「什麼時辰了?」
「剛過午時。」宋浩陵答道,忽而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麼,臉色一變,「不好。」
沈昱宸霍然起身,「立刻去蘅園。」他終於明白心中那股不安來源於何處,是因為顧恆想要的從來都不是他的命,此處風平浪靜的有些反常,顧恆根本就沒想過在他身上拚死一搏,他孤注一擲,可想而知,長寧公主即將下榻的蘅園是多麼的危機四伏。蘅園之中重兵把守不亞於此處,那在入蘅園之前呢?這段路長且多百姓,想通此節,沈昱宸恨不得插翅前往。
「公子不能離開此處。」宋浩陵上前攔住,神色嚴峻,知險而讓君涉險,非臣子所為。
「你的保護是以限制我的自由為前提的?」沈昱宸從未說過這樣的狠話,「今日我若傷了一分半毫,那便是你辦事不力。」
這段路程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只是排場大了些,走的也就格外慢一些,直至午時一刻,這宛如長龍的儀駕才在蘅園前緩緩止步。沈雲岫心中稍定,看來果真是去了帝君那邊。他倒是不擔心沈昱宸,這世上再沒有哪裡能比帝君身邊更安全了。
沈雲岫翻身下馬,走近玲瓏寶車,「姑姑,到了。」
「宸兒身邊可有消息傳來?」沈寧芊到底是這大靖朝的支柱,顧恆她未曾交過手,可這麼多年隱忍不發倒也是個人物。
「沒有。」沈雲岫如實告之。
「那便是沖我來的了。」沈寧芊眼底閃過一道寒光,想必是為報仇而來,沖著她也沒錯,淡聲提醒車外的年輕男子,「雲岫,躲開些,多顧著些自己,再要傷了,你父王可又要不高興了。」
沈雲岫心中一驚,剛想出聲,卻見沈寧芊已經掀開帘子欲要下車,一支泛著寒光的弩箭直朝她眼窩而來,沈寧芊側頭險險躲過,利落地翻身跳下車后,另一支箭也緊接著擦過她的小腿,劃開一道血線,沈寧芊一聲悶哼,硬扛了下來。沈雲岫立刻拔劍將她護在身後,人群之中突生變故,齊齊亮了刀劍向沈寧芊的方向而來,混戰一觸即發。
沈雲岫乾淨利落地解決了兩個逼到身前的賊人,轉身扶起沈寧芊,「姑姑,我先帶你走。」
沈寧芊面色蒼白,五指輕顫著從袖中取出一個玉瓶,服下一顆丸藥,呼吸才順暢些許,「他既然沖我來的,豈會輕易讓我離開?今日跟隨我來的,皆是我大靖的身經百戰的精兵強將,還有哪裡能比此處更安全?小心些……快躲開!」
沈雲岫立刻回身橫劈一劍,反被震退些許,握劍的手一陣顫慄,來人正是顧恆。胸中陡然升起一片涼意,此人,他擋不住。
顧恆並未給他喘息的機會,手中淬血長刀立刻就招呼過來,招招陰狠毒辣,怪異詭譎,不消片刻,沈雲岫身上已多了幾處傷痕。
「躲了二十餘年,本宮還以為是個人物,原來竟只會欺侮小輩,也難怪你無顏見我,顧氏一族的人都是這般沒用,成不了氣候。你亡國之仇我算是首功,你兄長之死,也是我一手促成。」沈寧芊面上一片譏誚,最是揭人傷疤。
顧恆將沈雲岫扔開,望著沈寧芊一身傷痕,分外狼狽,卻依舊氣性高傲,目中無人,仿若眼前廝殺皆為塵土,唯她在雲端睥睨眾生螻蟻一般,高高在上,心中瞬時恨意滔天,嘶啞的聲音似乎也在顫抖,「沈,寧,芊!你終於承認了,殺了我梁國太子。」
