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南行

42.南行

我萬沒料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吃驚之下我嚎叫一聲,揮掌逼退正面之敵,我望向無瑕,想問她為何如此,忽然卻見她眸中空洞無物,我打了一個寒顫,猛然想起當年君山大會上,羅倩倩中了「噬魂丸」后也是這種眼神。

我的心猛然一涼:這裡誰是拭劍堂的人?江春紅還是苦辛?

英叔眼見白眉子遇害,竟發出狼嚎般的長嘯,雙掌一劃,一道罡氣猶如蛟龍出海,勢不可擋。一直沉穩如水的苦辛也變色叫道:「擒龍手,你是……東方英正!」一愣神的工夫,他便挨了一掌,身如一片枯葉,悠然飄向一方。好一個苦辛,身處逆境竟絲毫不亂,借英叔的掌勢一個擰身竟跳上房頂,手悟心口,憋著氣,眨眼就不見了蹤跡。

江春紅和圍困我的八個番僧見勢不妙轉身便走。英叔長嘯不止,身若蛟龍,直纏過去,三招五式便結果了八個番僧的性命。江春紅內力精純,雖身受重傷卻仍跳到院外。英叔無心追趕她,他跌跌撞撞地走向無瑕,出手如電,封住了她的幾處大穴,將她攬在懷裡,止不住地苦笑道:「真是天道報應!我一生得意之作,竟害了我兩個至親愛人。」

英叔的聲音蒼老凄涼,瞬間竟似老了十歲。

他抱著白眉子的屍體,舉目望天,一圈老淚凝固在了眼眶裡。

他在想什麼呢,想幾十年前他製成「噬魂丸」后被西隱大聖葛百草破格收錄門下時的那份欲吞天下的少年心懷?想他在滇西孤隱峰上修行的清苦歲月?想他的那位脾氣暴戾的大師兄余牙子和號稱「葯聖」的二師兄鍾純子之間的明爭暗鬥?想葛百草臨終前傳衣缽給余牙子后鍾純子負氣下山時的留戀與不舍?想他為安慰失意的師姐白眉子舉杯痛飲,醉后亂成夫妻的荒唐?想女兒無瑕出世自己被妻子拒之門外的無奈和悔恨?想他夫妻分道揚鑣自己孤身走海外的凄涼與孤苦?

……

身處險地,我不能讓他再這麼想下去了,我說:「毒藥既然是前輩配製,前輩一定能配出解藥。」他嘆息道:「有解藥,可有一味佐葯只有大理的孤隱峰才有。那裡離此有萬里之遙。顧兄弟,老夫當年用情不專乃至夫妻反目,至今痛悔不已。我這次回來原本是想盡自己所能補償她母女一點什麼,不想竟成這副局面。我看得出你對無瑕是真心的,我把她交給你,千難萬難,你都不能遺棄她。」

一股酸水直衝我腦門,我跪地拜道:「前輩放心!我與無瑕死生不棄。」

英叔扶起我說:「記住,一定要在一年內趕到孤隱峰找她伯父余牙子。遲了,……」

他望了眼睡得正安詳的無瑕,久久說不出話來。

我說:「我懂了。」

英叔抱著他的愛妻走了,他說:「師姐是個愛乾淨的人,我要找塊終年飄雪的地方安頓她。」

我目送他離去,俯身望著熟睡中的白無瑕,心中悸動了一下:「這一世我們再不會分開了。」

天色微明,城南三十里鋪的路邊草亭里,張涼竹神情落寞地坐著等我,他傷的不輕,能堅持來送我,我莫名地生出一種感動。

我沒有下車,跟他說我要去辦一件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張涼竹知我去意已決,就不再挽留,含著淚目送馬車離去。

無瑕昏迷了一天一夜后醒了過來,雙目獃滯,不言不食,我取湯水來喂,她先是喝了兩口,突然間就翻了臉,一把打翻茶碗,薅住自己頭髮狠命地扯,我要來阻攔她,反被她無心無肺地咬傷了手臂。

店主趕來幫忙,卻被她一腳踢翻,無奈我只得點了她的昏睡穴。店主驚魂未定,喘著粗氣道:「你這個婆娘,長的真心不賴,卻比夜叉還凶。老弟,你命苦喲。」我聽出他的話外之音:守著這麼一個瘋婆娘,不值得。我相信他是出於一番好意,可惜我不能接受。

無瑕熟睡時的面容,真是讓人又憐又愛。

那天半夜,幾條人影閃入店後面的雜樹林中。我見來者不善,就抓起劍悄悄跟了過去。幾個黑衣人蹲在樹下低聲商議,一個道:「就他一個,怕啥。」另個說:「此人劍法可不賴,硬幹怕是要吃虧……」第三個冷笑道:「明的不行,咱就來暗的。」又一個道:「就這麼干,別跟他講什麼江湖規矩。」最後一個猶豫不決,小心地問:「幾位哥哥,咱們這麼干,人家會不會罵咱是無賴?」四人聞言都緘口不言。

