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離歌且莫翻新闕
此後,沈懷稷又來勸過多次,每次都不歡而散,漸漸地也就來的少了。祈王來過兩次,只換得他一次比一次強硬。
一晃就到了三月份,正當朝野上下對祈王護短的行為議論紛紛的時候,嘉寧殿中,祈王一道摺子,倒把沈昱宸驚了三分。
「王叔,三思啊!」皇室宗譜也是能隨意除名的?
「照做就是了。」祈王面無表情道,雲岫鐵了心不肯待在王府,關著看他鬱鬱寡歡,倒不如放人的好。
「這是雲岫的意思?」沈昱宸問,不然王叔哪裡捨得。
祈王有些不耐煩,「你下旨就行了,剩下的本王會安排。」
猜中了,沈昱宸搖頭嘆息,雲岫醒了已有三月,若是能勸,王叔也不會下這個決心,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沒用了。
傾瀾微雨中,又是一片芭蕉展綠,繁花盛景。沈雲岫的傷勢好了大半,也時常到院子里走一走,涼亭中坐一坐,卻從未走出過這道門。
祈王抱著木盒在門口望了許久,亭中人錦衣玉冠,一手撐著下頜,眼底一片虛無,也不知神遊到了何方。祈王腦海中關於他的記憶發瘋似的翻湧,他出生時自己的欣喜若狂;待他懂事了些,便知曉自己不受父親喜愛,對誰都小心翼翼;少年常得先生誇讚,日漸一日,名聲大盛;往後便是秋獵,手握名劍,也曾春風得意,前程似錦。祈王不禁自問,他的兒子何時成了這副病弱蒼白的模樣?他可以清風明月,詩酒花茶,也可以身居廟堂,為國盡忠,怎麼都不該是這副蹉跎困頓的模樣!
「父王還不進來么?」沈雲岫聲音不大,剛好夠將他驚醒。早就發現有人來了,許久也不見人進來,這才出聲詢問。
祈王稍定了定神,這才進去,在他對面坐下,「這幾日可好些了?」
「已無大礙。」沈雲岫答道。
「到底是要完全好了,父王才放心。」
沈雲岫無言以對,此時此刻,再來說這些未免有些遲了,他已承受不起。
祈王突然問道:「如果,父王自小多照顧你一些,你是不是就不會做出這個決定?」
沈雲岫垂目,淡淡一笑:「沒有如果。」
祈王不肯放棄:「可父王想知道。」
沈雲岫想了想,才緩慢道:「如果下輩子父王與母親再續前緣,而我又恰巧成了你們的兒子,那時候再告訴父王答案吧。」
祈王長嘆一聲,將身前的木盒推到他面前,「你先前說過豐都四季俱佳,民風淳樸,父王在豐都給你修了座宅子,置辦了些家業,日子總是要過的,別委屈了阮和。」
沈雲岫打開,最上面一張,是他的新籍,去姓存名,雲岫,豐都人士。他淺淡一笑,起身跪地,拜別父親,「謝父王多年養育之恩。」亦謝再生之恩,自此世間再無沈雲岫。
他將新籍收好,木盒卻還了回去,「多謝祈王殿下好意,母親給我留了私產,足夠我與阮和度日。晚輩告辭。」
微瀾郡主,連衣裳都晝夜不息地給他做到了十七歲,幾乎幫他想好了一切後路,去碧水城之前,錦璇全部都交到他手上。
雲岫轉身進屋,喚來阮和,「我們可以走了。」
「嗯。」阮和見他開心,她便也開心,行裝早在他決意離開的時候就收拾好了,拿起便是。
兩人十指相扣,走出傾瀾微雨,前半生過的一塌糊塗,後半輩子儘力補償自己,也補償阮和。途中遇見沈懷稷,見他們行裝整齊,「這就要走了,清羽劍也不帶走嗎?」
「懷稷,保重,還有,對不起。」這個家裡,他最對不起的就是懷稷,為他曾經說過的話深感歉意。
沈懷稷朝著他們倆的背影大喊,「我不管,你一輩子是我哥,下次見你,你不許不認我。還有,我不怪你,我知道你說的都不是真的。」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越走越遠,他突然很想哭。
雲岫帶著阮和一路出了王府,熙熙攘攘的人群呈現在眼前,沐浴在春日暖陽下,整個身心都輕鬆了不少。馬車也是早就準備好的,一路向城門而去,阮和掀開車簾,瞧了一眼窗外,這就要離開了啊。
雲岫見她看了兩次,不禁問道:「怎麼,捨不得啊?」
「沒有,鮮少看過王城,多看兩眼罷了。」阮和溫柔一笑,絲毫不提那個向來從容沉穩,卻不顧一切追出來的人。
雲岫有些歉意,「對不起,以後可能回不來了。」
阮和搖頭,問道:「我們去哪裡?」
