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林晚 (一)

楓林晚 (一)

阿璃彷彿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一個在暗黑深淵中不斷墜落的夢。

身體的觸覺慢慢恢復,漸漸感到了一些暖意。

接著是聽覺。

咚、咚的心跳聲,緩慢卻有力,在耳中重複地迴響著。

最後,她睜開了眼。

刺眼的光線灼得她雙目發痛,努力眨動了幾次,才適應了過來。

她環顧四下,意識到自己身處一間竹屋之中,屋角放著一架陳舊的紡車,壁上掛著一幅詩文。

阿璃認出來,這是暗夷紅楓林里,延羲母親的故居。

她撐起身,下了竹榻,腳步虛浮地朝屋外走去。

滿目的紅葉似火,張揚地鋪散開來,與天邊的朝霞融為了一體。

奪目的殷紅,讓阿璃不由得心頭一緊,自盡前的那些記憶迅速清晰起來,令她陷入了一種眩暈的恍惚中,身體軟軟地癱倒。

「啊!」

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在屋前扔下了手中的水桶,疾奔至阿璃身旁,扶住了她的胳膊。

「你終於醒啦!啊,小心門檻!我扶你回屋去吧。」

說著,她攙著阿璃朝裡屋走去,一面唧唧呱呱地說:「我叫朵妹,是楓木寨的人,大巫師叫我住在這裡照顧你。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好長時間,足足有好幾個月呢!」

阿璃的思緒慢慢清明起來,猜到大約是弟弟用巫術救了自己。

「大巫師他人呢?」

「大巫師不住這裡。你是姑娘家,他不方便照顧你。」朵妹扶阿璃在榻邊坐下,帶著幾分好奇地打量著她,「我喂你湯水喝,你喝下去很少,人卻沒有變瘦,反而臉色越來越紅潤,好神奇的呢!我想,你是大巫師的姐姐,也是懂法術的吧,所以才這麼厲害呢!」

阿璃被她逗樂了,心中盤亘的陰霾淡去了不少,不覺彎起了嘴角,望著面前這個眉目清秀的女孩。

這麼能講的丫頭,莫非是蒙卞的親戚?

朵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扭身朝屋外跑去,「我這就去找大巫師!」

阿璃在榻邊坐了會兒,又起身踱到窗前。

竹竿撐起的窗戶外,楓葉在晨風中微微搖晃著,翻湧起紅色的波紋,帶著沙沙的潮聲。

陽光從樹枝間濾過,投下班駁陸離的光影,恍如歲月光陰的留痕。

一生之事,由故鄉開始,再至故鄉結束,是不是,也算得上適得其所?

沃朗很快趕來了,身後跟著巫醫蒙卞。

「姐姐,你終於醒了!」

沃朗扶著阿璃坐下,細細查看著她的面色,又摸了摸脈象,問:「你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阿璃瞅著弟弟一臉擔憂的模樣,竟有些想笑。

刀都插進心臟了,居然還沒死成,就算還有什麼不舒服的,也是賺到了……

她搖了搖頭,看著弟弟,「是你救了我嗎?」

沃朗轉過頭,看向身後,「不是我,是蒙卞。」

蒙卞咳了聲,走上前說:「虧得你體內有那隻主僕蠱的蠱蟲,護住了你的心室,我才能把你救活過來。咳,順便把那個蠱也解除了。」

阿璃下意識地摁了下心口,有些不敢相信,「當真?不是說這蠱無法可解嗎……那以後延羲都無法再通過蠱蟲找到我了?我徹底自由了?」

蒙卞倏然背轉過身,啞著嗓子說:「我去端葯。」

阿璃疑惑地望著蒙卞的背影。

按理說,這種時候,蒙卞應該是大張旗鼓地自誇一番才對,沒想到竟突然轉了性子,變得謙虛內斂起來……

沃朗坐到阿璃身邊,扯出道微笑,「你別在意。你出了那麼大的事,大家都很擔心。」

阿璃不想再提前事,故作輕鬆地笑嘆道:「明明我是姐姐,卻好像總是受你的照顧,說起來也真是沒用。」

沃朗垂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沉默無言,良久,才緩緩開口道:「我不該留你在宛城的。」

阿璃打斷了他,「是我自己的決定。」

頓了頓,她問:「對了,蒙卞是怎麼找到我的?我又怎麼會昏睡了好幾個月?」

沃朗說:「當日你出了事,是延羲大哥通過體內的蠱找到了你,把你交給了蒙卞醫治。他雖然用巫蠱之術救活了你,但你的體質也因此發生了變化,一直處於昏睡的狀態。」

阿璃想起自盡前蠱蟲瘋狂的躁動,自言自語地說:「莫非這主僕蠱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延羲怎麼知道我會出事?」

更奇怪的是,他竟然肯出手相助。

也不知是出於愧疚,還是另有意圖……

抑或是,如那夜在雙心橋上所言,想要讓自己在漫長的生命里慢慢地煎熬,一生一世都活得不安心?

