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起 (二)
燕國王宮內廷,蓮池中荷葉接天連碧,亭亭婀娜的蓮枝引綠分紅,令人微醺的晚風中,暗香浮動。
池邊石欄旁,立著兩位華服男子。
穿紫衣的男子大約三十齣頭,相貌威武,燕頷虯須。藍衣男子的年輕稍輕些,身材高大,氣質英武,正凝神細聽著紫衣男子的講話-
「三弟,從東越國一路追殺你的人,是陳國延羲公子派來的。」說話的紫衣男子正是燕國國君慕容炎,他雙手負於身後,微眯著眼睛,望著天際邊的紅霞,「幾個月前,有人雇傭了殺手魍離,劫持東越仲奕迎娶的王后、陳國扶風侯的女兒青遙公主,阻止了陳國和東越的聯姻。表面上看,此事中最得利的一方,就是我們大燕,所以風延羲第一個懷疑的對象,就是你。」
慕容炎轉過頭,繼續說道:「寡人覺得這個延羲公子很是不簡單。他只不過是扶風侯和一個身份低微的女子所生的庶子,十二歲以前又一直養在府外,在風氏一族中根本毫無地位,卻能憑一己之力,將勢力擴展至如此之大。不光是陳國,在燕國和東越,能和他扯上關係的商鋪、茶樓、當鋪甚至妓院,數不勝數。寡人猜想,這些商鋪茶樓也是他收集各路信息的渠道,否則,你這次明明扮作了牛馬販子,怎地輕易被他們識破了身份?在朝中,他如今的影響力也不可輕視,上一次,就是他說服了陳王和東越裴太后那個毒婦,促成了青遙公主和東越仲奕的婚事。這一次,又不知使了何種手段,竟然能調動陳王手下的龍騎營來燕國刺殺你。」
藍衣男子劍眉微蹙,「陳國扶風一氏,的確不容小覷。青遙公主被劫,臣弟已料到風延羲多半會懷疑到我頭上,只是未曾料想,他行事能如此迅速。這人行事似乎完全不擇手段,一般王侯世家的子弟,又怎會通過行商坐賈來謀大事?」
慕容炎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說:「虧你從小熟讀兵法,竟不懂『上兵伐謀』的道理?不單單是戰場上,這世上何處不是如此?狡詐也好、陰險也好,只有凡事不擇手段,才能最後制勝。你呀,」他拍了拍藍衣男子的肩膀,「行事太過光明磊落、光風霽月,寡人總擔心你哪天會因此而吃大虧!這次也是,居然讓部下先逃命,自己一人單槍匹馬引開龍騎營的人。你也不想想,要是你真出了什麼事,寡人豈能饒過你手下那幫人的性命?月氏國和東魏如今都已滅在你的手上,也算是了了你幼時的心愿,接下來的日子好好待著薊城,跟寡人學點為政之道、權謀之術,也好在朝堂上幫寡人對付那幫老頭子!」
藍衣男子摸了摸手臂上已經長好的刀傷,斟酌出言道:「王兄,我大軍連敗東魏和月氏,士氣正高,何不趁機一舉伐南,滅了東越和西陳,一統天下?」
慕容炎笑了聲,「你以為寡人不想嗎?南朝富庶繁華,物產豐饒,歷代北朝君王無不夢寐以求。幾百年來,燕國和魏國多次伐南,結果都是一敗塗地。如今,我大燕有了你,令敵軍聞風而遁的戰神慕容煜,自然要拼手一搏。只不過,」他撫了下髭鬚,壓低聲音說:「眼下實在是國庫空虛,恐怕湊不出軍餉來。前幾年在塞外與月氏國開戰,所用的物資軍備已讓國庫吃緊,而這月氏國不像東魏,既沒有耕地,又沒有可以南遷開荒的人口,用生意人的話說,算是一場虧本買賣。朝中那幫老臣到現在還天天嘮叨著,煩都煩死了。」
慕容煜熟知兄長的脾性,想到他每天不得不打起精神,應付一群絮絮叨叨的臣子,也不由得一笑,說:「那幫人,只顧眼前利益,不懂為長遠做打算。月氏國的歸順,不但解除了長久以來的北患,還讓大燕在將來伐陳之際,有了地理上的優勢。退一步看,即便只是為了自保,當日出兵東魏和月氏也是勢在必行。」
他望著滿池亭亭蓮葉,想起了酷愛種花的母親,「王兄可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燕國被月氏和東魏南北夾擊,連父王也陣亡在與東魏的戰場上。母后因此而日夜憂傷,不久也離我們而去……」
慕容炎也斂了笑意,幽幽地說:「寡人記得。那時,我們兄弟二人在父王靈前起誓,一定要滅了魏國和月氏,為父王母后報仇。寡人當時還曾說過,此生必當一統南北,實現父王未了的心愿。」
二人沉默了良久,彷彿都陷入了回憶之中。
慕容煜面色決然,單膝跪地,拱手道:「臣弟懇請王兄出兵南伐!西陳和東越已有結盟之心,縱使此次青遙公主的婚事失敗,難保陳王不會另選公主嫁往東越。若不趁他們結盟之前發兵,只怕會錯失良機。只要我軍能速戰速決,就不需耗費太多軍餉。臣弟有把握,在一年之內攻破東越都城!」
