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奇遇 (一)
懸崖石面垂直,稀稀落落長著雜草和荊棘,間或有一些生於岩縫中的樹木,但都枝莖纖細。
延羲俯身而落,借著月光,看見身下一根碗口粗的樹枝,支出崖壁數丈。他眼疾手快,攥住枝梢,身體懸空而掛,卻因為這個動作拉扯得背上傷口崩裂,血流不止。
樹枝原本就不粗壯,加上方才延羲墜勢迅猛,「劈啪」兩聲,先是樹枝中段開始折裂,接著樹根處也彎出條裂縫來。
阿璃稍後一刻落下,把延羲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也縱身伸手攀上了樹枝,雙手剛好攏住了樹枝中間的折裂處。
一輪圓月下,一紅一白兩道身影,彷彿夜風中綻放的鴛鴦芙蓉,在枝梢微顫著。
兩人對視了一眼,又同時把眼光移開,上下觀望,尋找著逃生的途經。腳下是萬丈深淵,借著月光,依稀可以看見水流,但這樣的高度,即使下方是深海,摔下去也必死無意。望上看,距離崖頂已有十多丈,而且岩壁光滑,想要攀上去也是幾乎不可能。
阿璃一生見過許多瀕死場面,覺得最痛苦的,莫過於等死的過程。所以她自己殺人時,總是選擇出其不意的偷襲,這樣做,一是自己得手的幾率更大,二則是讓對方尚未有時間思考和恐懼之前,就痛快了結。而此刻,她不得不接受逃生無望的事實,接受絕望,靜靜地等候最後時刻的到來,腦袋裡一片空白,心驟地涼下去,霎那間意識到自己似乎還有很多事沒有做,生命卻要在這裡結束。
「咔」的一聲,樹枝根部的折裂又斷開一分,兩人的心同時猛地一沉。
延羲扭頭看著阿璃,「你想不想活?」
阿璃回過神來,瞪著他,「廢話!」
「若我能讓你活著回去,你可否答應我件事?」延羲問道。
「什麼事?你又怎麼能讓我活著回去?」阿璃滿臉的不信,可內心中又不由得生出幾分希冀來。
「往下肯定是不可能,但是或許能往上。」延羲看了眼阿璃插在腰帶上的匕首,迅速地說:「我放開樹枝,藉助彈力,以你的輕功,定能躍至崖壁。你身上的那把匕首削鐵如泥,你觸及石壁的同時,將它釘入岩石,便能穩住身子,然後再用同樣的方法一步步往上行。」
阿璃沉吟一瞬,覺得確實可行,但同時又滿腹狐疑,「的確是個辦法,但是,如果這樣的話,你,你怎麼辦?」
延羲唇邊逸出絲笑,「我能怎麼辦,自然是摔死了。所以,你要幫我做件事。」他右臂完全使不上力,如今勉強支撐吊在樹枝上,已是極限。背上傷口汩汩流出的鮮血越來越多,他清楚自己隨時都有可能墜入谷底。「你輕功雖好,可終究身負內傷,如果不藉助樹枝的彈力,有可能觸不到崖壁,到時候功虧一簣,掉下去摔成肉泥。」
阿璃轉頭估量了下自己和石壁間的距離,的確沒有十足的把握單靠縱躍便能實現,必須要風延羲鬆開樹枝時下拉一把,讓樹枝回彈。
「你要我答應你什麼事?」
「我要你幫我帶句話給青遙。」
阿璃心想,這倒不是什麼為難的事,「好!不過,我還要知道解藥的下落。」
延羲輕笑出聲,「我原本想讓你幫我去救青遙,但看你對我大哥一副死心塌地的樣子,恐怕是寧死也不肯答應。」他只覺傷口鈍痛,每說一句話腦中便多一分眩暈,低聲而迅速地說:「解藥我不會給你。我救不了青遙,卻也不能讓大哥得逞……你要死要活,趕快決定吧!」
阿璃咬唇猶豫了片刻,如果自己死了,便一切事皆無可能,開口道:「我答應你。你要帶什麼話給公主?」
延羲疲憊地閉上雙目,旋即睜開,眼神中褪去陰戾和嘲諷,只剩一片清明,「告訴青遙,世間不會因為少了個風延羲就黯然失色……我要她,好好活著。」
阿璃獃獃地望著延羲,胸中有種說不出的滯塞感。
如果這真是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會放不下誰,又會擔心誰放不下她?
明年三月的上巳節,仲奕會不會獨自一人在玉盤湖上泛舟喝酒,一面擔心著他失約的朋友?阿璃又會不會後悔,十二年來,一直沒有告訴仲奕,自己是女子?
八方鎮上的客棧里,烏倫會不會又扮作馬販子,一面聽著飯桌上七嘴八舌的議論,一面焦急地朝門口張望?
而那個戴著白玉金絲簪的姑娘,又會不會後悔沒能告訴他,他是第一個讓自己有了期盼的人?
還有她愛若親子的黑雕墨翎……
墨翎!
