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當與夏娃
[德]瑪麗·露易絲·卡施尼茨
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的處境一定相當不好。聽說,伊甸園外面的牲畜對他們極不友好,地上又到處是石頭,氣候陰冷、惡劣。亞當和夏娃從前悠閑慣了,什麼也沒學會,而且覺得勞動很苦。有人說,他們還沒時來運轉,就生了兩個兒子,這對他們來說,更是雪上加霜。他們好歹把兩個兒子拉扯大,現在自鳴得意的亞伯已經命赴黃泉,而殘暴的該隱也不知在何方漂泊,這時亞當和夏娃發現,沒有亞伯種菜,沒有該隱打獵,他們的生活也能對付過去。後來他們生下的孩子又長大了,而且還不斷生了不少孩子,亞當與夏娃的年事已高,我想,至少他們兩人開始衰老之前,也還在生孩子。這時候他們一定早就有了房子,夏娃也不再系著棕櫚葉編織的小圍裙到處轉悠了。雖然兩人對伊甸園只有一些淡薄的記憶了,但是他們還是模仿從前在那裡曾經見到的一切,挖了一口井,它宛如生命之水,他們還收拾了一個園子,並且飼養了幾隻牲畜,把他們飼養在圍著籬柵的地里,牲畜的性情也同伊甸園裡的牲畜一樣平和。這一切當然還很不完善,但是干著這些活,晚上四處走一走,想想還有什麼事要做,倒是一種樂趣,而且其樂無窮,所以他們對時間感到非常滿意。亞當有時甚至有點沾沾自喜,覺得他自己就是仁慈的上帝。
所以,有天他知道會死去時,心裡受了極大的震動。這並不是說他得到了關於死亡的某種信息。他只是在某個晚上看見牲畜中的一頭牲畜倒地死了,因為他常把自己比做這頭又大又壯的領頭畜,所以一下子便生出了這些個想法,感到在這個問題上他並不比牲畜好多少。有了這個認識,他也就意識到了自己的種種缺憾:視力衰退,兩手不穩,聽力模糊。當天晚上,他手裡拿著的一隻器皿掉下來摔碎了,於是他便吃驚地想到,這便是死亡;夏娃在揀碎片的時候,見他像泥塑木雕似地怔怔地站著,於是便問:你怎麼啦?
你怎麼啦?隨後的幾天里夏娃還幾次提出過這個問題,因為亞當的舉動當真開始變得奇怪了。起先,他夜裡老也睡不著,一會兒翻到這邊,一會兒又翻到那邊,要不就默默地仰躺著,愣愣地瞪著屋頂出神。他要思考的事情太多,所以根本無法入睡,但是使他不能入眠的那些想法又並非關於死亡和上帝之類的崇高思想,他腦袋裡折騰的都是些頑強的堅持不懈的決心,一定要把家裡那些不盡如人意的小事情辦好,諸如灌溉設施方面存在某個缺陷,屋頂上某處有點毛病,等等。黑夜過去。全家又開始幹活了,這時他卻覺得疲憊不堪,有時候剛吃過早飯他就不得不又躺下,而且要躺上好大一會兒。他自己也覺得很詫異。但是更加令人驚訝的,是他開始對各種響聲表現出的極其敏感的反映。狗的吠聲使他發狂,聽到嘰嘰喳喳的鸚鵡的叫聲和在屋后樹林中戲耍的猴子傻乎乎的鬧騰更是受不了,他馬上就認定它們準是在跟蹤他,故意發出愚蠢的喧嚷來惹他生氣。他的孩子雖然大多半大不小了,也都處處讓他氣惱。他突然想到,孩子們在不斷重複某些愚蠢的慣用語,而且扯著嗓子唱著煩人的單調無聊的歌,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
我畢竟是父親啊,他想,我是個男子漢,取得了一些成績,處境長期一直很不好,一個男子漢有權要求人家尊敬他。這些想法是新出現的,而且還產生了一個新的願望,現在時不時就襲上他的心頭,這個願望是:離開這個地方,因為在這裡他受不到尊重,誰也不聽他的話。有幾次他在夜裡出走,時而往這個、時而又往那個方向,末了他發現,他散步的時候是在尋找一樣特定的東西:伊甸園的圍牆。最初,那是幾十年以前,他四處漂泊時有時還碰到過這圍牆,在紅色的晚霞中牆上有天使在守護,他們灰色的雲翅在閃閃發光,美極了。可是現在圍牆已經沒有了,不久他也就不再去尋找了。後來他不再一味地往外跑,而是越來越經常地去巡視他的田莊,審視自己親手創立的一切,並發現這些東西糟透了。他也觀察了自己的孩子,發現他們既懶又弔兒郎當,根本不能繼承他所開創的、現在沒有足夠時間去完成的事業。於是他便想把他這一切同夏娃談一談,可是夏娃只是一笑了之,她那漫不經心的態度傷透了他的心。
從此以後,他總能找到越來越多的原因,跟他老婆鬧彆扭。因為在他情緒開始低落的時候夏娃雖然對他極其親切和藹,而且想方設法讓他得到安靜,而現在她對他的關切似乎一天不如一天了。她的脾氣非常之好,胃口也極棒,雖然她並不比亞當年輕,但是她躺下就一夜睡到天亮,一次都不醒。每當他埋怨太吵的時候,她臉上就現出一副吃驚的神情;每當他抱怨天氣不好,她就說:會重新好起來的。這麼一句他聽起來覺得既輕率又放肆的口頭禪就把他所僅有的那點痛苦和恐懼推進了可笑的奇思異想的王國,誰也不會去加以理會了。她差點兒說出「啊,安靜點吧!」這句話,至少亞當覺得聽出來了,而且她的話里還對他的懦弱顯得有點惱火,夏娃對他如此不理解,真是深深地傷了他的心。當然,儘管這樣,他還是不會沉默的,因為正如煙屬於火,把話說出來也正是他心頭之火的一部分。於是他繼續說下去,說話的聲音連他自己都覺得可憎,因為這聲音聽起來顯得吹毛求疵,陰陽怪氣。他抱怨太陽、下雨,抱怨地里的雜草和害蟲,抱怨孩子,起初夏娃還說過幾次「這並不見得那麼嚴重」之類的話,後來就不再說什麼了,他剛懷疑她壓根兒就不再聽他說話了。