「豐都,你會喜歡的。」
一騎絕塵向南而去,半生歲月都被拋在飛揚的塵土中,隨風而逝。此時春城三月,煙柳畫橋,風簾翠幕,正是好時節。
城中,茗雅軒二樓一間雅室內,宋浩陵望著杯中酒出神,卻是少見的模樣。
他的對面,一名花白頭髮的老者正大快朵頤,「怎麼,看著人家走,羨慕啊?」方才恰巧看到沈雲岫的馬車經過,便一直心不在焉。
宋浩陵放下杯子,搖頭笑道:「我羨慕什麼,替他高興。」
「吃完這頓飯,老頭子也要走了。」盧掌柜咬了一口蹄髈。
「怎麼不是老小子了?」宋浩陵問。
「因為老了。」盧掌柜略愁苦,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
宋浩陵點頭:「嗯,這次挑條好點的路,別又被抓回來了。」
盧掌柜怪道:「怎麼說話呢?那是老頭子行俠仗義,救人一命,積德。」
宋浩陵深以為然,嘆道:「不錯,你是該積積德。」畢竟手上好些人命。
「我這次出門,找老朋友給你算了一卦,說你是年紀輕輕就是帝師命,可了不得,老實待著吧!」盧掌柜擦凈手上油漬,拿起包袱,「老頭子走了。」
雕花木門敞開,雅室里的熏香散去不少,宋浩陵獨自坐了許久,帝師命,陛下尚無子嗣,怎麼可能會是……他忽然想到了什麼,似是隱隱窺見了什麼,一瞬間,有些暈眩。
「公子,您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家僮見盧掌柜都走了好一會兒,自家公子還沒下來,趕忙上來尋,卻見他似是極為難受,一時也慌,「咱們回府,立刻找大夫。」
「我要進宮。」宋浩陵掙扎著起來。
「這陣子進宮有什麼用,找個大夫才要緊。」
宋浩陵腳下一頓,是啊,進宮有什麼用?家僮從未見他如此失態,越發擔心起來,在耳邊勸個不停。宋浩陵推開他,已經恢復了不少,「無妨,喝多了而已,回府。」
真的不要緊嗎?家僮一臉焦急,緊緊跟在他身後,一刻不敢放鬆。
靖宮,隔水亭的景緻似乎比舊年更好了些,暖日融融,春風和煦,岸邊新柳倒映水中,清波漾漾,上有黃鸝深樹鳴,甚是清脆悅耳。比鶯啼鸝鳴更靈動的是陣陣女子輕快的笑聲,似一串銀鈴散落在春風裡,任誰聽了都忍不住回頭看一眼。
柳清持在樹下坐了許久,乍一聽到這笑聲,不禁回眸找尋笑聲的來源,只見翠色深深里,幾個小女使正在追逐嬉鬧,一個鵝黃衣裙的姑娘,那麼鮮亮的顏色,明亮的笑容,想是誰見了,都會眼前一亮。
身後的青霜見驚動了她,立刻道:「剛進宮的孩子,不懂規矩,擾了姑娘清凈,我這就去驅散她們。」
「青姑姑不用,」柳清持叫住她,「隨她們去吧。」青霜便是當初阮和走後,沈昱宸新安排來的人,照顧過先皇后的宮人。
青霜略一思索,還是輕聲提醒:「姑娘,整個靖宮的人都知道,陛下常往隔水亭走。」她是宮裡的老人了,看的明白,剛進宮的孩子,年輕貌美,難免會動心思。
柳清持卻不言語,只看著那個方向,逐漸出現她們想見的人,一群少女驚慌失措地跪了一地,沈昱宸的確多看了那女子一眼,還說了些什麼,那姑娘亦大膽同他對視。像極了故事裡的才子佳人,一眼生情。
柳清持搖頭,意有所指:「這風光多好,哪能一人獨佔。」青霜看在眼裡,微微一嘆,也不再多言。
沈昱宸一路過來,揮退了旁人,卻見她在出神,悄悄在她身側坐下,「想什麼,這麼出神?」
「你。」柳清持淡淡一個字。
沈昱宸眉頭微挑,一絲詫異,關切道:「怎麼了?」
柳清持幽幽道:「好不容易說一回真話,還不信我了?」
「不是不信,」沈昱宸搖頭,「而是你的情話我一聽便知真假,太敷衍了。」
「不信算了。」柳清持低垂著目光,也不想再多說什麼。
沈昱宸鞭辟入裡地分析了一番:「先前我遠遠看著似乎還挺愜意,我過來之後就這般心事沉沉,大抵是看到我跟那幾個女使說了兩句話,所以吃醋了?」最後尾音一挑,好聽的聲音絲絲縷縷落入她耳中,分毫不差。
「沒有。」柳清持否認,眼睛望著遠方,很是冷靜自持。
沈昱宸忍不住笑了,再沒有比這一刻更暢快了,一時竟停不下來,「清持,我好開心!」
柳清持一時語塞,有些無措,又有些惱意,起身就要離開。沈昱宸適可而止,一把將人拉住,「就不問問我說了些什麼?」
柳清持偏過頭去,不想理他!