慕容炎伸手扶起慕容煜,「三弟,你當真有把握在一年之內攻下東越?」
慕容煜說:「東越國君據說有龍陽之癖,一直未有子嗣,加上當年登基全靠裴太后毒殺先王和太子,朝野內外早已怨聲載道。失民心者,必失天下,我軍有勝算,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慕容炎沉吟思索了一陣,主意漸漸拿定:「好!江南形勝,自古繁華,若能併入我大燕版圖,不但一償父王當年的心愿,也必能讓那幫迂腐的老臣從此閉嘴。將來西伐陳國,無論是糧草物資,還是地利人和,都能有所助益!」
慕容煜大喜,「謝王兄!臣弟定當不負聖意!」
遲疑了片刻,他語氣忽而有些局促地再度開口:「臣弟……若能攻下東越,可否向王兄討一份恩賜?」
慕容炎聞言起了興趣,挑眉問道:「咦,以往寡人要封賞你個什麼,總是推辭不受,這次怎麼主動開口了?說吧,你想要什麼?」
「臣弟,」慕容煜垂下眼帘,低聲而迅速地說:「想退掉和月氏國纖羅公主的親事。當初訂下這門親事,只是為了安撫月氏各部,讓他們安心歸降,免去我軍將士在大漠腹地繼續追擊之苦。臣弟常年征戰在外,若是真娶了公主,只怕她將來也只能獨守家中,到時候,說不定對我心生怨忿,反倒讓月氏各部不滿。再說,朝中不少大臣本就反對我的這門親事,其中原因,想必王兄也有耳聞。」
慕容炎呵呵一笑,「又是那些說你功高蓋主的言論?憑你在軍中的威望,若想要這王位,唾手可得,何需月氏的支持?」
他大力拍了下慕容煜的肩膀,「你我兄弟同心,外人之言豈能損得了幾十年的手足同胞之情?如果你是因此而顧慮,大可放心,儘管去娶那纖羅公主。」說完又神色戲謔地補充道:「聽說那纖羅公主不但美貌出眾,也善騎射,將來剛好陪著你在外征戰,夫唱婦隨。」
慕容煜跪地肅容道:「王兄,臣弟心意已決。此次若能滅掉東越,以江南的富庶和人丁,必能大增燕國的軍力和財力,即便毀婚,月氏國也不敢輕易叛亂。懇請王兄應允!」
慕容炎把慕容煜拉起來,研究著他的神色,若有所思地問:「三弟,你一心想退婚,是不是另有其因?」驀地一笑,說:「不要忘了,你是寡人帶大的,你的心思可瞞不過做哥哥的。寡人猜猜,你是不是心中另有人選?還是,想著攻入東越王宮后,帶些江南美女回來?聽說那東越太後為了讓東越仲奕對女人動心,可是搜羅了天下的美女,盡藏於東越後宮之中。」
慕容煜局促地說:「不,不是,臣弟……臣弟不是。」
慕容炎哈哈大笑,「你這模樣,要是被你手下那些軍士們瞧見,肯定個個目瞪口呆!堂堂大燕戰神,怎麼一談到女人就變得結結巴巴?寡人應該多賜你幾個姬妾,隨軍侍奉。」
慕容煜慌忙道:「不用!」
他鎮定了下心神,長出一口氣,緩緩說道:「如王兄所言,臣弟確是心有所屬。今生只願得此一人,絕不另娶。」
「哦?」慕容炎摸著唇上的髭鬚,饒有興趣地問:「是哪家小姐?可是寡人也認識的?」
「不,王兄不認識。臣弟想先退掉和月氏國的婚事,再帶她回薊城……」
慕容炎沉吟了一會兒,神情漸漸嚴肅起來,「三弟,你雖然年紀也不小了,可一直住在軍中,對男女之情並不太懂。做哥哥的勸你一句,一時的情動,並不表示一世的不變心。」
他指了指蓮池西面的樓台宮闕,「寡人的後宮中嬪妃眾多,有的溫柔婉約,有的明艷動人,還有的擅歌舞才藝,可無論最初吸引寡人的是其容貌還是品性,寡人總能再遇到更好的。王族的男子,最不缺的就是佳人,今日你得一顆明珠,奉若至寶,明日你可能會遇到讓你更動心的美玉。你應當做的,不是舍美玉而得明珠,而是二者兼收,抑或是更多也無妨。你是當世戰神,大燕國君唯一的胞弟,就算把天下但凡你看得上眼的女人全娶了,也無可厚非,萬不能委屈了自己!」
慕容煜望著遠處嫣紅夕陽染出的落霞餘暉,想起阿璃似嗔還羞的模樣,唇角不禁牽出輕淺弧度,自言自語般地說:「可若能得此明珠,縱是世間萬千琳琅,也不過是我眼中的殘瓦碎礫。」
慕容炎盯著弟弟看了半天,嘆了口氣,說:「算了,這種事,非得你親身體驗過才知對錯。現在既然決定要攻打東越,你與纖羅公主的婚事可先暫緩,等滅了東越再商量下一步。說不定,到時候你驚艷於江南美色,自然會明白寡人今日所說的話。」
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轉過身,「走吧,寡人今晚可得好好休息,明早宣布南伐的時候,才有力氣應付那幫啰嗦的老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