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臨城下 (二)
事實上,阿璃將萋萋送去陳國軍營,除了讓她帶話給沃朗以外,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正如萋萋所說,她自小侍奉風青遙,情同姐妹。如果青遙此刻也身處陳軍大營,那麼萋萋一定會想辦法見到她。
以萋萋心直口快的個性,多半會把燕國這邊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全說出來。
這樣的話,仲奕也許就有機會知曉,阿璃依舊還好好地活著。
眼下兩軍對壘,戰事一觸即發,阿璃既是鐵了心要跟陳軍決戰宛城,自然急於削弱延羲手中握有的籌碼和牽制。
主僕蠱,是沒有辦法解了。
但阿璃心想,就算延羲對自己起了殺意,要通過蠱蟲來下手,死的也只是她一個人。
而仲奕、沃朗被他所操控,甚至進一步利用,則有可能對戰事起到舉足輕重的影響。
沃朗的巫術,已讓眾人在華陽關領教過其威力。如果他選擇繼續為延羲效力,難保將來不會再出現扭轉戰役輸贏的局面。
而仲奕尚活在世上的消息,一旦被慕容煜知曉,阿璃不敢想像,他和她、會各自做出何樣的決定……
×××
翌日清晨,陳國大軍開啟攻城之勢。
城樓之外的蒼原之上,黑壓壓的士兵如潮水涌動般,逐漸向宛城推進。
陳軍的統帥郝畢,以擅長急行突襲而聞名,數日之內,已將陳軍主力整集北行,與先鋒騎兵何為一處。三十萬的兵馬,從各個方向,將這座千年古城圍得水泄不通。
慕容煜率領麾下諸人,佇立宛城城樓之上,神情篤定而決毅。
他身披銀色鎧甲,手按腰間佩刀,姿態英挺從容,寶藍色的披風在城樓簌簌晨風中招展飛揚著。
阿璃側頭凝視著身邊的這個男子,目光中不禁流露出自豪與欽佩的神色。
在他的身後,站著不到二萬的士兵,尚未從華陽關的噩夢中完全清醒過來。
而他的面前,是陳國三十萬的大軍,士氣正盛、躊躇滿志。
但那張英武的面容中,看不到一絲一毫的膽怯。有的,只是傲視天下的從容與自信。
陳軍逐漸逼近,地平線上捲起的煙塵猶如灰色的洶湧波濤,簇擁著夾雜其間的鮮艷軍旗。
走在最前面的,是大約兩萬人的盾陣,由幾十個方形的步兵隊伍排列而成。步兵們高舉著巨大的鐵盾,踏著齊整的步伐,高喊著震天的口號。巨盾下,藏著攻敵的長矛、登城的雲梯。
那些鐵鑄的巨盾足有兩人寬,沉重堅固,將隊伍遮擋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阿璃扶著城樓的垛堞,感受著由地面傳上來的振動,經不住有些擔憂起來。
「怎麼辦?」她轉頭望了眼慕容煜,「那些盾牌看上去十分堅實,箭矢根本射不穿!」
慕容煜遠眺城外,淡然一笑,自語般輕聲說道:「陳國風氏,果然富甲天下,竟能鑄造如此數量的巨盾……」
他對阿璃說:「排出這樣的陣法,表明郝畢打算直接攻城。巨盾,的確是抵擋羽箭和落石的最佳防禦。但,凡事若有其長,則必有其短。」
他安撫地在阿璃的肩頭輕按了一下,轉身讓項虎遞上弓箭。
長弓落日在手,慕容煜渾身殺氣冷凝,鐵箭搭弦,摒息掣肘,決然而發。
「嗖」的一聲,鐵箭離弦,呼嘯射入敵陣之中。
慕容煜又再取箭矢,接連發了數箭。
阿璃留心辨識,見敵陣中似有人中箭倒下。但數萬人的軍陣之中,箭矢中敵,就猶如急雨落入大海之中一般,蹤跡難尋。整個巨盾之陣,密密匝匝,豈會因為倒下了幾個人就停下洶湧的狂潮?
她正想開口發問,卻見那原本排列齊整的陳軍盾陣,竟漸漸有些歪斜起來。幾個方形兵隊,甚至有了渙散開來的趨勢!
