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淚折殘紅 (二)

和淚折殘紅 (二)

阿璃小時候,跟著一個叫鬼伯的瞎子學習殺人的技巧。

鬼伯告訴阿璃,心臟是人體的血源,一旦被刺中,人會很快眩暈、失去意識,絕無生還的可能。對於一名殺手來說,最重要的就是要確保下手的瞬間,能準確地避開胸骨和肋骨,將刀刃無誤地插入到心臟中……

阿璃倒地的一霎,竟然莫名地想起了鬼伯。

師父,弟子終是不辱教誨……

她的唇畔,逸出一絲譏嘲的笑意,漣漪般的淡淡蔓開、消逝無蹤。

意識渙散的前一刻,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人抱了起來,輕飄飄的,好似羽毛浮在了空氣中。

那人倉皇地望著自己,嘴唇開合著,像是在喊著什麼。

可她什麼也聽不見。

眼前越來越黑,意識越來越沉。

幾滴溫熱的液體落在了她的臉上,痒痒酥酥的,像情人輕柔的吻,伴著她的靈魂,一同墜往幽暗無底的深淵……

「阿璃!阿璃!」

慕容煜身體劇顫,緊擁著懷中柔軟的身軀,一遍一遍地喚著她的名字。

可那雙清澈靈動的眼眸再不會睜開,蝶翼般的睫毛再不會因為羞澀而微微顫動,蒼白的嘴唇也再不會開啟,說出那許多讓他心動的話語……

「……將來你若後悔了,我與你一同背負愧疚便是!」

宛城樓上,她目光熠熠地看著自己,許下了這鄭重的承諾。

若有悔恨愧疚,便一同背負……

阿璃,你能做到的,為何認為我做不到?

為何我想出了答案、匆忙趕來,卻只見你血染衣裙、玉碎香消……

林崇掙扎著撲了上來,不顧斷指處的疼痛,流著淚,狠足勁推打著慕容煜,「不要碰阿璃姐!是你逼死了她!是你逼死了她!」

慕容煜彷彿僵住了一般,一動不動,任由林崇拳腳相加。

幾個士兵上前拽走了林崇。

程武直挺挺地撲通跪倒,「陛下,這件事是我一個人的主意。要殺要剮,我都無怨!只求陛下保重龍體,以大燕的江山社稷為重!」

慕容煜緊咬牙關,「你死不足惜!」

他放下阿璃,撿起地上的鋼刀,用力抵到了程武胸前。

程武揚起頭,迎上慕容煜淚濕的目光,「小武我出身微賤,當年若不是陛下收留,早就和別的難民一樣,餓死在了街頭!今日我假傳聖旨,早知罪無可赦!但我不後悔!能為陛下除掉身邊的妖孽,我死而無憾!」

慕容煜整個身體都在顫抖,血液里滲出的冰寒讓他冷得眩暈。

假傳聖旨?她以為……是他要她死?

他身形一晃,幾欲跌倒,回首去看地上的阿璃,心倏然痛到無以復加!

她用匕首刺進自己心臟的那一刻,該有過怎樣的悔恨、怎樣的絕望?

悔恨輕信了他的誓言、他的承諾……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阿璃,我不該猶豫,不該離開!我發過誓,一生一世,都與你永不離棄!

