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眼見為虛
初到林場派出所上班時,因為是新警,按照慣例,余所長遂讓我跟著所里已有30年警齡的資深民警老林學習如何辦案。
在內勤小陳的帶領下,我們很快就來到了老林的辦公室。至今,我依然清晰地記得與師傅首次見面的情形:在堆滿檔案盒的辦公桌后,一名身材瘦小、年逾五旬的小老頭正伏在桌子上專心的寫材料。那襲皺巴巴的警服套在身上,怎麼看怎麼覺得「供大於求」。說實話,當時我就有點含糊了,心說:「呦,我師傅這形象可真不咋地。」可老話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瓢舀」,所以,待小陳介紹完我的情況走了以後,我便垂手拱立,畢恭畢敬的等候師傅的訓示。不想我傻站了半天,師傅居然愣沒抬眼看我。嘿,我心裡這個彆扭,暗想:您老人家譜夠大的,把我撂這兒乾兒上了。得,您不言語,我自個找台階下吧。於是,我笑眯眯的湊過去,說道:「師傅,您沒啥囑咐我的啊?」
「啊?」師傅略顯意外的看了我一眼,「說啥,沒啥說的呀,呶,對了,記住,干咱們這行,除了證據,啥都別信,包括你親眼見的,也未必是真的。」
幾天之後,和所里的同志們熟悉了,我才知道,原來師傅這人不是架子大,而是天生話就少,但愛琢磨事,辦起案子來更是有著獨到之處。也趕巧了,半個月之後,我還真就有幸感受了一回師傅的神奇。
那天,師傅準備帶著我去一處採伐工隊對外來務工人員採集指紋。起初,師傅本打算蹭林場運輸木材的汽車去工隊。但一合計,坐汽車得走公路,來回需要大半天的時間,而如果騎馬翻山道,只要六個小時就能往返。為此,師傅即決定和我一塊騎馬去。
話說我們師徒二人騎著馬,優哉游哉的出發了。因是頭遭行走在密林里,什麼參天翳日的紅松、五色斑斕的沙鳩、色彩繽紛的花草……我是看啥啥新鮮,一路上眼睛都不夠用了。可走著走著,我就忍不住開始齜牙咧嘴了:合著這騎馬看著瀟洒,騎的久了才知道滿不是那回事兒,梆硬的馬鞍子硌的屁股生疼不說,最難受是腿蜷曲時間長了不回血,又麻又漲,就跟幾萬個螞蟻在啃骨頭似的。
又挺了一會兒,在行至一處山坡時,我實在忍不住了,便央求師傅歇一會兒,吃點乾糧。坐在鬆軟的草地上,我一邊揉著大腿,一邊將背包里的麵包、水壺翻出來與師傅共進午餐。正悶頭大嚼麵包,就聽見師傅問我:「嗯?那上面是啥?」我以為師傅問我麵包皮上沾的是什麼,隨口答道:「是松茸,好吃著呢。」
「什麼亂七八糟的,我說的是那片黃的。」
「噢,您說黃色的,那是裡面夾的果醬。」
「啪」,師傅照脖子給了我一巴掌,樂了:「你小子怎麼就知道吃,我說的是山凹里長的那片黃色的植物是啥玩藝兒。」
我趕緊順著師傅手指的方向看,果然看到在一片松樹林附近的陽坡上長著好些半人高的植物,再仔細一瞧,應該是已開花的油菜。
「師傅,一個油菜有啥稀奇的啊。」
「這油菜地的顏色怎麼看著不太透亮呢,還大老遠的跑這疙瘩來種,必定有緣故。」師傅若有所思的嘀咕了一句,「走,過去看看。」