慕容煜轉身吩咐道:「項虎,遣騎兵三千,即刻隨寡人出城迎敵!」
項虎合拳領命:「是!」
阿璃聞言,也顧不得其它,急問道:「你要親自去?」
慕容煜取過頭盔戴上,輕輕牽起唇角,「你放心,我有把握。」
他伸臂攬了攬阿璃,低頭在她耳邊安慰說:「我做了十幾年的將軍,又不是第一次上陣殺敵。別擔心!」
語畢,他領著幾個親衛,疾步下了城樓。
阿璃陡然離開慕容煜有力的懷抱,心頭不禁失落般的空了一瞬,隨即而來的,又是無限的擔憂和焦慮。
她下意識地拾起預備下的連弩弓,緊握在手裡,神色不自覺地緊繃起來。
同在城樓戍衛的白原,緩步踱至了阿璃身旁,寬慰說道:「王妃不必太過擔心。」
他手扶城樓,向外眺望著,「這種巨盾陣,看似駭人,但正如陛下所說,其中也有許多缺陷。巨盾沉重,非兩、三人同持一面不可,因此,行軍時的陣型尤為重要。這就是為什麼他們行動時,要不斷地高聲喊著口號,以維持步伐的一致。」
白原伸手朝陣中的幾個位置指點著,「適才陛下的鐵箭,射殺的是陣中的令旗指揮官。令旗一倒,號聲即亂,整個陣型也就隨之被打亂了。而這個時候,是率兵衝殺破陣的最佳時機。」
阿璃順著白原的手勢望去,恍然明白過來。
怪不得,剛才敵陣中倒下的那幾個人,手中都似攥著顏色鮮艷的什麼東西。原來,竟是令旗……
阿璃對伏羲六十四卦有過研究,也曾依此幫仲奕設計過越州王宮的守衛部署,但伏羲陣講求的是借力於物、機關變幻,跟眼前這聲勢浩蕩的軍陣完全不同。
她正打算再向白原請教一二,突然聽見身後城樓下傳來一陣激昂的喊聲,若雷聲動天,撼得城樓亦微微震動。
白原撫須嘆道:「陛下不愧是當世戰神。在敵我兵力如此懸殊的情況下,也能將士氣振奮到這般境地。實乃百年難遇的將帥之才!」
阿璃反應過來,想必是慕容煜對士兵們說了些什麼,引得士氣如烈焰般高漲……
她俯身朝城樓下望去。
伴著厚重城門徐徐打開的吱呀聲響,慕容煜按轡前行,領著身後數千騎兵,在沉雄的進軍號角聲中,踏上了塵土飛揚的沙場。
三年前,他曾在同一個地點,面對相同的敵人。
只不過,這一次,他們站在了相反的位置。
慕容煜回過頭,望向城樓上的阿璃,嘴角逸出一道微笑。
上一次,他身披戰袍,仰望同一座城樓,滿心荒涼凄苦。那個挽著金絲白玉簪的姑娘,那個縱身躍入鯊群的姑娘,那個溶入了他生命卻再也見不到的姑娘,在回憶中眉眼彎彎地對他說:「你們若是攻破了陳國王宮,記得替我一把火燒了那御花園!」
而這一次,她就在自己的身後,清澈的雙眸中,溢著既擔憂又驕傲的神情,居高臨下地含笑望著自己……
慕容煜覺得自己攥著馬韁的手心熾熱起來,胸中激昂著撻伐天下的豪情。
他抽出長刀,號令燕軍:「破敵!」
追雲馬前蹄抬起,振鬣長嘶,猶如一柄玄色利劍,疾馳刺向敵陣。
燕國騎兵喊聲撼天,策馬跟隨而上,如一股勢不可擋的洪流,在戰鼓號角聲中,沖入了陳軍盾陣。
阿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扶著垛堞,身子微微探出,視線緊隨人潮中的那道熟悉身影。
陳軍的巨盾陣本是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但因為失了令旗號令,又一時來不及補救,陣型歪斜出好幾處的破綻,只能臨時調整拼湊著防禦。
燕軍的戰馬衝鋒而入,將已經散開來的盾陣擊得更加凌亂。
最前面的騎兵以極快的速度,沖入了敵陣的中心,而外圍的弓箭手則趁機以羽箭攻擊巨盾下暴露出來的陳國步兵。
整個蒼原之上,回蕩著此起彼伏的喊殺聲。
阿璃看得心潮澎湃,手指緊握住連弩弓,恨不得也立刻縱馬加入廝殺的隊伍。
以她的身手,若能配以沙場經驗豐富的良駒,應該能在亂軍中射殺不少敵人……
正躊躇猶豫之際,她感覺胸口陡然一窒,緊接著便是蠱蟲不安的躁動。
這種感覺,其實並不痛楚。
彷彿就是,在自己的心跳之外,還有另一顆心在同時跳動著……
可這卻是阿璃生平最為忌憚厭惡的感覺……
她眉頭緊蹙,握拳抵在牆上,用旁人不可聞的低聲咒罵了一句:「莫名其妙的瘋子。」
她想不出,延羲這種時候驅動蠱蟲,是出於何種目地?
若是想讓自己難受、再以此令慕容煜分心,何以要等到開戰之後?又何以沒有那噬心之痛?
難道,他是想提醒自己什麼?
還是,僅僅想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阿璃滿腹狐疑,惱恨得咬牙切齒,卻又無計可施,只能打消了衝上戰場的念頭,一面在心裡罵著「卑鄙、無恥、小人」,一面抬眼繼續觀戰。
飛揚漫卷的塵土中,陳軍漸漸陷入了頹勢。
巨盾雖然是防禦的利器,但缺點就是笨拙沉重。防守屏障的陣型一旦被打破,不能靈活地閃躲對手的攻擊,也無法用作對抗騎兵的有效武器。
而這厚重的兵陣,又阻礙了自家軍隊從身後上前支援。
燕國鐵騎一旦撕開了破綻處的裂縫,便開始迅速斬殺混亂的敵軍,如同一股聲勢強大的清流,將蒼原之上烏壓壓的一片漬跡,橫衝直撞地沖洗滌凈。
巨盾紛紛倒入煙塵之中、倒在了潰逃的陳軍士兵身上……
鳴鏑尖銳的嘯聲破空劃過,燕軍發出了回退的信號。
阿璃的視線,被驕陽眩目光芒中的一騎身影緊緊捕捉,捨不得分離須臾。
白原在她身側驚嘆似的微微呼了口氣,繼而緩緩說道:「王妃,陳國的巨盾陣,已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