「本宮從未否認過,哪裡有什麼梁國太子,顧慎堯,不過是個意圖謀反的亂臣賊子。」沈寧芊目露譏諷,句句誅心。
顧恆望向她的眼中流露出一抹痛惜,這就是梁國太子摯愛一生的女子,大梁未亡之時,兩番求娶不得,而後為她不惜以亡國之君的身份孤身入皇城,到頭來卻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沈寧芊,你就沒有一絲愧疚?」
「愧疚?本宮一心為國,但凡對我大靖朝不利之人,皆死不足惜!」沈寧芊冷笑道,「顧慎堯假意降我大靖為臣,背地裡卻擁兵自重,意圖謀反,本宮殺他,名正言順!」
「仗著他對你用情至深,欺瞞利用,也是名正言順?」顧恆最無法接受的,是他本該得天獨厚的兄長卻因私情丟了性命。
「本宮早與國師有約在前,他的深情與我何干?」沈寧芊不屑一顧,「欺瞞利用,這般下作的事,不是你們的行事么,現在卻來同我講什麼高義?當年顧微瀾嫁入祈王府,卻與逆賊暗度陳倉,私傳了不知多少消息,難道不是對祈王的欺瞞利用么?幸而本宮勸得祈王醒悟,早日賜死細作,否則,這天下還不知要亂成什麼樣子!」
沈雲岫握劍的手緊了一緊,他本無意再糾前塵,卻奈何,世事難料。
顧恆一聲怪笑,連心肺都在顫抖,緩緩舉起手中的染血長刀,「今日,你就下去陪他,見了你,他必定高興得緊。」
顧恆身形一動,長刀若流光,向沈寧芊劈去,周圍卻有數道強勁殺招襲來,曉風樓影衛自始至終都沒有出過手。顧恆毫不閃躲,身處死局,又豈會惜命,拼著兩敗俱傷,也要親手將沈寧芊斃於刀下。
沈寧芊無力躲過,雙手合掌意欲擋住刀刃。一陣劍鳴突響,若雪流光直從身側閃過,沒入顧恆咽喉,長刀不甘地落地,沙啞的喉嚨再難發出一個字音,可沈雲岫還是從他死不瞑目的眼中看出了他想要說的:認仇為親!
沈雲岫抽出劍,面色冷峻,反手刺入身後人的胸口,劍尖穿胸而過,耳邊是她疼痛難忍的吸氣,緊接而來是身軀倒地的聲響。
自始至終,沈寧芊都不曾對他有過半句苛言,盛滿痛楚的眸子溢出一絲仿若解脫的光彩,溘然長逝。
四周靖朝兵將愣了一瞬,立刻反應過來將沈雲岫包圍,沈雲岫一動不動,豪無抵抗之意。誰能料到,殺死逆賊之人竟會反過來刺死監國公主,偏偏此人還是皇室中人,祈王長子,場面一時僵持不下。
「姑姑!」沈昱宸趕到之時,便是這樣一番混亂的場面,沈寧芊與顧恆均已身亡,沈雲岫被重兵包圍。
「立刻著人收斂公主屍骨,沈雲岫先行收押。」沈昱宸看似冷靜,強自壓下胸中翻湧的氣血,這一仗,何其慘烈,一敗塗地。
宋浩陵立刻將沈昱宸送入蘅園,再遲片刻,只怕就要撐不住了,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帝君對於長寧公主的感情有多深厚,父母早亡,自幼守在帝君身邊關懷教導的,唯有一個沈寧芊而已。
「讓人都退下吧,浩陵,你善後。」回到房中,沈昱宸摒退眾人,只覺渾身上下都失了力氣。盯著床頂的帳子許久,才緩緩閉上眼睛,兩行熱淚滑落眼角,痛失至親,卻連悲痛也要隱忍。姑姑自幼教導,國君絕不可在人前露怯服軟。
雲岫為何會對姑姑出手,不用想也知道必定是知曉了當年顧王妃的死因。弟弟殺了姑姑,他不辭千里,以身為餌,到頭來竟還是一敗塗地!
