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團圓之夢
團圓之夢,集中體現了元劇的第二主調——謳歌非正統的美好追求。雜劇藝術家內心的正面理想,化作了一系列美麗的演出。
一、《西廂記》
毫無疑問,這是中國戲劇史上最重要的愛情題材劇目之一。《西廂記》的作者王實甫,(王實甫,名德信,大都人,生卒年不詳,大致活動在元貞、大德年間。對這麼一位偉大的劇作家的生平,我們幾乎一無所知,後面提到的那位董解元,我們連他的真名也無從知道了。)包括那位為他提供藝術基礎的董解元,理應在中國文化史上佔據突出的地位。在《西廂記》之後的中國文化藝術史上,可以找到不少位近似於張生的公子,近似於崔鶯鶯的小姐,近似於相國夫人的老夫人,近似於紅娘的丫環,以及近似於《西廂記》的衝突和團圓。近似,在藝術上不是好事,但在民族心理的考察上,卻可證明一種穩定性結構的存在。《西廂記》為這一結構的開拓和凝結打下了基礎。
《西廂記》第一本第一折張君瑞和崔鶯鶯的一見鍾情,表明了當時男女青年追尋自由愛情的艱難性和急迫性。只是秋波一轉,只是光亮一閃,他們就以最大的敏捷,迫不及待地抓住。可憐,又可貴。
《西廂記》中幾乎沒有惡人。連「孫飛虎」這個名字,嚴格說來並不代表著一個戲劇人物,而是代表著一種機遇。一見鍾情而終於能夠走上結為夫妻的道路,孫飛虎圍寺和白馬將軍解圍這一事件起了很大的作用。王實甫藉此給男女主人公一個支點,使他們非正統的情感追求變得「合理」。在以後的劇情中,全部糾葛和衝突,就成了一種合理的意向行動與一種不合理的意向行動的爭鬥了。
老夫人的反悔,並非僅僅是「忘恩負義」,而是代表著整個上層社會的門第等級觀念。因此,面對著這種反悔,崔鶯鶯和張君瑞只能退卻。這是他們兩人性格上的軟弱,更是因為他們與老夫人之間還維繫著某種共通的生態價值觀念。正是出於這種背景,王實甫天才地推出了一個在生態背景和行為方式上完全不同的生命形象來破解一切,那就是紅娘。
在中國,紅娘的名字婦孺皆知。這也就是說,廣大觀眾喜歡以紅娘為表徵的那種歡快的情感路途,那種麻利的簡化手段,那種勇敢的辦事方式,那種圓滿的婚姻結局。在紅娘身上,也體現了通向這一結局的全部艱辛。「立蒼苔將繡鞋兒冰透,今日個嫩皮膚倒將粗棍抽」,這不僅僅是一個丫環的屈辱,而是一場驚世駭俗的愛情冒險必然要遇到的坎坷。
在種種正常的情感形態被宋元理學和世俗習慣嚴重扭曲的情況下,愛情冒險必然是精神冒險;而《西廂記》式的大團圓,正是這種精神冒險的彼岸。因此,《西廂記》不僅給中國戲劇史,而且也給中國思想史帶來了一脈霞光。
《西廂記》的一個較早的題材淵源是唐代文人元稹(779—831)所寫的傳奇《鶯鶯傳》。在元稹筆下,張生初見鶯鶯時愛之甚篤,也可以為之而蔑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不久之後意識到了自己應該擔負的功名利祿重任,想起歷來女人誤國誤身的教訓,便捨棄了鶯鶯,而鶯鶯也只能說「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元稹雖對鶯鶯不無同情,但在理智上還是支持張生的。這樣,他就以一種矛盾和冷漠的情感,寫出了一個令人氣悶的悲劇。有人認為,這裡可能包含著他並不光彩的自況自嘆。(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有云:「元稹以張生自寓,述其親歷之境,雖文章尚非上乘,而時有情致,固亦可觀,惟篇末文過飾非,遂墮惡趣。」)而王實甫,卻是在為一群叛逆者的理想喝彩,完全進入了另一個人生等級和藝術等級。