上述情況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對於一個已經看到自己的生命不會永久延續下去,並且面對這個事實開始對自己所取得的一切的價值表示懷疑的男人來說,是很糟糕的。亞當現在到處轉悠,而且瞧不起他自己所乾的一切,一門心思沉湎於自己從前的痛苦之中,這對他來說並不妙。
必須考慮到,雖說亞當飽經風霜,但像這樣的事他一生還從未經歷過。對夏娃來說,他是唯一與她般配的男人,因為除他之外就只有兒孫了。以前夏娃一人外出久久未歸,亞當心裡有時就有些不安。可是夏娃每次回來都是容光煥發,嫵媚動人,她每次都帶了些特別的東西回來,他覺得,他一生中所得到的彷彿只是她的愛情和親切。可是此刻,正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幸福的一刻,幸福也已經完了。因為他迄今還未在夏娃的眼睛里看到過一絲背叛的神色,夏娃過去也從未因為傾聽別人的聲音而對他不理不睬,那麼,現在他體會到了這一切,體會到了妒忌的痛苦,只不過他的情敵並不是傾慕她的戀人,而是幻象,並不是一個他可與之爭鬥的男人,而是青春和生命的夢影。
他大概已經看到,青春和生命是傾向於夏娃的。有次他發現,她是站在孩子一邊的,噢,她對他們的支持不是用語言,而是以某種不易察覺的柔性,以某種親密的補償的目光;當亞當捕捉到第一個這樣的目光時,他像挨了重重的一擊,大吃一驚。從這時起,他變得多疑了,常常四處偷聽,躡手躡腳地在屋裡走來走去。有一回,他正向夏娃抱怨刺人陽光時,卻發現她正朝太陽仰起臉,伸出胳膊,彷彿折磨他的東西恰恰正是她的歡樂之源。通過這些觀察,他心裡日益滋生了一種被遺棄的感覺。他回想起過去的時光,那時還只有夏娃和他在一起,兩人相依為命,生產收益頗豐,那時他們曾經起誓,兩人互相永不分離。現在夏娃還一直在他身邊,她並沒有走掉,可是他卻覺得,彷彿她每天都離他遠了一些。亞當陷入了可怕的不信任之中不能自拔,他忠實地記下了這個疏遠進程中的每一站。他以為覺察到了這一情況:他說話的時候夏娃臉上閃現出一絲微微的煩躁。要是他宣布要出去較長時間,他就覺得看到她嘴唇上掛著一絲輕鬆的笑容,要是他隨後出去了,他就會幻想出,他在遠處聽到,她的聲音更加活潑、更加歡快了。有次她正坐著吃晚飯,他仔細打量了她,發現她的皮膚鬆弛了,頭髮也開始發白了。他還注意到,她還有關節痛,四肢活動起來不像以前那麼靈活和優雅。她並不比我年輕,他想,可是彷彿她面前的時間是無限的,永恆的。後來他突然想到,她什麼都不知道,她不知道這件事,他對她的愚昧感到憤怒。
吃完晚飯,夏娃還到院子里去把小孩的玩具歸拾到一起。亞當跟著她,站在她身邊,用乞求的目光望著她。同我一起老吧,他本來想說,同我一起老吧。當然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去氣惱地大聲咒詛起蚊子來了。你就只會嚷嚷,夏娃邊說邊望著他直搖頭。
當天夜裡,亞當決定告訴夏娃,她是會死的,要不是屋裡的月光如此明亮,又恰好照在夏娃的臉上,要不是這張臉在睡夢中也為生活的陶醉而喜笑顏開,他也許還不會說。但是,已經好幾小時都無法入眠的亞當,一見夏娃的這副神態就激起陰暗的報復心。他喚醒了夏娃,夏娃揉揉眼睛問道,是不是小孩有什麼事,亞當卻說,我們都會死的。看著他心事重重的樣子,彷彿他殺了人似的。真是天大的新聞,夏娃挖苦地說。這我早就知道了。你不擔心?亞當剛從驚訝中恢復過來,便問。我們這裡留了的東西還沒有完成,所以毫無價值。
會有人去完成的,夏娃說。
孩子們都是懶懶散散、弔兒郎當的,亞當說。他們不知道什麼叫幹活。他們的結局一定很悲慘。
他們也一定會做出成績來的,夏娃說。
那麼我們還能做些什麼?亞當問,並用手支撐著腦袋。
我們呆在一起,夏娃說。我們回到伊甸園去。她用雙手抱著亞當的脖子,深情地望著他。
園子還在嗎?亞當驚訝地問。
肯定在,夏娃說。
你怎麼知道?亞當悶悶不樂地問。
我帶給你的葡萄枝,這些紅白石頭,還有那些漂亮的、閃閃發光的石頭,你以為是從哪兒弄來的?夏娃問。
這些你都是從哪兒弄來的?亞當問。
這些都是天使從牆上扔給我的,夏娃說。我們去的時候;我就叫天使,他們會給我打開大門的。
亞當慢慢地搖搖頭,因為一個久遠的可怕的記憶襲上了他的心頭。都是因為你,他說。但隨後他便笑了,這響亮的笑聲發自他的內心,這是多久以來的第一次笑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