俗話說,望山跑死馬,真是不假。那處山凹看著挺近,可師傅和我趟著半人高的草叢走了20多分鐘才到。走近了再一看,師傅和我都驚呆了——好嘛,狡猾的犯罪分子在外側種了一圈油菜做掩護,內層里密密麻麻種的全是罌粟,部分結籽的罌粟果已被割走。簡單目測了一下,這片罌粟地塊大概有近四、五百平米左右。
茲事體大,師傅沒敢怠慢,立馬領著我策馬揚鞭往所里返。隨後,余所長一面派民警同師傅趕赴現場進行蹲守,一面向公安局禁毒大隊彙報了案情。后在禁毒大隊技術民警的協助下,測得該種植罌粟地塊面積為731平方米,種植罌粟1.7萬餘株。
搗毀了罌粟地塊,我們齊聚派出所開案情分析會。一番討論之後,我們和禁毒大隊的戰友均認為本地人作案的可能性不大。為啥呢,因為雖說早年間林場缺醫少葯,居民們大都愛種點罌粟熬成煙膏,作為治療牙痛或拉痢疾的偏方。可近幾年隨著派出所禁毒工作的深入開展,加之林場衛生所的建立,種植罌粟的陋習早已根絕。故而,應將工作重點放在外來務工人員身上,對千餘名外來人口逐一排查。
於是,按照所里的安排,師傅和我負責對居住在林場西側的外來人員租住的平房進行排查。這一日,我們來到了一戶位於山腳的、獨門獨院的出租房。一進門,就見一衣著邋遢的中年婦女正一臉狐疑的盯著我們的警服看。
「啊,我們是派出所的警察,來你們家了解了解情況。」師傅趕忙自我介紹。
趁師傅表明身份的當兒,我四下一撒么(東北方言:到處看的意思),嚯,這屋子,低矮陰暗不說,四壁還被灶煙熏的黢黑。再瞧那女主人,一身看不出本色兒的老式軍裝將周身上下裹了個嚴嚴實實,露出的臉部和手上亦沾滿了煙塵,活像個太歲。
通過交談,我們得知,這婦女叫陳艷如,是陳巴爾虎旗的農民,不久前剛跟著丈夫鄭國華來林場采山野菜(林場盛產蕨菜等山野菜,每年夏天,大批外來人員都會麇集林場採集山野菜,而後賣給韓國、日本的收購商)。問及其丈夫,陳艷如說丈夫人很老實,就好喝兩口,經常背著她搭運材車到鎮里買醉,不大回家。看得出,這名婦女很樸實,言語也有些木訥,或許是見到陌生人有些緊張,連鍋里的疙瘩湯煮糊了都沒察覺,還是師傅幫她澆滅的爐火。
離開這名婦女的家,我開玩笑的對師傅說:「師傅,我敢打賭,這家人絕對沒作案嫌疑。」
「何以見得?」師傅不以為然。
「您見過這麼落魄的毒販子嗎?」
「你眼睛見的,未必是真的。再說。案子未破,誰都有可能,別妄下斷言。」師傅還是一臉的漠然。
「故弄玄虛吧,您就。」跟在師傅背後,我忍不住做了個鬼臉。
回到所里,在確定重點嫌疑人時,令我吃驚的是,師傅居然真的將陳艷如列為了監控對象。這下我可很是費解了——師傅這不瞎子點燈白費蠟、明擺著浪費警力嗎?
不過,師傅對我的質疑是不置可否,令我感到很受傷。受傷歸受傷,但我還是服從命令,對陳艷如家進行監控,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四天後,突然傳出種植罌粟的犯罪嫌疑人落網了,是林場一團委書記。為此,林場和派出所還聯合召開了一個轟轟烈烈的慶功會,引得本地的和外來的人員都來看熱鬧。
案子破了,師傅卻突然失蹤了。我一琢磨,肯定是老頭為著判斷失誤,羞於見人,躲起來了。正暗自好笑,兩天後,師傅連同禁毒大隊的幾名民警一臉疲憊的回來了,同時回來的,還有一臉沮喪的陳艷如和她丈夫鄭國華。這下我可徹底蒙了:這到底是咋回事啊?