阿璃眼前驀然一亮,難道是好幾個月沒有和墨翎並肩作戰,竟在這個關鍵時刻忘了它?
延羲動了動握著樹枝的手指,深吸了口氣,「你既答應了,我這就放手。」
「慢著!」阿璃急促地說:「若我能讓你活,你是否也能答應我件事?」
延羲盯著阿璃,眼中又浮出了慣有的嘲諷和陰戾,「為了活命,有什麼是不能答應的?」
阿璃覺得這句話聽上去十分耳熟,不禁怔了一瞬,旋即說道:「你這個人不講信用,你先立個誓!以青遙公主一生的幸福起誓。」
延羲已抱了必死的念頭,眼下見阿璃一臉嚴肅迫切,竟覺得有些好笑,「好吧,如果阿璃姑娘能救我逃出生天,我便答應她一件事。如違此誓,便要風青遙一生不得幸福。」
阿璃補充道:「任何事!你都不能反悔!」
「絕不反悔。」
阿璃嘴角輕抿,暗運內力,仰頭髮出一聲極為尖銳綿長的嘯音,一聲未落再發一聲,夜晚之中,萬籟俱寂,嘯音在山谷之間連綿迴響。
阿璃一連呼了五、六聲,東北方的天空突然傳來一聲相似的清嘯,一隻黑羽大雕乘著月色、展翅飛來。
阿璃這次南下扮作世子的侍婢,因此不能和墨翎露宿山野,卻讓它一路跟著,晚上就歇在附近的山林中。落崖之處本就離襄南別院不遠,阿璃斷定墨翎就在附近,於是以嘯音呼喚。夜間的聲音傳得極遠,加之墨翎聽覺異常靈敏,聽到主人的召喚,即刻振翅而起,疾速趕了過來。
阿璃眉眼中全是笑,側頭卻對上延羲複雜而探究的目光。
驚疑之餘,延羲又有幾分恍然大悟的感覺,之前想不通的很多事在這一刻豁然明了……
墨翎飛至近前,控制住速度,來回盤旋著。它歪著腦袋,看著阿璃,似乎搞不懂她為何半夜吊在懸崖石壁的樹枝上。和她在一起的,還有一個紅衣男子,黑髮凌亂,背上鮮血浸透。
墨翎突然「嘎」地叫了聲,猛力扇動翅膀,震得樹枝上下搖晃。
延羲斜了眼阿璃,「你養的這隻扁毛畜生,好像並不太在意你的死活?」
阿璃看出墨翎的異樣,嘆了聲氣說:「它認出了你是在東越國拿箭射它的人。」
她的這句話,等同於承認了自己就是魍離,半年前在東越西亭驛站,劫走青遙、射傷延羲的暗夷殺手。
阿璃避開延羲的目光,對墨翎半哄半勸地說:「墨翎,你不要怕,這人現在被我打得半死,絕對傷不了你。」
墨翎的靈智未開,不能完全聽懂人話,但它自一出殼起,就養在阿璃身邊,與她有一種獨特的交流方式。
阿璃此刻的語氣和音調溫柔而平和,墨翎漸漸安靜下來。
「你飛到他身下,讓他坐到你背上。」阿璃朝墨翎努嘴示意,隨後又對延羲說:「我雙手攏著樹榦的裂縫,如果我先鬆手,樹恐怕會即刻斷開,所以必須你先離開。我讓墨翎在你身下盤旋,你看準時機就跳到它背上。」
墨翎在阿璃的指示下,飛到延羲身下,緩緩振動著翅膀。
延羲低頭看了眼漆黑的萬丈虛空,遲疑了片刻,但亦心知再無其他選擇,於是深吸了口氣,斷然鬆開了雙手,跌坐到墨翎的背上。
阿璃又招呼墨翎飛去她那邊,身法靈活地翩然落下,坐在了延羲的身後。
墨翎現在不過十歲,羽翼尚未完全長成,平日里馱著阿璃一人問題不大,但同載兩人卻有些吃力。阿璃劫走青遙的那日,也曾與她同乘過墨翎,當時墨翎負重而無法及時升空,差點被延羲的箭射中。這一次,背上的延羲畢竟又比青遙高大許多,墨翎幾次奮力扇動翅膀,卻一直上升地很艱難。
阿璃原本想讓墨翎把自己和延羲送回世子的別院,一直驅策著它往崖頂上飛,但現在看墨翎撲騰地十分費力,心中很是不忍,於是決定改變路線,只叫它沿著谷中河流,朝下游平坦處飛去。
明月當空,迢迢銀漢依稀可見。清涼的夜風拂過兩人的面頰,在耳邊刮出呼呼的聲響。這種熟悉的感覺讓阿璃覺得自在而輕鬆,竟有些淡忘了身前坐著的人、是她費盡心力去對付的敵手。
他倆靠得很近,黑髮在風中飄揚糾纏著,不經意間,延羲背上的傷口早已將阿璃的前襟染得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