中國古代最放達的藝術批評家金聖嘆對《西廂記》傾注了極大的熱情,他用誇張的言詞寫道:
有人來說《西廂記》是**,此人日後定墮拔舌地獄。何也?《西廂記》不同小可,乃是天地妙文。……
若說《西廂記》是**,此人只須撲,不必教。何也?他也只是從幼學一冬烘先生之言,一入於耳,便牢在心。他其實不曾眼見《西廂記》,撲之還是冤苦。
《西廂記》必須掃地讀之。掃地讀之者,不得存一點塵於胸中也。
《西廂記》必須焚香讀之。焚香讀之者,致其恭敬,以期鬼神之通也。
《西廂記》必須對雪讀之。對雪讀之者,資其潔清也。
《西廂記》必須對花讀之。對花讀之者,助其娟麗也。
《西廂記》必須盡一日一夜之力一氣讀之。一氣讀之者,總攬其起盡也。
《西廂記》必須展半月一月之功精切讀之。精切讀之者,細尋其膚寸也。(金聖嘆:《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
誰說《西廂記》不好,金聖嘆竟主張去「撲」他。以動武來解決文事,當然不妥,但推崇之情確實讓人感奮。金聖嘆說這番話,離《西廂記》問世已有三百多年。一部三百多年的劇作竟能引起如此深摯的喜愛,足見其跨越時間的巨大影響。
二、《望江亭》
《西廂記》所採用的是一個從唐代延續下來的歷史題材,如果讓這種美好的愛情理想與元代的現實聯繫起來,會出現什麼情景呢?對此,關漢卿作出了漂亮的回答。
毫無疑問,在鬼魅橫行的元代,正常的情感會受到更多的阻難。《望江亭》一劇,就表現了一種險峻的愛情方式。
《望江亭》的故事,帶有很大的傳奇性。
少婦譚記兒和書生白士中都失去了原先的配偶,經人介紹,結為夫妻。譚記兒美麗、聰明,白士中風度翩翩,兩人相許白頭偕老,是很美滿恩愛的一對。白士中到潭州做官,譚記兒隨從同往。
這件美事,被一個混世魔王楊衙內所嫉恨。
好色之徒楊衙內久聞譚記兒的美貌,向朝廷誣告了她的丈夫,並拿著勢劍、金牌、文書來殺夫奪妻。
譚記兒打聽到楊衙內的行程,在中秋之夜化妝成一個漁婦到望江亭向他獻魚。楊衙內見到如此艷麗的「漁婦」,便拉著一起喝酒、吟詩,還拿出勢劍、金牌、文書來顯示身份。等到第二天早晨醒來,他發現什麼也不見了,或被替換了,到了公堂反而成了被審判者。
這齣戲的魅力,在於衝突雙方力量對比的懸殊,以及扭轉局勢的輕鬆。直通朝廷的龐大官船被小女子的一葉孤舟擊敗,擊敗在清風明月、笑語酒香中。
譚記兒克敵制勝的武器,是容貌和機智,更是她對美滿婚姻的信念。劇本寫到她結婚前對媒人老尼姑的一段表示:
姑姑也,非是我要拿班,只怕他將咱輕慢;我、我、我,攛斷的上了竿,你、你、你,掇梯兒著眼看。他、他、他,把鳳求凰暗裡彈,我、我、我,背王孫去不還;只願他,肯、肯、肯,做一心人,不轉關,我和他,守、守、守,白頭吟,非浪侃。
這是一份難得而合理的婚姻宣言。戲劇家特意用頓挫的語言手法來表現她的羞怯和強調,在「你、你、你、我、我、我、他、他、他」中,心意堅貞而明確。
相比而言,《西廂記》以滿意的結合為終點,而《望江亭》則以滿意的結合為起點。崔鶯鶯月下花陰的行徑,與譚記兒月下江上的行程,可以連貫起來,組合起一條在黑暗世界中爭取美滿婚姻的艱辛長途。
三、《救風塵》
這又是一個饒有興味的喜劇故事。
有錢有勢的嫖客周舍誘娶妓女宋引章,遭到另一個妓女趙盼兒的反對。宋引章嫁給周舍後果然受到百般虐待,只得向趙盼兒求助。趙盼兒比宋引章更加美麗,設計引誘周舍,說當初反對他們結婚是因為自己看上了他,如果現在他立即休了宋引章,她還想嫁給他。