宋浩陵有條不紊地安排事宜,沈寧芊的死訊只怕不日便會傳到都城。沈雲岫於眾目睽睽之下刺殺監國公主,視同謀逆,這是死罪。
慕家。
「竟是這般結果,也是慘烈。」柳若塵風輕雲淡地評價道。
柳清持卻不由得心中沉重了起來,何止是慘烈,監國公主逝世,殺人者卻是祈王之子。公主民心所向,勢必要沈雲岫償命,才能給天下人一個交代。祈王對當年之事已有悔意,多半是會保,如此,定會與朝中百官起衝突。此事便看國君的意思。要殺,沈昱宸與祈王之間便從此隔著一道檻;要留,便要頂著全天下的壓力。
「外邊還亂著,莫要出去。」柳若塵慢悠悠道。
柳清持深深看了父親一眼,一言不發,轉身出門。
「不讓她出去,你還提醒她?」慕汐月從後方出來,頗為好奇,他從來不待見那孩子,怎麼主動把女兒送過去。
柳若塵老神在在地笑道:「偶爾也要做件好事。」
柳清持到達蘅園之時,天色已全部暗了下來,華燈初上,大門口正有人清理著血跡,空氣里還瀰漫著廝殺的氣味。
宋浩陵一直忙的腳不沾地,見她來了,也無暇顧及,只道:「姑娘能來最好不過,公子在屋裡,去吧!」
柳清持踏著寂冷的夜色,在沈昱宸的屋外止步。躊躇了許久,抬起手幾次,也沒能敲響那扇門,她實在不知該怎樣去安慰人。
寒風瑟瑟里,門「吱嘎」一聲開了,沈昱宸將她拉進屋裡,隨手將冷意隔絕在門外。
「我若不開門,你就打算在外面站一個晚上么?」沈昱宸握住她的手,聲音有些沙啞,又用手背貼上她的臉,一片涼意。
把人拉到火盆邊上,塞了個暖爐在她手裡,就這麼攬在了自己懷裡。半天也沒等到她一句話,「你不是來安慰我的么?就這麼默默無言?」
柳清持靠在他胸前,抬起頭,恰好能從下方看到他的側臉,憔悴了不少,眼尾泛紅,是哭過的痕迹。只手撫上他的臉,柔聲道:「以後我陪你。」
「好。」他淡笑著答應。深吸一口氣,眼眶又有些發熱,緩聲道:「姑姑從小就對我極為嚴厲,恪守君臣之禮,我跟她其實從未有過天倫之樂。可我從小就知道,她是最關心我的人。只是壓在她肩上的擔子太重,她希望我做一個明君,故從不過分親近。姑姑的身體已是強弓末弩,就算沒有今日,她也撐不了多久了。」
聽著他故作風輕雲淡,柳清持心口抽疼,「別說了,也別想。」
「是我高估自己,想著連根拔起,如果當初在都城就先拿下顧恆,姑姑就不會出宮。」他想了一個下午,也悔恨了一個下午,「因我好大喜功,放虎歸山,才導致碧水城之難,監國公主身亡,這是天子之罪。」
她知道他心裡難受,雙手捧起他的臉,「如果責怪自己能讓你心裡好受些,那你說,我聽著就是,你可以傷心,但只許你今晚自暴自棄,自我折磨,明日重新做一個好國君。」
「不想做了。」他莫名吐出一句,彷彿是孩子將玩膩了的玩具隨手扔開。
「嗯,不做了。」柳清持也隨聲應和。
沈昱宸忍不住笑了,忽然問了一句,「餓不餓,來的時候可吃飯了?」
「餓,很餓。」柳清持點頭,考慮到他怕是一日未進食,才故意說得這麼慘。
沈昱宸即刻命人傳膳。
廚房裡早就備好了,就等著傳吶。碧水城災情嚴重,沈昱宸的膳食也極為簡單,三個菜一個湯便完了,考慮到清持說餓,便又多加了兩個。
將一碗排骨湯放到柳清持面前,「先喝碗湯,暖胃。」
柳清持順從地端起,啜了一小口,這麼一口下去,才感覺到是真餓了。沈昱宸餓一天,她哪裡就按時吃了?於是便安心吃起飯來。偷偷瞧一眼旁邊的人,他似是平復了不少,一舉一動一如平常。
飯後,各自飲下一杯茶。沈昱宸對她道:「我讓人為你另備一間屋子,今日晚了,又冷,就不送你回去了。」
「我留下。」柳清持不放心他。
「我想一個人。」沈昱宸搖頭。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