我說:「跟幽冥狗賊不必客氣,有什麼法子儘管使出來吧?」我的突然出現嚇了他們一跳,幾個人慌亂了一陣后,就附和著我說「是」「對」「不錯」,以為找到了同盟者,都很高興。這時領頭的問我:「你是誰?」我說:「我就是你們要殺的幽冥狗賊。」

幾個人面面相覷,都不說話了,領頭的覺得這樣太不像話了,就帶頭喊了聲:「幽冥狗賊,我們跟他拼了!」其他幾個人也附和著嚷起來。可惜幾個人嘴上功夫了得,手上功夫卻一般,沒走幾招就都被我繳械制服。

領頭大哥嘆了口氣說:「怪只怪咱們學藝不精,認命了。」我笑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們回去學好武藝再來吧。」我又問他:「你們怎麼知道我的行蹤?」他答道:「幽冥右使護送梨花社的妖女南下求醫,天下誰不知道。」

我的行蹤已經暴露,此地不宜久留,我得連夜趕路。

天明時分,走進一處峽谷,雄山聳峙,綠翠欲滴。我取毛巾在小溪邊洗了臉,又擰了個濕巾來給無瑕梳洗。驀然,山道上一陣馬蹄急響,十餘騎飛奔而至。馬上人滾身下馬,參拜道:「劉一山參見顧右使。」

劉一山原是風衣府中樞堂的一名主事,一年前隨我出掌中州,我見他精明幹練、有擔當,就將他一升再升,做了總舵的副總舵主,我回山後,又將其擢升為總舵主。劉一山感念我知遇之恩,凡事以我馬首是瞻。

他苦勸我:「懇請右使收回成命,重掌我教。」我說:「我與教主有言在先,輔政四年,如今該是我履約隱退之時啊。」劉一山哭道:「右使若去,教中必又是一場腥風血雨哇。」

我笑道:「你多慮了,她早已不是四年前那個迷茫無助的小姑娘了,從今往後,再不可小覷她。」他見我去意已決,只能嘆息一聲,轉而又替我高興:「能同白宮主這般神仙人物歸隱山林,也不枉來世上走一遭哇。」

臨別時他要我贈他一言,我想了想,說:「錦繡百年終歸個空,早看破早超生。」

那時秋風漸寒,落葉紛紛。

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我說過這句話后,他落寞凄惶的神情,他朝我長躬在地,直到再也看不見他。劉一山是我所知的天火教大員中結局最好的一個。

因為有劉一山在暗中護衛,我和無瑕平安地進入了鄧州地境。鄧州乃是宋蒙交戰之地,所過之處,殘垣斷壁,焦梁黑土,一片廢墟,野雞、狐兔在荒廢的村落間往來穿梭,不時能見到懸挂於樹上乾屍,猶如走進了魔境鬼域一般。

無暇之病日益沉重,全身開始浮腫,幾天後面目全非,而又神智木訥,成日枯坐,不發一言。又幾日,竟不知饑飽,便溺失禁,由脖頸開始遍身起滿了芝麻大小的水泡,因為奇癢難忍,她日夜不息地用手抓撓,抓的血肉模糊,體無完膚。我不忍她如此作踐自己,就狠著心用繩索將她手腳捆住。她拚命地扭動著身軀,鼻涕眼淚流個不止,喉嚨里發出像垂死的狗一樣的哀嚎,目光更陰狠的怕人。看著她難受,我的心如刀絞一般。

過了幾天,那些亮晶晶的水泡不見了,代之的是綠豆大小的膿包,先是白色,硬邦邦的,待成熟后變成了黃褐色,軟乎乎的,一碰即裂,流出深褐色的膿水,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膿水流過之處新的膿皰一片片生長。不出十日,她全身再無一塊乾淨的地方,痛癢難當,坐卧不能。起初,我每日僱人為她擦拭一遍身體。到後來,重金禮聘也難再找到人,概因身上惡臭撲鼻,常人聞之便嘔吐不止,有賺錢的心,沒賺錢的本事。我只好拋卻男女之嫌,親自動手為她擦洗。

有良知的郎中已經不敢接手,卻有那庸醫膽大亂開藥,我也是病急亂投醫,竟信以為真。折騰到深夜將藥膏敷上,自以為一覺醒來必有效果,期望越滿,失望越大,清晨起來一看,又是流的滿身是膿。又過了半個月,她已不知痛癢,神情獃滯,不言不語,不飲不食,成日里躺著不願起來。身上惡臭十丈外可聞,為行路方便,我只得買了幾筐鹹魚放在車上以混淆視聽。

在均州買葯時,有人向我舉薦神醫介未休,說他醫術高超堪比華佗在世。我一拍腦袋叫道:「我怎麼把他給忘了。」介未休,當世名醫,天山故友,此刻就隱居在均州西南八十里的青草谷。他與孤隱峰淵源頗深,或許他真能有什麼辦法。我連夜啟程,天明時分已到谷外,此處山高林密,曲徑通幽,馬車行不得山間小道,我只得棄車抱著白無瑕行走,雖已近寒冬,一路上仍引得許多的綠頭蒼蠅盤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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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楓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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