慕容煜手腕翻轉,驟然將鋼刀壓向了自己的脖頸。

程武眼疾手快,縱身拉住慕容煜的手臂,「陛下!陛下身系大燕禍福,豈能為了一個女人輕生!人是我逼死的,我願意償命!」

一襲身影,如同月光流影般頃然而落,紅衣飄揚,夾雜著一股極大的掌風,擊向程武。

程武身體飛出,猛噴出幾口血來,慕容煜也被掌風掠到,踉蹌著後退了幾步,方才穩住了身形。

周圍的士兵驚愕一瞬,隨即一擁而上。

幾個近衛扶起了氣息全無的程武,餘下眾人亮出兵刃,護在了慕容煜左右。

營中號角聲大作,發出外敵入侵的信號。

延羲彷彿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看不見,視線只怔怔凝在了阿璃的身上。

她雪白的衣襟早已被染得殷紅,宛如雪地上開出的一株妖嬈紅蓮。

延羲跪倒在地,把阿璃攬在了懷中。

昏黃的火光中,他的姿態卑微、神情凄涼,再看不出往日的尊貴與驕傲。

幾名士兵揮刀沖向他,還未近身,就被他以內力揮開,飛跌出去。

慕容煜抬手制止住再欲上前的士兵,面色蒼白地看著延羲,「風延羲,你放開阿璃。」

延羲恍若未聞,一手抱著阿璃,一手探到她背後,將內力源源不斷地注入她的體內。

慕容煜意識到他在做什麼,聲音顫抖著說:「你放開她。她……已經死了。」

延羲終於抬起了頭,墨黑的眼眸中洶湧著吞噬一切的暗沉,「你閉嘴。」

懷裡的阿璃,早已氣絕,可他仍然能感應到她體內子蠱的回應,甚至,心臟微微的振動……

「她還沒死。」

延羲的語氣,像是在努力地說服著自己,「她還沒死。

她的體內,有種奇蠱,暗夷的巫醫或許能救她。給我輛馬車,讓我帶她回營。」

慕容煜眼中驀然有了光彩。

他記起阿璃的弟弟是暗夷的大巫師,有著能呼風喚雨的本事……

或許,真的尚有一線生機!

馬車很快被送了過來,延羲迅速抱著阿璃上了車。

慕容煜扶住車門,卻被延羲冷聲攔下,「你現在還有何資格守在她身邊?就算我肯答應,她也未必願意。你最好祈求她能活下來,否則我要這裡所有的人給她陪葬!」

慕容煜腳步趑趄,手緩緩地垂了下來,凄聲一笑,「你放心,她死了,我亦不會獨活。」

延羲目光陰戾,神色輕蔑,轉頭吩咐車夫:「去陳軍大營。要快!」

×××

陳軍大營。

蒙卞從夢中驚醒而起,愣了片刻方才回過神來。

延羲把阿璃放到榻上,語氣焦灼地對蒙卞說:「救活她!不管用什麼方法,一定要救活她!」

蒙卞盯著阿璃胸口插著的匕首,倒吸了口涼氣,轉身慌亂地在一堆瓶罐中搜索著,找出了一枚核桃形狀的容器,迅速掰開來,將裡面閃著熒光的粉末倒在了阿璃的傷口處。

螢火蟲似的藍色亮點,迅速在阿璃的傷口集聚。

蒙卞伸手慢慢拔出了匕首,低頭檢查著傷口,不禁垂下淚來,「這是誰下的手啊……這麼狠,完全不留一點點的餘地……」

延羲急道:「可我還能感應到她體內的蠱蟲,她的心還在跳動。」

蒙卞抹了把眼淚,頹然地搖了搖頭,「她已經氣絕……只不過她心內的那隻蠱蟲尚未僵死,在你的內力驅使下不斷躁動,讓她的心也跟著跳動……我剛才用纏魂蠱止住了傷口的流血,暫且維持住她的心跳,但這管不了太長時間……」

延羲怔住,臉色變得灰白,一顆心彷彿掉入了黑暗的深淵,不停地墜落,無依無附,只能不停地墜落……

他的聲音,透著錐心徹骨的冰寒,「她沒有死。你是暗夷的巫醫,一定能救活她。」

蒙卞抬頭看了眼延羲,又迅速地移開了目光,不忍再看。

他狠下心來,俱實以告,「她的心室已損,縱然是大巫師施血咒之術,也最多只能續上幾日的性命,而且未必能讓她醒過來。」

心室已損?

