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失江山
我岔開話說:「你把棺材擺在門口,就不嫌晦氣嗎?」
青烈哈哈大笑,說:「不過一所宅子,明兒就找個人賣給那知府老爺,讓他晦氣晦氣。」他拽著我的胳膊不讓走,說:「你攜白姑娘歸隱山林的消息早已傳遍江湖,卻瞞著小弟,是何道理?」我道:「我也是迫不得已。走江湖難,歸隱也不易啊。」
本意進去喝杯茶就走,孰料一盞茶的工夫,竟有幾撥小校進來回事。我問:「蘇師兄經營鄉軍也有六七年了吧,有一萬人沒有?」青烈嘿嘿一聲冷笑:「師兄也太小瞧咱們荊湖軍了,我江陵就有一萬八千人,其他各處加在一起不下十萬。還有十萬洪湖弟子不在此列。」劉青烈雖然不是那種亂放炮的人,但說蘇師兄麾下有十萬廂軍我還是將信將疑,我問:「這麼多人,就不怕官家猜忌?」他說:「咱幫他趙家守江山,他樂還來不及,豈會猜忌?再說,襄陽的呂大帥和咱師兄好的就差沒穿一條褲子了。」
這時一個身材妖嬈,模樣標緻的錦衣丫鬟來報:「夫人從海寧回來了。」
青烈一躍而起道:「在哪裡!」大步就要往外走,忽覺失態,就尷尬地笑了笑道:「師兄不要取笑我,她若是得了白姑娘的病,我也會千里送她治病的。」
聽說朱雨菡來,我就起身說:「我還是走了,免得大家尷尬。」青烈也不願再提當年天王莊之事,便取出一枚令牌交給我說:「憑此在江陵境內暢行無阻。」
那晚我宿在江陵城外臨江的一處茅店,飯後打坐運功,忽覺窗外有人窺探,只做不知,打坐畢,便和衣而卧。不多久有人向屋內吹迷香,我假意昏迷,兩個蒙面人撬門而入,潛行至床前,舉刀便砍。我一個翻身捉住一人手腕,一拉一推,二人便撞在一起,「撲通」倒地,二人武功既差,膽量更小,頓時跪地求饒。
我鄙夷地喝問道:「為何行刺我?仔細說,但有不實,定取爾等性命。」一人道:「你敢殺人滅口?我等可是拭劍堂的人。」我不覺好笑,喝道:「還敢唬我,拭劍堂有你們這般膿包嗎。」另一個叫道:「我等真是拭劍堂的人,我們有令牌。」說話時他還真的拿出了一塊令牌,我用劍挑過他的令牌,仔細看過,心中疑團重重。問道:「你們隸屬那個盤口?」拭劍堂在各地的分堂俗稱盤口。一人答道:「我們屬慶和堂。」
我冷笑道:「果然是在唬我,拭劍堂兩堂三十二盤,哪來的什麼慶和堂?」
我剛說到這,門口閃過一道人影,一人笑道:「顧右使這句話就顯得孤陋寡聞了。慶和堂與內外兩堂平起平坐,奉太后諭旨創設,如何是假?」說話的是個身段妖嬈的女子,我見過她,她是朱雨菡的貼身侍女,名叫凝玉。
二人一起嚷起來:「大姐救命啊。」凝玉喝道:「蠢貨,慶和堂的臉都讓你們丟盡了。還不快滾下去!」二人如聞大赦起身便跑,我說:「我讓你們走了嗎?」二人慌忙又跪了下來。凝玉哭笑不得,喝罵道:「沒用的東西,你們怕他作甚?」說著一拍巴掌,四下里頓時衝出二十多名軍漢,都蒙著臉,穿著洪湖鄉軍的號衣。
我輕蔑地一笑,驟然起身,在人群中穿了個來回,他眾人就一個個手僵腳麻,丟刀棄劍站立不穩。凝玉這才慌了手腳,閉著眼,把手中短劍在面前一通亂揮,顫聲嚷道:「你不要過來,你不能殺我,殺了我你就……」
我劈手奪了她手中短劍,當著她的面折成兩段,丟在她腳下,呵斥道:「好端端的拭劍堂被你們搞的烏煙瘴氣。你膽敢再跟著我,我必取你性命。」凝玉恨得眼淚在眼圈裡只打晃,卻不敢再吭一聲。
趕走眾人,我生了陣悶氣,趕來到渡口。船家忌諱棺材不吉利,雖有重金也不肯出船。一個打魚的年輕人譏諷眾人:「棺材棺材升官發財,大吉大利的事,你們卻不懂,可見愚蠢。」眾人反唇相譏:「你說吉利,你去載好了。」年輕人不甘示弱,笑道:「只要客人願意,這活我便接了。」我大喜,出重金酬謝。
年輕人一路唱著漁歌,船到江心,卻突然縱聲大笑,小船隨之劇烈搖晃起來。我心知有變,抓劍欲擒那年輕人,卻是慢了一步,年輕人一個猛子扎入水中不見了蹤影。我心知不好,持劍護住棺材,心中暗忖:任你有何手段,只要敢露頭,我便一劍取你性命。
四顧白水茫茫,卻再無他的蹤影。
我正驚疑時,忽然發現船底開始滲水,仔細一看,心中暗暗叫苦:填充木板縫隙的膠末被人用刀撬開,膠末本是用木屑混合油脂製成的填充物,性質柔軟,用刀撬的時候不會發出聲響,這也是我雖全神戒備仍舊沒有發覺的原因。
