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臨城下 (四)

兵臨城下 (四)

接下來的數日,陳國的軍隊彷彿偃旗息鼓了一般,不再有任何的動靜。

散落在戰場上的鐵盾漸漸被塵土所掩,遠遠望去,竟有些辨不出本來的顏色來。

派出城的斥侯回報,說陳軍紮營設欄、開灶生火,大有長期駐留的架勢。

從華陽關往南,一路直通陳國,陳軍的糧草補給源源不斷。而宛城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四面城門死閉,完全斷了與外界的聯繫。就連外出刺探消息的斥侯,也無法越過鐵桶一般的陳國營帳,往外圍再前進一步。

一開始,大家還以外陳軍是士氣受挫,暫時不敢再發起進攻。但等到了第十日,城外依舊沒有動靜,既無敵軍來襲,亦無援軍來助。慕容煜漸漸意識到,這其中必是出了什麼紕漏。

他傳下命令,盡量減少軍中糧草的消耗。各處官衙的食物配給,也做了最大幅度的削減。

阿璃聽說了這個消息,命人把府中儲藏的腌肉和禽、蛋都收集起來,送去了城中的軍營。

晚飯的時候,侍女給阿璃送來了碗雞絲羹,還配有一碟薺菜炒蛋。

阿璃問:「不是讓人把這些食材都送去營里了嗎?」

侍女屈膝道:「奴婢也不知道。去廚房取菜時,已經做好了。」

阿璃沉吟了片刻,匆匆用了飯,徑直去書房找慕容煜。

慕容煜跟項虎、段司謙等人,整個下午都關在了書房議事。阿璃走到廊下的時候,正巧撞上項虎領著幾個軍士出門。

「王妃!」

項虎領著部下向阿璃行禮。

阿璃頷了下首,眼鋒掃過那幾名軍士,見他們身形輕敏、目光精銳,舉止間毫無怯意,並不像是尋常的士兵。

她問項虎:「陛下一個人在裡面嗎?」

項虎躬身道:「回王妃,是。段大人剛走。」

阿璃點了點頭,上前推門進了書房。

屋中,慕容煜穿著身尋常的黑色錦袍,頭髮簡單地簪於發頂,褪去了帝王奢華貴矜的一面,更像個氣質拔萃的普通世家子弟。他立於沙盤面前,正兀自思索著什麼,抬眼見到阿璃,唇畔不由自主地彎出道弧度。

阿璃本來還有些脾氣,被他這麼一看,又發不出來了,沉吟一刻,輕聲問道:「早上我送了些食材去軍營,是不是你讓人又取回來了?」

慕容煜「嗯」了聲,走到阿璃近前,微微垂目道:「我還不至於讓自己的女人吃不上飯。」

阿璃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你是不是也太誇大其辭了?難道非要食葷腥才能算得上吃飯?」

她頓了頓,說:「你也不必瞞我,我又不是傻子!既然你都下令讓各處縮減消耗,想必是城中囤糧不足,援軍又遲遲不到。萬一陳軍再次強攻,那些士兵隨時都要準備著上戰場!我是無所謂,但士兵們不吃肉葷,哪兒來的力氣殺敵?」

慕容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視線巡低,「昔日,我領兵攻打月氏,在大漠之中也曾遇到過食糧短缺的情況。有些士兵耐不住飢餓,殺了戰馬。若你是將領,會如何處罰他們?」

阿璃不解地仰著頭,「處罰?我為何要處罰他們?人餓了自然要吃飯,難不成等著餓死?」

慕容煜抬起眼,牽了牽嘴角,繼而肅容道:「軍人不同於尋常百姓,當忍常人不能忍之苦,否則還要那些軍紀軍規做什麼?失掉了坐騎,必然要影響整個隊伍的行軍速度。若其他士兵也效仿著殺馬充饑,戰馬越來越少,軍隊的作戰力也會越來越低,待大敵臨近,只能坐以待斃。環境越是惡劣,越要想辦法儘快突破取勝,而不是費心延長留在困境中的時間。」