「主僕蠱是上古傳下的奇蠱,我和蒙卞都不太了解,或許……確有這樣的能力也說不定。」

沃朗頓了頓,又說:「因為你現在體質的原因,暫時必須留在這座紅楓林中,不得外出。這片楓林是上古神人所化,暗蘊靈氣,對你的身體很有好處。」

阿璃聞言有些失望,「暫時是多久?」

「少則兩三年,多則十年。」

「啊?這麼久!」

沃朗研究著阿璃的神情,「你是想去什麼地方嗎?」

阿璃聽出弟弟的言下之意,苦笑道:「我哪裡也不想去,以後中原的事與我再無干係。只是如今主僕蠱被解除了,我不用再忌憚延羲,可以去查找仲奕的下落。還有,也想打聽一下林崇的消息……」

沃朗微微點了下頭,「你不用擔心,林崇沒有事。東越仲奕,就在暗夷,我已經讓人帶了話給他,想必他很快就到了。」

×××

火紅的楓林中,紅葉漫旋飄落,一襲白袍悠悠捲起,緩緩踏步而來。

那人行動時有些微跛,卻不掩其氣質清雅、風姿俊逸。

他在屋前駐足,笑意淡淡地望向門口的阿璃。

阿璃綻出笑顏,眼中卻是淚光盈盈。

她走上前,像往常一樣,伸臂抱住了仲奕。

仲奕環住她的肩,「阿璃,你醒了?」

阿璃撐開身子,朝他胸口擊了一拳,「這算什麼問題?我人都站在你面前了!」

仲奕微笑,眼角卻有淚光閃過。

薊城一別,光陰梭逝,再見時,已是滄海桑田、恍如隔世……

兩人在楓林中漫步而行,聊著這一年多的經歷變化。

阿璃倒退地走著,配合著仲奕的步速,一面數落道:「你也真夠傻的,都上了海船,還返轉回來。我若真死了,你回來又有什麼用?」

仲奕沒有答話,微垂著眼,唇邊的笑意溫和淡然,伸手拉了下阿璃的衣袖,「小心地上的樹枝,別被絆到了。」

阿璃問:「對了,你怎麼會在暗夷?我還以為,延羲又把你送去了襄南。」

「陳軍攻打宛城之前,延羲就把我和青遙送回了暗夷。我母親和晉陽,也跟我們一起,住在楓木寨里。」

阿璃不禁挑起了眉梢。

延羲不是說,要讓仲奕一輩子活得痛苦嗎?

看來,他終究還是擰不過妹妹……

仲奕沉默了一瞬,輕聲說:「我答應過他,會對青遙不離不棄,相伴終老。」

阿璃停下腳步,打量著仲奕的神色,「真心的嗎?」

仲奕抬眼看著阿璃,目光澄澈、神情寧謐,「真心的。」

阿璃欣慰地笑了。

她在一株楓樹下坐下,目光望向楓木寨的方向,「當初讓你帶走青遙,是想用她來鉗制延羲……可事實上,我也是真心希望你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仲奕在阿璃身邊坐下,「我知道。」

他沉默了會兒,輕聲說:「當初答應你,也是希望你能找到幸福。」

如果那時知道阿璃會因此被逼上絕路,他會不會,做出不同的選擇?

阿璃沒有說話,低頭拾起一片落葉,在指間翻轉著。

仲奕凝視著她眉宇間的那一抹黯然,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被阿璃搶了先:「當初說好了,要為你奪回東越的江山……仲奕,你不怪我嗎?」

仲奕搖頭,「阿璃,我早就說過,世事皆有定數,不可太過強求。東越既然已經亡了,又何必非要恢復它?燕國一統天下,本就是大勢所趨。」

阿璃聞言抬起眼來,「燕國一統天下?」

「怎麼,你弟弟沒有來得及告訴你?陳軍攻佔宛城之後,很快又被燕軍奪了回去。燕軍解救了華陽關的戰俘,兵力大增,一路南下、勢如破竹,上個月便攻陷了襄南,統一了天下。」

仲奕的語氣很輕淡,阿璃卻是驚愕不已。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問:「怎麼可能這麼快?風延羲他……」

「延羲,失蹤了。

聽送你回來的那位巫醫說,陳軍攻下宛城后,延羲便動身北上,打算去迎接月氏的纖羅公主。但不知為何,這一去,便是杳無音訊。」

阿璃怔了半晌,方才回味過來。

延羲那樣的一個人,竟然也會憑空消失?

她還清晰地記得,月色火光中,他在馬背上微微傾下身,倨傲嘲諷地看著自己的模樣——

「今時今日,就算我連半個陳國人都不是,也照樣能和慕容煜一爭天下。」

「有誰規定過,暗夷人只能做賤奴,不能為帝王?」

難不成,他又在暗中謀划著什麼?

可那人的心思,誰又能揣測得出……

仲奕研究著阿璃的神色,「我以為,燕國勝了,你會高興。」

阿璃曲指把手裡的紅葉彈出,低聲說:「誰輸誰贏都跟我再無關係。」

她吸了口氣,仰靠到樹榦上,「我現在回到了故鄉,有你在、有沃朗在,蠱蟲也解了,我沒什麼好牽挂的了!等我身體再好些,可以踏出這片林子,就跟你去滄雲河打漁喝酒去!」

像是想到了什麼,她又坐起身來,對仲奕說:「下次讓青遙也一起過來啊。說起來,這座竹屋還是她小時候的家呢。」

仲奕遲疑一瞬,搖了搖頭,「她在這裡失去了母親,怕是會睹物傷情。」

阿璃攀著仲奕的肩膀,眼神促狹,嘖嘖打趣道:「你現在倒是挺會疼媳婦的了,頗有我們暗夷男人的風範啊。」

仲奕見阿璃終於恢復了幾分往日的飛揚神色,不覺暗鬆了口氣。

他斜睨著她,嘴角慢慢地逸出了一絲笑。

阿璃憋了半天,也終是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碧空中,白雲時聚時散,變幻出各式的圖案,一如,年少時的繽紛夢想。

清風拂過,紅葉簌簌作響,婉轉而落。

辭鄉十七載,霜風苦雨、虹銷雲凈,看遍了九曲紅塵中的悲歡離合,人亦如葉,總有歸根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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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璃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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