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困惑
深夜回到星宿海,我獨自往睡的房間走去,但在經過萬仙宮時,我卻停下腳步。不出所料,世忠依然在五毒箱前埋首煉毒。房間內充斥著藥草和毒物混合出的奇異味道,五毒箱內不斷升騰起綠色的煙霧,這樣詭異的場面映著昏黃的燭火,任誰初見怕是也會不經意的冒出冷汗,但我卻不會。
靜靜倚在門框上,我注視著那個正在專心往五毒箱里添加杜仲的男子。他離開了十年,卻在回來后絕口不提這十年在外所經歷的事。我有時候真的不懂,是什麼讓他從儒雅俊秀的名門正派弟子,變為現在成熟不羈的邪魔外道門人。
「怎麼回來了卻一直站在門口?」直到那熟悉的聲音響起,我才回過神來。不期然的與那道溫柔的視線相撞,我突然有些慌亂,忙將眼光移向別處,「沒什麼,回來晚了,見你在煉毒,不想吵你。」
說話間,世忠已經放下手中的藥材,走了過來,習慣性的摸了摸我的頭,「如果是悠悠的話,我是永遠不會覺得吵的。」
我略微皺了皺眉頭,我已經不喜歡他摸我的頭,這讓我感覺自己在他眼裡總是沒有長大,還是個黃毛丫頭。思及此,我輕輕的一偏頭,錯開了他的手。
世忠微微有些驚訝,但隨即便又恢復笑容,「我忘了,悠悠已經是大姑娘了!呵呵……」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要離開武當,投入星宿?為什麼你要扔下我,一走就是十年?為什麼十年後你回來卻又隻字不提這十年所發生的事?為什麼你會變得跟十年前完全不一樣,一天到晚只知道躲在星宿海煉這讓人噁心的毒?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什麼都不告訴我?!為什麼……」我將這十二年來的疑問一股腦兒的全喊了出來,或許壓抑的太久,我喊完之後竟然微微喘著氣,身體隨著門框滑了下來。我精疲力盡的坐在地上,好涼。
房間里很靜,我只聽得見自己輕輕喘氣的聲音和星宿海終年不停的細雨聲。良久,我聽見那輕柔的聲音淡淡的響起,「悠悠,我一直以為你懂的……我為什麼要走!」
我搖了搖頭,緊盯著那雙永遠看不透的眼睛。
「你……恨你爹嗎?」世忠略帶遲疑的問道。
我,恨我爹嗎?我仔細的思考起這個從未正視過的問題,或許內心深處我根本就不願意記起,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我爹刺向我娘的那一劍。那一劍,不僅刺死了我娘,也刺死了,我的幸福。
但我真的能恨他嗎?那個手把手教我習字的風雅男子,總是滿臉溺愛的將我護在手心;會因為我愛放紙鳶,而將親手做的紙鳶掛滿我的床頭;每次出門會因為捨不得讓我走路,而堅持一直抱著我。他是我的父親,真心的愛著我啊!
痛苦的閉上了眼,我輕輕的開口,聲音竟然有些顫抖,「無愛,才會無恨……」
世忠在我面前蹲下身,那雙總是滿帶笑意的眼睛此刻彷彿像是要看入我心,「不要恨你爹!他……有他自己的理由。」
我霎時眉頭一皺,「他的理由就是非殺了我娘不可?」
世忠看著我的眼突然黯淡了下去,「悠悠,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
「……悠悠,世間之事皆有正反兩面,就好像我們星宿所制之毒,也不儘是害人,又如你為段王爺所煉的藥膏,雖說材料皆為星宿五毒,但也可祛瘀化濕,大有裨益!它們……並不噁心!」
「你怎麼知道我在煉……」小聲的嘟囔,為了不想讓人知道我在幫緩緩的忙,我都是半夜悄悄地躲開眾人,自己偷偷制毒,想不到還是被他知道了。
世忠彎了眉眼,對著我溫柔的笑道,「我的悠悠很善良啊……我一直都知道的,所以……」彷彿在醞釀這說話的內容,世忠停了停才說道,「不要恨你爹,更不要恨武當!」
「不可能!」我突地站起身來,堅定地拒絕。
「……」大概沒想到我的態度如此堅決,世忠有些訝然,沉思了一會兒,他獨自走回藥箱旁,繼續往裡添加了一些內丹,然後他緩緩開口道,「悠悠,看在你爹的份上,不要隱瞞仙天功的消息。」
心裡一緊,收在懷中的那張來自緩緩的紙條突然變得似塊烙鐵,滾燙無比。
「你監視我?」
世忠只是別過頭去,「師傅知道你找了陶緩,怕你一時衝動,才……」
「我一時衝動?老丁到底在想些什麼!我覺得很不對勁,老丁現在根本不管我的武功修習,也不管我在外面惹是生非,但是自從兩年前的武林大會之後,他就不讓我插手向武當復仇的事!到底在我失血昏迷之後發生了什麼事,讓你和老丁的變化都如此之大?莫非張玄素給你們灌了迷湯不成!」莫以名狀的憤怒沖昏了我的腦子,我現在只覺得胸口有股說不出的煩躁,他們兩個到底瞞了我什麼!