我熟悉水性,即便落水也有把握逃生,但介未休囑咐過無瑕是見不得水的。事到如今,雖然說不上山窮水盡,但我的的確確是落盡了下風,還顧得上什麼顏面?我站在船頭,抱拳四顧,問道:「是哪路朋友?可否現身一見?」喊了三遍,就見一葉孤舟隨風順浪飄飄而來,一個肥頭大耳的和尚盤坐在船頭,左手提壺右手執杯,自得其樂。
娘的,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連肉頭和尚也來欺負我。半年前,這廝曾來中州見我,勸我歸降刺馬營,結果被我嚴詞罵回。江湖上這種風吹兩邊倒的牆頭草多不勝數,值此風雨飄搖之際,為自己的前程打算,何錯之有?我與他昔日有舊,雖明知他成了刺馬營的走狗,卻仍不忍傷他性命,誰知我一念之仁放了他,卻被他誤解成我是「關係留一線,日後好想見」。此後他又幾番來找我,都被我拒之門外。
誰知今天,他要變本加厲。
他倒了杯酒丟了過來,看我抄在手中,不曾灑落一滴,就贊道:「顧兄武功愈加精純了。」我冷笑道:「你卻不如先前洒脫了,弄這玄虛是何道理?」他呵呵一笑道:「幾番邀請顧兄同赴大漠,都被顧兄拒絕,無奈,只好出此下策。」我聽了這話反倒沉住了氣,冷笑道:「他們開了什麼好處,讓你出家人也耐不住寂寞了?」
和尚笑了笑:「老子活了大半輩子,總算弄清一個道理:天下大勢,如江河滔滔奔流。順水行則易,逆水行則難。不隨大勢,不順大流,難成正果。想人生不過幾十年,何苦逆勢而行給自己找不痛快呢。」我鼻子里哼出一絲冷笑。他尷尬地笑了笑,又道:「想顧兄曠世才華,卻不容於世。一腔抱負無處施展,你如今說要歸隱,我倒要問問你:你真能割捨的下來。」我仍冷笑不言。
他又說:「大元皇帝雖是胡人,卻是個禮賢愛士的好皇帝,像和尚這般粗鄙之輩尚且尊若上賓,何況顧兄大才?兄若去必是如魚得水,成就千古美名。」我冷笑道:「在下已決意歸隱山林,和尚今日註定是無功而返了。在下也奉勸一言:認賊作父非是大丈夫所為。」
肉頭和尚嘆息道:「顧兄不為自己,也不顧她的死活嗎?」我怒道:「你究竟想怎樣?」他冷笑道:「你若真心對她,死且不怕,還怕擔個惡名嗎?」我厲聲呵斥道:「人無名節與禽獸何異?你若還念著昔日的交情,就放她一條生路。」和尚忽而面露猙獰之色:「你死了,誰還要這一坨爛肉?」我頓時無語,僵在了那。
江面上忽然翻起一串水花,接著又翻出一團血水。一具裸屍浮了上來,正是先前為我撐船的那個年輕人。
和尚臉色一變,將一對月牙雙鉞抄在手中,凝神戒備,我知他武功不弱,擔心水下之人不是他敵手,便也扣了兩枚制錢在手,準備暗中相助。
水面上又翻起一朵浪花。
我想那人該要動手了,就故意咳嗽了一聲,吸引他的注意力,肉頭和尚正凝神戒備,在他的身後,一個水鬼悄無聲息地爬上了他的船,挺一柄鋼叉刺向和尚后心。
我手中的兩枚銅錢猝然而發,和尚忙揮鉞磕擋。
水鬼的鋼叉趁勢扎入了他的后心,猛力向前一推,兩人一起翻入江中。水面上掙起幾朵浪花,吐出幾股血水,一切就歸於寧靜。
片刻后,江上忽聞漁歌聲,一個頭戴草帽的健碩漁夫划著一隻小船盪過來,問道:「是顧先生嗎?」我點頭,那漢子道:「有人舍我五兩銀子渡先生過江,先生請吧。」我冷笑道:「好你個殷深道,在我面前還裝神弄鬼。」那漁夫聞言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皙齊整的牙,拜道:「難得右使還記得屬下的名字。」
殷深道是李久銘舉薦的隴西總舵千葉堂副堂主,此刻出現在這,倒也不覺奇怪。自決心退隱江湖后,拭劍堂、梨花社和刺馬營各路人馬沿途阻截,李少沖不可能不知道這些,以他的性格,派人暗中相助也在情理之中。
殷深道護送我過了江,便道:「前面的雙魚寨隸屬滇黔總舵轄地,未有上命,屬下不方便過去。」我取出令牌道:「我有通關令牌,可暢行無阻。」殷深道說道:「雙魚寨的三個指揮中有兩個是拭劍堂的姦細,右使不可掉以輕心。」
雙魚寨設在兩山夾持的交通要津上,兵卒稅吏行為粗蠻,言語惡毒,對路人公然勒索錢財,稍有不從便籍沒財貨,拘押鞭打,惹得民怨鼎沸。我望著寨門上高高飄揚的宋國旗幟,心中不禁惻然:連肉頭和尚這樣的人都甘心投敵充做鷹犬,可見人心已散,如此江山還能姓趙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