後來,在師傅和其他民警給陳艷如、鄭國華取筆錄時,我在一旁旁聽,才弄明白,鬧了歸齊,還真是陳艷如、鄭國華種的罌粟。那,林場團委書記可又是怎麼檔子事兒呢。沒辦法,我只好軟磨硬泡的纏著師傅打探究竟,才最終弄明白了整起案件的來龍去脈:當天,師傅和我到陳艷如家走訪時,儘管陳艷如用衣服將自己裹的密不透風,臉部和手部也故意塗滿了煙灰,但不經意的,還是露出了手腕處白皙細膩的皮膚。這令師傅很生疑,風吹日晒的農婦怎麼會有保養得如此好的皮膚,此為疑點之一;陳艷如租住的房屋以前師傅亦去過,並未聽主人家說過火炕或爐灶倒煙(因火炕或爐灶通風不暢而引起煙塵倒流至室內),那麼屋內四壁煙熏的痕迹就說明有人頻繁的在屋內生火烤東西(很可能是將那部分已收割的罌粟果烘乾后貯藏起來)此為疑點之二;一個農婦,怎麼會連最簡單的疙瘩湯都會做糊?說明她並不經常做飯,而農婦不從事家務,豈非咄咄怪事?此為疑點之三。有了這些疑點,師傅自然要將陳艷如列為了監控對象。但狡猾的陳艷如、鄭國華似乎覺察到了什麼,乾脆也來了個「龜」然不動。為了打破僵局,在公安局領導和林場領導協商后,決定演一出引蛇出洞的戲:即先假稱林場團委書記為犯罪嫌疑人,然後大張旗鼓的將辦案民警連同落網的「犯罪嫌疑人」一併送下山。此間,早已惶惶不安的陳艷如、鄭國華在觀察了兩天、確信民警們真的不再懷疑他(她)們了以後,立刻乘著黑夜,挖出他(她)們埋在屋后馬糞堆下的用塑料袋包裹的罌粟果,隨即豕突狼奔的竄入山林,擬翻山逃到鄰近的村鎮后,再乘車外逃。不想卻被早日埋伏在他(她)們租住房附近的地窨子(一種建於地下、類似陷阱的窩棚,上面可鋪設茅草進行偽裝)里的師傅和禁毒民警逮了個正著。
至於這對毒伉儷,也不是什麼農民,而是東北某城市一家狗肉餐廳的老闆。當初,為了招徠顧客,這對無良夫妻採取在狗肉湯料里加***的辦法來使食客上癮,大發不義之財。後來,當他(她)們發現很多家狗肉館都在高價求購***時,一個更為大膽的念頭萌生了:何不靠販賣罌粟來迅速暴富。懷揣著齷齪的「理想」,他(她)們來到了地處邊疆、山高林密、不易為人所發現的大興安嶺林場,並精心挑選了一處人跡罕至的山凹種植罌粟,尤為可氣的是,他(她)們採取以油菜為皮、罌粟為餡的作案手法,使他(她)們種植的罌粟地塊極具隱蔽性,倘不是師傅憑藉過人的觀察力,一時還真難以識破他(她)們欲蓋彌彰的伎倆呢。而陳艷如編排鄭國華喜歡溜下山喝酒的那些話,無非是為了掩蓋鄭國華隔三差五的偷偷跑到罌粟地里侍弄、收割罌粟的犯罪事實罷了。
案子水落石出,這回局裡和林場又聯合開了個名副其實的慶功會。那天,師傅喝的有點高,話也多了。趁著師傅高興,我端杯酒走到師傅跟前,吭吭哧哧的說道:「師傅,我錯了,我不該忘了您的囑咐,以貌取人,犯了眼見為實的主觀主義,我今後一定改。」
師傅被我不倫不類的檢討嘔樂了,呵呵大笑起來:「認識錯了,那你就把這杯酒幹了吧。」說著,師傅端起一隻上粗下細、怪裡怪氣的牛角杯塞到我手裡。
雖然我平時沾酒就醉,可一瞧那杯,裡面酒挺淺,也就一兩酒的樣兒,所以沒猶豫,一口啁了進去。酒一進肚,我就感到天旋地轉,倒地的一瞬間,我還在嘟囔:「師傅,又讓你算計了。」
第二天酒醒后,我爬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林場食堂找那隻牛角杯。這一瞧,我差點沒背過氣去——敢情那杯底是個凹兜,裝上酒以後,由於光線的折射,外邊看著沒多少酒,其實,那一杯酒足有四兩之多!
看來,師傅這是再一次告誡我:親眼見的,也未必是真的。不過,這方式也忒促狹了點吧,您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