世忠還是不看我,只是緊盯著那不斷升起的綠霧,時間彷彿就在這一刻停止,我就這樣看著那個在我記憶里停留了十年的男子,他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慢慢老去,這種感覺讓我有種噬心的疼痛。爹,娘,世忠,甚至無念,這些我曾以為能給我幸福的人都一個個的從我面前消失,我,到底能抓住什麼?!
許久許久,世忠終於轉過身來,輕輕地對我說道,「悠悠,我只能說這十年本就是個錯誤,風師兄……他當年其實已經做了最好的選擇!」
「……」為什麼世忠繞來繞去也總是不把話說明白,疑惑纏繞在我心頭,越來越揮之不去。
「我想師傅也是這樣認為,所以你去武當,他也不反對。但是……」世忠突然加重語氣道,「悠悠,師傅囑我告訴你,仙天功一定要物歸原主!」
頭頂響開了一個炸雷,我不甘心的開口,「師傅……是以掌門身份嗎?」
世忠的眼裡再沒有一絲笑意,只吐出一個字,「是!」
咬碎了銀牙,我恨恨地跪下,「悠悠領命!」說完,再不看世忠,轉身拂袖而去。
武當山下。
我竟然有絲緊張,最讓我羞惱的是,我並不是因為又來到武當山而緊張,而是一想到要見到葉天玄,那雙亮如繁星的眸子便不期然的晃進我的腦海,讓我甚至……有些想念。但我當然沒有忘記今天乃是他訂婚的日子,這個想法總讓我心頭猶如貓爪在撓,無法平靜。
一雙手在我面前揮了揮,我收回心神,瞪了陶緩一眼。
「喲,總算回神了!你都心緒不寧好一會兒了,我還在想你該不會是在想葉天玄吧?」陶緩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我狡黠的笑道。
沒想到被陶緩說中,我只好逞強嘴硬道,「胡說什麼!我來武當可不是為了他。」
「是是是,我知道你是來幫忙。不過,我想這裡大概也沒幾個人會相信。」陶緩雙手環胸,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丁老怪是發了什麼瘋,不是和武當一直不對盤嗎,怎麼現如今又要幫它了?奇怪,真奇怪!」
我沒理她,徑直往石階上走去。老丁硬逼著我幫武當找仙天功本就讓我一肚子火,至於他的目的,我更加猜不透。
陶緩一蹦一跳的走在我周圍,不時過來問我幾句,「你說你們家老丁會不會是想把仙天功據為己有啊?」
無聊!「我們星宿自有化功大法,不稀罕別門的武功秘籍。」
「呃……那會不會是老丁想搶先一步將仙天功找到,再以此要挾武當退位讓賢,好讓星宿做武林盟主?」
幼稚!「星宿從不屬於中原武林,要這個武林盟主何用!」笑話!武林盟主是能用來吃,還是能用來喝呀?俗世之人將區區名利看得如此之重,我星宿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那又會不會是……」陶緩還想再問,卻被我不耐煩的打斷,「你有完沒完啊?我這次來就只是來告訴他們仙天功的下落,說完就走。你要是感興趣,你來說?反正這也是你給我的!」
「噓……」陶緩緊張的左看右看,蹦到我面前,差點就拿手捂住我的嘴,「九狐狸,你要死了!都說了千萬別泄露這消息的來源,段哥哥不想將朝廷的事扯進江湖,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再亂喊,我以後怎麼幫你啊!」
我聳聳肩,「無所謂,你愛幫不幫,你道我喜歡一天到晚守在五毒箱前啊!」
陶緩挫敗的看著我,一臉的無奈,「好好好,姑奶奶,你最大!你老高興怎麼做怎麼做吧,我閉嘴!」
我看著陶緩緊捂著嘴的樣子,突然輕鬆了許多,不禁輕輕笑出了聲。轉過身來,正準備繼續往上走,卻直直對上一道灼熱的視線,我霎時斂了笑容,葉天玄!
兩年不見,他越發英挺,還是那樣嗜穿青衣,玉冠烏髮,灼灼其華。他也定定的看著我,我很滿意在他眼裡看到的驚艷。為了跟平時的我有所區別,我今日特意將發挽起,只簡單插了一朵雪花絨,帶了兩個絨毛耳墜。陶緩看到我的第一眼只說了一句話,「九狐狸,你……還真的很狐狸!只是額上的疤……」
想到這,我特意抬高下巴,讓葉天玄注意到我的額頭,果不其然,他的眼裡飛快的閃過一絲愧疚,我突然覺得很高興,剛彎起嘴角,卻在看到一個身影時僵住了笑容。
我怎麼會忘了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蘇清心!那個依偎在葉天玄身邊,一身淡雅粉紅的女子,兩年的時光也讓她出落得愈加亭亭玉立,一雙秋水翦瞳對著葉天玄閃出數不盡的柔情,卻在看向我時射出隱隱的恨意。
我怎會忘了,今天是人家的訂婚日啊!我才是他們日防夜防的外人,不懷好意的來攪局。心裡泛起一陣陣的苦澀,面上我卻還能露出笑容,說出的話我自己聽來還帶著幾許沙啞,「好久不見了,葉,大,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