阿璃望著慕容煜,見他目光清朗篤定,眉宇間舒展著朗風霽月的從容,讓她再想不起辯駁的理由來……

事實上,華陽關的失利,讓阿璃心中一直隱隱綳著根弦。

她自幼被父母所棄、身世飄零,胸中從無家國天下的豪情。即使故土暗夷,也不曾讓她生出過什麼深切的眷戀之情。

而慕容煜和她不一樣,跟她熟悉的東越仲奕也不一樣。

在他的心中,裝著阿璃曾經難以理解的責任與忠誠。

對家國的忠誠,對軍民、對社稷的責任……

眼下宛城被困,糧草缺乏,阿璃很是擔心,慕容煜會因此焦慮氣餒,又或者,會覺得恥辱挫敗。

但此刻,她見他言語間依舊從容自信、並無頹思,方知是自己多慮了。

阿璃繞到沙盤前,打量著上面用木棋排出的陣形,一面琢磨著慕容煜剛才的話,一面說:「可宛城現在被圍得死死的,如果我們拚死突圍,就只能放棄宛城。」

她扭頭看了眼慕容煜,「你能捨得嗎?」

慕容煜從身後輕輕擁住了阿璃,下巴抵著她的鬢角,沉默了良久,緩緩說道:「當初打下宛城,十分不易。但若是沒有別的辦法,我不介意暫時地放棄,再圖他日捲土重來。」

阿璃有些吃驚,「你……不介意?」

她原以為,經過華陽關一役,他說什麼也不會再讓陳軍奪下宛城。

慕容煜的嗓音沉沉,「我又不是年少氣盛的毛頭小伙,不懂得以退為進、顧全大局。宛城是陳國舊都,就算被陳軍攻下,百姓也不會因此受到侵害。」頓了頓,又說:「如果……真是月氏出了什麼亂子,我更需要保存實力。」

「當真是月氏國那邊出了問題?」阿璃扭過頭,蹙眉問道:「我們離開薊城之前,你不是已經跟月氏王講好了嗎?」

慕容煜思忖說道:「宛城離月氏並不遠,其間亦並無險山惡水,援軍遲遲不到,只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穆勒手下的人起了叛意,阻撓援軍南下。二,是穆勒自己想趁機除掉我,奪回月氏主權。他今年不過十七歲,正是輕狂氣盛的年紀,讓舊臣心生不服也好,自己野心過旺也好,都有可能。」

阿璃垂眸思索著慕容煜的話,不知怎的,竟漸轉偏了心思,驀地輕笑出聲。

她推開慕容煜的手臂,轉過身,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你說人家十七歲正輕狂氣盛,那你十七歲的時候在幹嘛?難不成是干過什麼壞事,所以才總結出這個說法?我還真想像不出,你輕狂起來,會是個什麼模樣?」

她認識慕容煜的時候,他就已經是一副從容幹練的樣子,除了偶爾被自己逗弄得有些結巴……

阿璃有時候會忍不住想,他年少時,是否也曾茫然失措過、笨拙膽怯過?是否也曾偷看過仕女們的嬉戲,模仿過父兄的威儀……

慕容煜怔了一瞬,隨即把阿璃拉入懷中,笑道:「想看我的輕狂模樣還不容易?」

他猝不及防地低頭吻她,一手扣在她腦後,一手攬住她的纖腰,身體緊緊相貼。

因為戰事的緣故,兩人已經有很長一段日子沒有親熱過。平日里,就連單獨相處的時間也很少。慕容煜的這個吻,帶著壓抑釋放的熾烈與侵掠,讓阿璃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一手撐在他胸前,一手扶著他的腰,感受著從他身體傳來的灼熱和渴望,只覺得整個人也眩暈起來。