沈昱宸道:「我是把人趕走了,自我過來之後,你可還聽見她們的聲音了?」
柳清持這才注意到,周圍確實只剩下風聲鳥鳴了。
沈昱宸繼續道:「隔水亭我常來,偶有幾個膽大的懷著不該有的心思,懲處一番,往後也就清凈了。」
「你在這裡坐了有一會了,怎麼也不驅散?這麼鬧可不是你喜歡的?」沈昱宸有些好奇。
「我才不做惡人。」柳清持小聲道。
「這哪裡是惡人,她們覬覦你夫君,應該的!」沈昱宸循循善誘,難得見她為自己鬧彆扭,實在是很值得高興一番。
柳清持突然明白:「難怪父親討厭你,身邊美人如雲,招人惦記。」
沈昱宸直白道:「我一直很招人惦記,但我惦記的人是你。」一手輕輕將人往懷裡帶,在她耳邊暖聲道:「我都等了那麼長時間了,該鬆口了,可想清楚了?」
柳清持頓了一頓,依然堅定道:「想清楚了,不嫁。」
沈昱宸沉沉一聲嘆息,他早猜到是這個結果,若是肯,第一回提的時候就肯了,等了這麼久,到底心裡還抱著一絲期望,而今當真聽到她親口回絕,只覺得心上陣陣抽疼。
他閉上眼,輕輕靠在她肩上:「如果我強迫你,有用嗎?」
「有用的。」喉間泛起一絲苦味,連說出話都帶著一抹難言的苦楚。
「告訴我理由。」沈昱宸深吸一口氣,強迫她留下,謀划她的諒解,再看她一朝後悔,最終情生怨念,所有的美好都消失殆盡,這樣的事,做不到啊!
「寧為無根萍,不做富貴花。」她知道自己的歸處是哪裡,宮院深不能久居,江湖遠可任爾游。
「我留不住你了嗎?」他知道她不喜歡靖宮,可還是日復一日用深情織網,想在她心底佔據更多的位置,想要將人留下。
「我不能為你放棄我自己。」父親說過,她是無根之萍,註定漂泊一生,雖無歸處,倒也自在。靖宮是她停留最久的一處。她不願日日守在羅浮園無所事事,靜候人歸,更怕有朝一日成為文人墨客筆下的深宮怨女,長門怨斷,恩情絕。
「你這是,要我的命啊!」失而復得,得而復失,何其幸,又何其不幸?
柳清持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喉嚨像是被人扼住,再難說出一個字。
「我孤身一人該怎麼在這冷冰冰的宮裡過完一輩子?」他語調凄涼,像是在問她,又像是在問自己。
「兄長給了我忘川蠱。」她吸了吸鼻子,聲雖顫,卻字字清晰,她原本想好的後路,忘川,忘情。
「真是狠啊!」沈昱宸低頭,似哭似笑,濕了眼眶,小心翼翼地期待了整整一個冬天,最終成絕望,他珍藏在心底十二年的姑娘,寧願把他從生命中抹去也不肯留下。實在是沒辦法了啊,最終還是他先動心,用情至深,也輸的徹底,「我退位。」
她渾身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望著他:「你……說什麼?」
「父皇唯我一子,繼位是我的責任,可我心繫於你,寧死不願放手,便只有把我的一生分為兩半,前半生為天下蒼生,後半生只為你一人。」沈昱宸只手撫上她的臉,淺聲道,「清持,把葯停了,我退位,給孩子。」
「你……你知道?」柳清持震驚更甚。
「知道,你既不願,我說破又有什麼意思。」沈昱宸苦笑,她回回服藥,雖做的隱蔽,可哪裡能瞞得過他,只是捨不得勉強罷了。
柳清持心中頓時懊悔不迭,,她以藥物避免有孕,一直瞞著他,原本是不想他心裡難受,卻不曾想他一直都知道,她彷彿想見,他發現的那一刻怕是比她親口告訴他還要難受痛苦得多。
「如此,可行?」沈昱宸徵求她的意見。
「若他不願意呢?我不能擅自決定他的人生。」柳清持含著淚搖頭,如此被懷有目的地生下來,一出生就被決定了命運,豈非太過悲劇。
「那就只有還給王叔了。」沈昱宸道,「父皇早逝,對外說是征戰舊疾,其實不然,他是身中劇毒,無葯可解,本不欲留嗣,打算讓王叔繼位,奈何沒說動,這才有了我。」
柳清持睜大眼睛看著他,原來他就是那個一出生就被決定了命運的人,可是依舊有顧慮,「你能說動祈王?」
「不能,王叔當年沒要,現在更不會要。」沈昱宸搖頭,話鋒一轉,「不過,懷稷比較好騙。」原本也沒想打王叔的主意,讓王叔繼位和讓王叔同意讓他走,很明顯是後者要簡單得多。
「你……是不是早有籌謀?」柳清持懷疑地看著他,太冷靜了,甚至連後路都想好了,絕不像片刻間能做出的決定。
「是,從碧水城你拒我開始就在思考了,我不是一時衝動,是深思熟慮后的結果。」說著,沈昱宸又一聲低嘆,「我費盡心機想把你留下,到底還是沒能如願,兩人起了爭執,總要有一方多退讓一些,你不肯讓,那便只有我讓了。清持,以後對我好一點。」
最後一句,聲色低啞,落在她耳畔,直盪得心發顫,既難受又甜蜜,又滿懷歉疚地想用一輩子去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