結果,周舍寫了休書,失去了宋引章,卻也找不到趙盼兒了。
故事發生在兩個妓女、一個嫖客身上,看似輕薄,其實不然,因為他們面對的是三種婚姻觀念的衝突。趙盼兒的婚姻觀念與周舍勢不兩立,又比宋引章高出很多,因此她足以捉弄前者而救助後者。她捉弄得有趣,救助得有效,正因為她心中的婚姻觀念健康而平實,給了她充分的自信。
趙盼兒身在妓院,卻反對淫濫婚姻和勢利婚姻,追求婚姻生活的「可意」和「相知」。她唱道:
我想這姻緣匹配,少一時一刻強難為。如何可意?怎得相知?怕不便腳搭著腦勺成事早,怎知他手拍著胸脯悔后遲!尋前程,覓下稍,恰便是黑海也似難尋覓。
妓院,本是一個嘲笑婚姻的場所。關漢卿讓世間最健康的婚姻觀念在那裡呈現,正是深得正反玄機之極至。由此也可反襯那些貌似最高貴的婚嫁場所,很可能在操演著淫濫婚姻和勢利婚姻的啞劇。
《望江亭》和《救風塵》證明,寫出過大悲劇《竇娥冤》的關漢卿也是個喜劇天才。《救風塵》中兩個善良的女孩子比賽美麗和聰慧,讓自以為是的嫖客步步敗退,這本已釋放了劇場的感官興奮,關漢卿還不忘在全劇的各個部位設置喜劇因素。例如,周舍為自己欺侮妻子找理由,竟用這樣的語句向別人介紹:
我為娶這婦人呵,整整磨了半截舌頭,才成得事。如今著這婦人上了轎,我騎了馬,離了汴京,來到鄭州。……見那轎子一晃一晃的,我向前打那抬轎的小廝,道:「你這等欺我!」舉起鞭子就打,問他道:「你走便走,晃怎麼?」那小廝道:「不干我事,奶奶在裡邊,不知做什麼。」我揭起轎簾一看,則見她精赤條條的,在裡面打筋斗。來到家中,我說:「你套一床被我蓋。」我到房裡,只見被子倒高似床。我便叫:「那婦人在哪裡?」則聽的被子里答應道:「周舍,我在被子裡面哩。」我道:「在被子裡面做什麼?」她道:「我套綿子,把我翻在裡頭了」。我拿起棍來,恰待要打,她道:「周舍,打我不打緊,休打了隔壁王婆婆。」我道:「好也,把鄰舍都翻在被裡面!」
可以想象這段話的劇場效果。但觀眾雖然大笑卻斷然不信,這中間的分寸拿捏,正是喜劇美立足的縫隙。
在元代,還有一些戲劇家著力於神話、傳說題材的愛情劇目,為「團圓之夢」增添了瑰麗色彩。
《柳毅傳書》和《張生煮海》就是兩出有代表性的神話愛情劇。(《柳毅傳書》的作者為真定人尚仲賢,《張生煮海》的作者是保定(或東平)人李好古。)這兩齣戲,都寫了人與龍女相愛的故事,都以喜劇性的大團圓結束。
在《柳毅傳書》中,書生柳毅初遇龍女時,龍女正陷身在不幸的婚姻生活中。柳毅路見不平,千里迢迢給龍女的父親洞庭君送信,請他前來搭救。待到柳毅辦了這些事,很自然地與龍女產生了愛情。但對柳毅來說,這種愛情又與他侍養老母的使命有矛盾,只好放棄,回到了母親身邊。
這似乎又要構成悲劇了,但神話畢竟是神話,龍女一家施行法術,讓龍女變作一個民女,挽請媒人與柳毅結婚。這齣戲,雖然情節神奇,卻包含著濃厚的人間氣息。
《張生煮海》的情節要比《柳毅傳書》簡單。在這齣戲里,龍女的情人是青年勇士張羽,他月夜撫琴,引起龍女的愛戀,兩下定下了婚事。但是,處於熱戀中的張羽終於得知了龍女的身份,又知道她的父親東海龍王不可能同意這樁婚事。他不願退卻,在仙人的指點下,決心把東海煮沸、煮干,逼得龍王不得不同意他與龍女的婚事。
這齣戲的驚人之筆,無疑在於煮海一節。只要遇到一個真正中意的人,即便需要把浩渺的東海煮干,也在所不辭。這種決心和氣魄,令人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