延羲的手摁向自己心口,幽幽說道:「當年我在東郊密室闖破冰晶鏡陣,也划裂了胸骨,傷到了心室……」

他微吸了口氣,彎腰抱起阿璃,疾步出了營帳。

蒙卞反應過來,也追了出去,「你打算帶阿璃去東郊密室?用女媧神石救她?」

延羲心中主意拿定,整個人反倒顯得平靜了許多,淡淡地點了點頭,重新上了馬車。

蒙卞跟了進去,隱約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勁,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他扭頭去看延羲,見他一手攬著阿璃,一手貼住她的後背,將內力源源不斷地注入她的體內。

蒙卞的嘴唇動了動,又緊抿住,遲疑了半晌,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勸阻,「我用了纏魂蠱,還能管上一兩個時辰,你就不要再耗費內力了!」

延羲置若罔聞,依舊不管不顧地輸著真氣。

蒙卞嘆息了聲,無奈地在膝蓋上捶了一拳,撅著鬍子,沒有再勸。

他明白,這種時候,延羲不能讓自己的情緒失控,不能悲傷、不能痛哭……也只有,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宣洩……

蒙卞靠著晃晃悠悠的車廂壁,絮絮叨叨地說著,「你以為你現在不惜自傷地輸真氣給她,她就能懂你的心意了?早些時候你都幹嘛去了?

我知道,阿璃喜歡燕國的那個小子,但她心裡未必沒有過你!你在東郊密室救了她那次,她守在你床邊兩天兩夜,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

就算她心裡還有別人,你也應該想辦法把她搶過來!暗夷那些出眾的姑娘,哪個沒有三五個的追求者?換作是我,就算喜歡的姑娘已經跟人對上歌了,我也要把心裡的話唱給她聽,唱到嗓子流血,唱到她回心轉意……」

蒙卞嘮叨了許久,瞅著延羲的神情,心裡又開始後悔起來。

「不過這世上的事啊,都講求緣分二字。人的命數,也是天定,不能太過強求……延羲啊,你聽老哥一句勸,要是……要是阿璃真醒不過來,你也別太難過。

我們把害她的人找出來,狠狠懲處,也就對了……

你馬上也要娶媳婦了……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你是有本事的人,將來能有大作為,我還指望著等你統一天下、當上了中原的帝王,也封我做個國師什麼的……到時候,我們暗夷人也能揚眉吐氣……」

蒙卞啰啰嗦嗦地講著,掩飾著內心的慌亂和擔憂,但一直到馬車停在了東郊別院的門口,延羲都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宛城被燕軍攻下后,扶風侯府南遷至了襄南,這座別院也就荒廢下來。

數年之中,也曾有人嘗試闖入別院、尋找傳說中的神器,但最後都無法破解院中的伏羲陣法,更別說找出密室的入口……

延羲抱著阿璃,按照曾經走過的路線,躍入院中、穿庭過廊,避開各處的機關,最後來到了藏有密室入口的水池岸邊。

他把阿璃交給氣喘吁吁追上來的蒙卞,縱身入水,扣動了水中圓柱上的機關。

轟隆聲響,水池震動,水面緩緩下降,居中的隔牆將整座水池一分為二,露出了通往密室的秘道。

延羲返身上岸,重新接過阿璃,和蒙卞一前一後地進到了秘道。秘道的盡頭,便是藏有女媧神石的石屋。

石屋外室中存放著的夜明珠,將整個空間照得亮如白晝,珠光熠熠中,恍若幻境。

延羲扳動機關,打開了通往內室的石門。

他對蒙卞說:「女媧石就在裡面,你不能再跟進去了。」

蒙卞一愣,「為什麼我不能進去?」

他看了眼徐徐開啟的石門,腦中那隱約的印象終於清晰起來,「啊,對了!我記起來了,除了擁有神族血統的人,常人根本無法承受女媧石的靈力……」

可這樣的話,那……

蒙卞意識到什麼,目光驚懼地望向延羲,「你……」

延羲神色冷峻,沒有讓蒙卞再繼續說下去,「兩個時辰后,你重新開啟石門,若是我和阿璃都死了,麻煩將我們的屍體送回暗夷……」

他的眸色如淬玉般清寒,透著決絕,「若是,她能活下來……請你答應我,永遠不要讓她知道,是我救了她。」

蒙卞的嘴唇翕合著,磕磕巴巴地說:「延羲,你這個傻小子……你,你知不知道……」

延羲費力地笑了笑,「我知道。可我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她死……」

他轉過身,踏入了內室。

蒙卞伸出手,想攔住延羲,卻又在半空中停了下來。

有些事,他無法阻止。有些請求,他亦無法拒絕……

兩行渾濁的老淚流了下來,浸濕了他顫抖著的鬍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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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璃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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