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路上行人慾斷魂
初晨雨歇微涼,城外綿山含煙籠翠,一對父女安靜的走在早起入城的人群中,頻頻引人側目,男子看似而立之年,一身天青色輕衫布衣,眉目淡淡,雋秀從容,宛如一幅高山仞壁的水墨寫意,虛懷若谷,氣澎於淵。他身後兩步處跟著一個約莫十歲的小姑娘,一彎柳眉細長,雙目如春山清潭之水,澄澈清涼,只是靜靜地跟在父親身後兩步處,目不斜視,雪玉般的面容不染塵俗,彷彿世間的一切都入不了她的眼。一襲初春新綠般色澤的衣裙,袖口衣襟上的綉工極其講究,腰束一條深綠色的腰帶,發上只一對做工精細的簪子,兩顆瑩潤亮澤的珍珠,深淺綠色的緞帶飄在腦後,一動一靜皆入畫。
「清持,我們到了。」青衫男子停在城門前,側頭看了一眼女兒,柳清持抬起頭,望著城門上方蒼勁渾厚的『皇都』二字,只一眼便移開去,眼波未曾動上一分。柳父笑,入城。
柳氏血脈的孩子皆是如此,世間生死皆在眼,還有什麼能觸她心神?上天恩賜,生來預知萬事,斷人禍福,偏卻無力去改,生老病死,改朝換代,上天自有定數,預知世事又如何,也唯有順應天命。改命的代價太重,錯是犯不得的,二十年前四國國士柳若塵以布衣之身出入朝堂,濟世之心得天下敬仰,謙懷淡泊,名士之風。卻道世事無常,國士早哀,於豐都十二峰崩塌之日葬於亂石之中,骨節盡碎,血液失半,染透碎石碧草,哀艷凄絕。那一日伴山峰一同塌下時風拂過臉龐的暖意似還能感覺得到,亂石壓身折骨再生的痛苦亦永生難忘,天地裂,山河為葬,葬的不是柳若塵,而是他的血脈。那一日,世人眼中柳若塵已亡,血流失半,居隔世幽谷多年,亦失了預測之力。
日色偏移,御街上行人漸眾,柳若塵望著皇都繁華,多年後重見他的子民,愰然如隔世,靖宇帝,帝王師,一念之差,終究還是他輸了,甚至於還要牽累女兒。柳清持只獲他一半血脈傳承,亦無法清楚的知曉未來,模糊難視,日後代父出山,怕是少不了迷途曲折,好在清持心智堅定,莫要像他那般行不可為之事便也罷了。
茗雅軒位於皇城之南,原在前朝珣國國都,多年前碧水城慕子逸慕公子所建,靖朝建國后碧水城慕家家主以傾國財富為賀,獨留下這愛子所建的茗雅軒不願贈人。其間布置精巧,華美大氣,亭台樓閣莫不名家之手,佔地極廣,文人雅士趨之若鶩。主樓層四壁掛滿書畫,風格各異,不懸歷代名家之筆,只看今朝誰領風騷,一月一換,便是慕家今已失財,憑著多年聲望,也是無人敢越了此矩。
柳若塵帶著女兒入茗雅軒主樓三層雅間臨窗坐下,不消盞茶,掌柜慕宜生便匆忙入室,平日里對朝廷重臣皇室貴胄之流依舊談笑風生的慕掌柜,此刻見了這普通的青衣男子卻是兩眼淚光閃動,「先生要來,怎的也不早些通知老奴,老奴也好著手準備些個。」雙眼一掃室內,除了一個小姑娘,也不見其他人。