「阿璃。」

慕容煜呢喃了聲,高直的鼻樑在她下巴上微微擦過,嘴唇移到了她的頸間。

阿璃感覺到他的手也開始挪換起位置來,又羞又赧,想出言阻止,卻喉間發緊、朱唇發顫,語不成言。

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

「陛下,晚膳到了。」

阿璃猛地掙脫而出,踉蹌著挪至一邊,假裝研究起書架上堆放著的卷籍來。

慕容煜倒是十分鎮定,低聲笑了笑,朝外吩咐道:「進來吧。」

侍從魚貫而入,端入食案、擺放餐箸,又有人捧來水盞,侍奉慕容煜凈手。

慕容煜見阿璃遲遲不肯轉身,摒退侍從,揶揄道:「你研究了半天,覺得是那些書好看,還是我的輕狂模樣好看?」

阿璃扭頭瞪他,臉上紅暈猶在,「都不好看!」

她的視線瞟過食案,倏然間斂了羞色,問:「你怎麼……就吃這些?」

慕容煜的面前,放著一碗清粥,兩碟素菜,再無其他。

「我也是軍人,自當與袍澤同食。」

阿璃移坐到他旁邊,「那怎麼行!你不想虧待我,我也不許你虧待自己!要不然,大家都不吃!」

慕容煜伸手握住阿璃的手,目光坦然,「你放心,我有分寸,不會做出傷害自己身體的事。你不一樣,上次御醫為你把脈,說你身體勞累、因虛致實,你若不認真調養,我如何能放心?再說,你送去的那點食材,還不夠一個軍帳一日的口糧,杯水車薪,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阿璃把頭埋到臂彎中,似有些煩惱地蹭了幾下,又思忖著慢慢抬起,神情中多了幾分決然,「既然你捨得暫時放棄宛城,不如趁士兵還有精力的時候,早點突圍殺出去!不然等到糧草枯竭的時候,人和馬都沒有精神,如何有力氣跟陳軍拼殺?」

慕容煜說:「在沒有援兵相助的情況下與陳軍正面交鋒,你和我,或許有能力單槍匹馬地闖出去,但這兩萬士兵卻不可能全身而退。他們在華陽關已經死裡逃生過一次,我絕不能再任由他們身陷險境、棄之不顧!我安排了幾名身手不錯的暗衛,想辦法在今夜越過陳國軍營,與援軍取得聯繫。若是月氏的援兵果真出了差池,就只能讓小武從薊城儘快帶兵來解圍。他麾下有七萬精兵,足以接應我們殺出重圍。」

阿璃想起剛才在門口見到的那幾個人,怪不得看上去不像尋常士兵,原來竟是慕容煜的暗衛。

論身手的話,阿璃心想,要不是自己身上那個該死的蠱,誰能比她更適合神不知鬼不覺地越過陳軍大營?

慕容煜研究著阿璃的神色,手指握得更緊了些,「阿璃,你在擔心什麼?」

阿璃回過神來,笑了笑,說:「沒擔心什麼。就像你說的,你跟我、加上追雲和絕影,要活著突圍而出並不難。我之前,倒是擔心你會因為圍城的事而苦惱,可看你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倒顯得是我多慮了。」

她掃了眼案上的粥菜,「反正不管怎樣,你的身子最重要,千萬別虧待了自己!」

慕容煜凝視著阿璃,目光灼灼,笑意卻變得促狹起來,「我自是不想虧待自己的身子,就怕你不肯配合。」

阿璃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抽出手去狠掐他,「你也好意思!這裡是書房,議事的書房!你就不能說點正經事?」

兩人笑鬧了一會兒,阿璃又陪著慕容煜用完了晚膳。

過了會兒,項虎匆匆來求見,說王妃前幾日送出城的那個侍女又回來了,且有事相奏。

阿璃心下疑惑,讓項虎趕緊把萋萋領了進來。

萋萋神情憔悴、雙眼紅腫,徑直跪下說道:「阿璃姑娘,沃朗大巫師他……他……」

阿璃倏地站起來,臉色發白,「他怎麼了?」

「他病得很重。」萋萋咬了咬唇,像是在抑制著哽咽,「他想見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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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璃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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