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爾杜拉多
[英]羅·路·斯蒂文森
以外觀而論，在這樣一個婚喪嫁娶、征戰殺伐充斥於其間的世界之中，在一個每天我們都要不止一次以絕大的興味與快速把相當一部分食物堅決而無悔地貯入我們這副皮囊之內的世界之中，能夠獲取的成就似乎是相當多的。再有，如果匆匆觀之，則盡量獲取，多多益善，似乎便是這充滿鬥爭的人生的惟一目的。然而，如果涉及精神，這一切終不過是個幻象而已。快樂的生活乃是前進的生活，其中每件事物都要導向更高的事物，而且永無止息。在一個具有前進觀點的人的面前時刻會有新的天地，因而，儘管我們所居住的這個星球並不廣大，儘管我們所陷溺於其間的那種種瑣細也都不會歷時很長，但是由於我們的天性關係，我們的願望卻將多如天星一般，而且常是生命不息，願望不止。真正的快樂在於我們開始得怎樣，而不在我們結束得怎樣。在於我們希求著什麼，而不在我們擁有著什麼。一個理想便是一個永久的快樂，一份像地產那樣實實在在的家業，一宗取之不竭，年年像歲入那樣給你攜來大量快樂的活的財富。有了許多這類東西，一個人在精神上便可稱為富足。人生有如劇場，除非我們對上演的劇目感興趣，那個地方必然枯燥乏味，一無是處；而對那些在科學與藝術上全不在行的人們，這個世界不過是一場空幻的色相而已，或者像一條災厄密布的崎嶇野徑。正是因為人們具有慾望與好奇心理，他們才能心平氣和地生存下去，才能對人生世相產生迷戀，才能在每天早上醒來之後對工作與娛樂重新喚起興趣。慾望與好奇正是使世界在人的面前變得五彩繽紛的一雙神奇的眼睛：正是這兩者才使女人那麼迷人，化石那麼有趣；另外，一個人也可能傾家蕩產，淪為乞丐，但只要這兩件法寶不丟，他便仍然不失為一位富者——富在一切樂趣的可能性上。設使一個人能把所有的飯食以高度濃縮和綜括的形式而一餐吃下，於是從此再無飯食的慾望；設使他能把世上的萬般於一顧之下飽覽無遺，於是從此再無求知的渴望；設使他能在人生的任何一個領域中做到諸如此類的事情——那麼這個人此後在樂趣方面豈不是貧乏不堪了嗎？
一個徒步外出，行囊之中僅僅有書一卷的人，讀起書來必然格外細緻周到，他會時而停下來思索一番，或者掩卷瀏覽一下周圍的事物，看看旅店壁上的圖片；他生怕那有趣的書一下讀完，結果最後一段路上會非常寂寞。一位青年最近讀畢了托馬斯·卡萊爾的著作，亦即那關於腓特烈大帝（如果我不曾記錯的話
）的十卷大著，於是驚訝地說道：「怎麼，世上再沒有卡萊爾的書了嗎？難道今後我只好去讀報紙了？」亞歷山大是一個更著名的例子，他曾因為世界上再沒有地方可去征服而痛哭流涕。吉朋寫完《羅馬衰亡史》后所得到的不過是片晌的快樂；與擱筆而俱來的只是一種「清醒的悲哀」。
幸好我們的種種虛妄不實的追求倒也很少得遂；我們常把希望過多地集注在那高不可攀的厄爾杜拉多的上面，致使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很少有成。需要人操心的事真如「芥子」一般，生生不已，永無止期。你也許以為只要孩子一旦呱呱落地，一切就會萬事大吉，殊不知這只是新的憂慮的開始，而當你費盡辛苦，把他養大，經過長牙換牙，讀書入學，最後達到嫁娶年齡，唉！這無非是再增添一批新的顧慮、新的感觸罷了。你何嘗一天能夠松心；你那孩子的健康狀況，會像你自己的情形那樣，照舊使你放心不下。再如，當你已經完婚之後，你也許認為你的辛苦已經到了頂峰，往後的日子便會像下坡那樣，一切順利。但這還僅僅是戀愛的結束與婚姻的開始。當然陷入愛情與獲得愛情對於一個生性傲慢和不夠馴順的人往往不是一件易事；但是保持愛情也同樣並不輕鬆，要想到這點，夫婦雙方都得推心置腹，掬誠相待。真正的愛情故事開始於祭壇，這時擺在一對新人面前的乃是一場比智慧、比氣度的異常動人的競賽；一場通向那不可企及的理想的終生奮戰。不可企及嗎？是的，確實是不可企及；理由很簡單，這裡畢竟是兩個人，而不是一個人。
「談道著書，永無完結」，《傳道書》的作者便曾發過這種抱怨；其實他沒想到，這話正是對文學這門行業的至高禮讚。的確，著述是永無完結的，實驗、旅行，乃至聚斂財富，也都永遠沒有完結。問題總是層出不窮的。我們即便一生一世攻讀下去，也未必會如我們所想象的那樣淵博。我們從未塑出過一尊盡符我們夢想的完美雕像。當我們發現了一塊大陸或越過一重山嶽之後，另外一片海洋或一帶草原又會遙遙在望。這個浩瀚無垠的宇宙是任憑我們以何等迅疾也周遊環覽不盡的。這並不象卡萊爾的著作那樣，可以從頭到尾把它讀完。即使其中區區一個角落，例如一家私人花園，或某個村郊附近，那裡的物候天氣也常常變化多端，儘管我們畢生出入其間，種種意想不到的新鮮事情或高興事情還是不斷會有。
世上只有一件願望可以獲得實現，只有一樁事物可以完全達到：這便是死亡。但是由於種種關係，我們至今還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告訴我們這事是否值得達到。
在通向我們種種幻象的途程中所呈現的乃是一副怪異的圖景。一個永不止息的前行，片晌工夫也捨不得耽誤——那些不知疲倦，充滿著冒險精神的先驅者喲！然而，我們永遠也不會達到目的地，卻是一個事實；更其可能的是根本便不存在這類地方；縱使我們壽可千年，力於天齊，我們距離我們的最終希望仍將相差很遠很遠。辛勞的人們啊，胼手胝足，孜孜矻矻，愗然而不知其所之！似乎再不需要多久，一座壯麗的山頂，便會巍然眼前，而再行一程，就在夕陽西下的地方，厄爾杜拉多的樓台宮闕即將隱隱天邊。人們對其自身的幸福是認識得太不足了；因為滿懷希望的旅行往往更勝似抵達，而真正的成功則是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