柳若塵知他心意,解釋道:「宜叔,汐月在城外別院,她身子不適,我過幾日帶她來看你。」
老掌柜聞言一驚,心急火燎,他原是碧水城慕家的管家,慕家獻財后就著手接管茗雅軒,幾十年的恩情,為慕家勞碌了一輩子,慕汐月更是他看著長大的,如今小姐已有十多年未見,乍聞抱恙,恨不得此刻就出城去,哪裡還有心思坐在這接待這位姑爺,心裡又有些埋怨起柳若塵不曾照顧好他家小姐。
「宜叔莫急,不礙事,這是清持,」又對女兒道:「叫爺爺。」
自坐下起,柳清持就不曾驚動半分,此時聞父令,也只是抬頭淡淡喚了一句。卻讓慕宜生喜的不得了,也不怪小孩子太過安靜,不願搭理他。正要開口多親近些,卻見柳清持目光閃動,如清潭石落起千層漪,突然起身,探出半個身子在窗外,發上深淺綠帶迎風飄搖,御街上,一人一騎匆忙而過,惹得眾人紛紛讓行,白衣銀紋,馬蹄如飛,她望著那少年消失在眼際,回身坐下。
慕宜生只來得及望見一個消失的背影,吶吶道:「想是誰家的公子哥貪玩兒呢,嚇著姑娘了。」
柳清持望向父親,開口道:「是他。」
柳若塵眉峰微聚,是他,清持才十歲,竟會如此之早。清持雖不能預知人事,但體內畢竟有一半血脈,她的直覺從來不會出錯。
「爹爹,我要回去。」柳清持起身下樓去了。柳若塵望著女兒的身影混亂在人群中,沈昱宸,竟會是這般的早。
長山腳下,白衣銀紋的少年將馬匹栓在山腳,隻身尋道入山,今日特不許侍衛跟隨,他只想單獨見那人,也不願人多擾了他。長山雖小,因毗鄰帝陵而少有人跡,久而久之,竟也是樹林蓊鬱,野草蔓蕪,不辨道路,又兼一夜急雨,土地濕軟難行,沈昱宸找尋了許久才大致到了兄長埋骨之地,卻沒有見到那人的陵墓,他的方向是沒有錯的,依王叔所言也定是此地無疑。
身後老樹撐開巨大的樹冠,樹榦上繞滿了粗壯的翠蔓,沿著主幹分散纏向枝幹又下垂於地,沈昱宸見此神思一動,夏季雨水充沛,光熱又足,必是被遮住了,俯身撿起幾塊石頭朝野草覆蓋較高處扔去,石頭若撞擊石碑定有聲響,才試了兩處,又覺得此舉不妥,又將石頭盡數扔下,徒手扯開亂草野蔓,葉上毛刺在手上刮出無數細小的傷痕,縱橫斑駁。不一會兒果然在老樹後方觸到一方堅硬之物,扯開翠藤,若早知結果這般傷人,卻不如不見。
驚詫過後的胸口微微泛疼,指下的石碑泥漬迸濺,青苔遍布碑身,已不見當初的痕迹。姑姑你既葬他於此,又為何這般心狠,不管不顧?生前伶仃,死後飄零,世情涼薄莫過於此。指尖撫過碑上字跡的凹槽,三個最為熟悉的字,忽而心中明了,仰頭睜開眼壓下心中苦楚,又如何能怪姑姑,這上頭刻的是國君的尊諱,若被人發現,自是風波又起,姑姑棄之不顧已是能護住他最好的方式。
沈昱宸倚靠在石碑上,披荊斬棘,迷途半日也只為見他,卻從來沒有想過他願不願見自己,清風過野,草舞於林,思緒無果后,輕微一嘆,開口喚道:「大哥,我···」欲出口的話語噎在喉間,他是誰,在兄長面前他該是誰?
「你便當我是弟弟罷,反正你也不能拒絕。」嘴角挑起一抹笑意,帶著幾許耍賴的味道,心中沉重頓時消了大半,有些話說出口也沒有多難,他們本是兄弟,自是沒有如在父母身前的謹小慎微,「用你的名字我很介意,在我身上補償對你的愧疚,也是憑添在我身上的枷鎖。這些年我亦不如意,無父無母的遭遇倒是與你相像,不同的只是你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我縛於重任萬事不能隨心,姑姑待我很是嚴苛,半點錯不得,平日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雲岫和懷稷雖常入宮來,生在皇家到底不如尋常人家的孩子手足情深,棲鸞太小,又是女兒家。」
想到他並不知幾個兄妹的事兒,又解釋了一回,「雲岫和懷稷是祈王叔的孩子,棲鸞是姑姑的女兒,我聽王叔說,你與姑姑最是親密,她的女兒想必你也是喜歡的。你從落櫻閣帶過來的素玥銀環,如今正在鸞兒手上,天生傲骨,又偏愛穿紅,頗有幾分玉蟾仙子之風,想來冥冥之中自有註定,這銀環與她緣分匪淺。」
清涼的山風拂動野草曼搖如舞,輕柔吹起倚在石碑上的少年散落於額際的髮絲,窺見主人臉上怡然舒心的笑容,從未有人能如此聽他將心中所想盡數傾吐而出,縱然所面對的只是一塊冰冷的石碑,心中有他的存在,一個鮮活的生命,彷彿他就在身邊,與自己對話。站在萬民之上俯瞰蒼生,所見的是卑微、敬重與懼怕,便是自小將他帶大的姑姑也是以輔君之臣日日跪拜於駕前,所謂至親,終抵不過一句君臣有別。
日影偏移,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悶熱,他一身錦衣沾了些許草葉泥沫,發束也有些凌亂,頗為狼狽,抬頭望了望時辰,大半日已在在此消耗殆盡,當下側頭笑著對兄長說道:「我出來久了,也該回去了,日後必定常來看你,你這兒的清靜到今日也就止了。」
當下起身雙手往兩旁一抓,欲將先前撥開的蔓草覆上,掌心卻觸到一點柔軟冰涼的物事,心中一驚,尚來不及反應,忽覺手腕一痛,那光滑溜溜的活物已從他掌心溜走,眼角只看見一條通身碧綠如青藤般的細蛇匿入叢中不見。
沈昱宸頓覺右臂一陣疼痛,臂上兩點尖細的牙印沁出了兩顆血珠,糟了,今日他下令不準人跟隨只說是去祈王府,誰也不知道他來了這裡!這小青蛇也不知毒性多深,須得趕緊回去了,掩映好石碑,走了幾步,略有些力不從心,眼前茂草搖搖,漸成一片虛影,卻怎麼也抓不住,他使勁搖了搖頭,想讓自己清醒些,恍惚間聽到背後有什麼東西碾壓過草地的聲響,轉身一望,只見一片柳岸春水般的瑩綠朦朧成影,漸行漸近,發上深淺綠色的飄帶與草色搖曳,一同消失在黑暗的邊緣。
綠衣裳的女孩走到不省人事的少年身邊,雙眸掃過他慘淡的模樣,髮絲散亂,臉色發青,一身銀絲錦衣也已亂的不像樣,兩彎柳葉眉微蹙,一絲責怪的不滿從眼底生出降落在沈昱宸的身上,在他身側蹲下,掀起右臂的袖子,看了一眼又放下,雙目四掃而過,忽而伸手取了幾片七星劍的葉子,拿塊石頭搗碎了,敷在他的傷口上,便安靜地坐在他的身邊,撥開一叢絨草,一塊石碑,一個薄命人,系他一生,亦系她一生,也許只有這遍地生舞的搖草聽見了她飄散在嘴角的那一聲哥哥···
正午天氣漸熱,濃濃的雲層裹了烈日,數百蛺蝶蚊蟲低空追逐而過,空氣里也瀰漫著一股難解的悶熱。柳清持折下兩片闊葉,輕搖著幫他扇風,頃刻一陣豆大的雨點噼啪打在兩人身上,臉上,不消一會兒,便已是衣裳盡濕,濕噠噠地貼在身上,很不舒服。沈昱宸被雨水一澆,神志清醒過來,抬眸便見兩片闊大的葉子遮在頭頂,勉力掙扎著起來。葉子移開,他便見到了清持,清秀白凈的面龐,雨水順著下巴滴落成斷線珠簾,此時此刻,他竟是說不出半句話來,向來警惕的心思在她面前也失了作用。
初見只一眼,似乎連天地山川風聲鳥鳴都有過一瞬間的停息,心境清明無欲無妄,多少年後他仍記得這一刻萬物皆空的感覺,神念仍在,只是不願再去想其它,任由心神放縱沉淪,多少年後他再也無法擁有這一刻清醒真切的感覺,風雲變幻之後,歲月洗褪了舊時痕迹,所有的一切都不見最初的模樣。而那一瞬天地的靜止清晰的留在心底,飄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