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語暉(8)
(這兩天有事,更新會比較晚哦。明天還有最後一章「尾聲」)
「媚煙……別哭哦,堅持到天明,我給你買糖糕哦……」
「夏郎,我會堅持住,不論發生什麼,我一定會站直了,挺住!永遠不會低頭,永遠不會放棄,永遠不會言敗!」
「傻丫頭,我救你,是因為我喜歡你。喜歡你的聰明,你的勇敢……你在我心中,永遠是那個十七歲的小媚煙,渴望愛與溫暖的小媚煙……」
「夏郎……我也喜歡你……在我的生命里,不論陽光多麼溫暖,都比不上你在那年冬天給我的懷抱。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在寒冷的冬夜,把所有衣物都脫下來給我取暖的十七歲少年……」
迷迷糊糊中我睡著了,飄忽的夢境里,彷彿聽見爹娘的對話。
等我睜開眼睛,身上不知何時蓋了一件錦緞披風。
月色融融,灑下一片銀輝。夜風送來草原上獨有的清香。
「爹爹……」我喚道,剛才我分明感覺到爹爹就在身邊。
但是等我的目光緩緩移動,卻霍地看見了灰冷如鐵的墓碑,上面血紅的字體「愛夫高君琰之墓」,深深刺痛了我。
娘親躺在墓碑旁,已經睡著了,大概是哭累了,滿面淚痕折射著月光。
「舒雅——舒雅——」
有人在喊娘親,這聲音有些耳熟。
娘親猛地睜開眼睛,愣愣地聽著。
「舒雅——舒雅——」
這一聲聲,如此悲切,如此哀狂,帶著撕心裂肺的力量。
娘親爬起來,拉著我走到草坡邊上,往下看去。
夜色里的大草原,月色皎潔,星光清幽,一望無際的連天碧草,彷彿籠罩在一層朦朧的輕紗中。
蕭辰站在草坡下,朝著上面呼喊,雄沛的內力將他的呼喊傳出很遠,在這片墳墓區久久回蕩,似乎可以驚醒熟睡的魂靈。
他秀偉的身影浸浴在月色里,玄青色大氅翻卷如雲,身後是大片一直鋪展到夜幕深處的茵茵碧草。
「舒雅——高句麗犯境,朕必須立刻回國,朕已傳下旨令,明晨開發——」
當時我還不知道,這就是宰相唐定霄交給侍衛長程昊的「錦囊妙計」。
不僅僅是我,蕭辰和娘親也不知道這是計謀。
那一刻,我從娘親身上感到一種靈魂被生生撕裂的痛楚。
剛才還在我爹墓前信誓旦旦地說:「我永遠不會再嫁,不會再和任何男人在一起。」
但其實,聽說蕭辰明日就要離開,娘親的靈魂已經被抽空了。
女人真的好假!
娘親瘋了一樣,拉著我的手,從草坡上衝下去。
疾速的飛奔讓我摔倒在地,從半山腰往下滾。
最後,我感覺自己被一股大力所託,憑空躍起,然後落入了一個堅實而強勁的懷抱。
「放開我!我自己會走!」我沒好氣地對蕭辰吼道。
「暉兒,不許這樣跟父皇說話!你忘了今天答應我的嗎!」娘親厲聲呵斥,聲音嘶啞,大概是今日哭得太多。
我氣鼓鼓地撅起嘴,瞪眼往上看蕭辰。
蕭辰渾不在意,依然緊緊將我抱在懷裡,強勁的雙手將我箍得不能動彈。
「舒雅……我們找一個地方說話。」蕭辰的聲音控制得比剛才冷靜。
「就在這裡說不行嗎?」娘親也在極力地控制情緒,聲音微顫,「那就回府去說,怎麼樣?」
「不,上面就是他的墳。府里是你和他生活過的地方。」蕭辰的聲音透著霸氣和決斷。
娘親沉默片刻,說道,「夜裡風寒,我怕暉兒挺不住,要不先送暉兒回府?」
「我抱著他,應該沒問題。」
「那好吧,你跟我走。」
娘親看我一眼,「你跟父皇乘一匹馬,父皇身上暖和,要乖啊。」
我翻了個白眼,沒有搭腔。
娘親騎上颯露紫,我被蕭辰抱上銅爵。
蕭辰展開大氅將我緊緊包裹,為我擋去一路疾馳帶起的夜風。
我驀然間出現了幻覺,彷彿抱著我騎馬的,不是父皇,而是爹爹。
他們不僅容貌相似,就連身材,都是非常像的。
就是身體的氣味不同,陌生的體香從背後傳來,提醒著我,這個人不是我的爹爹。
在給我買下小流星騧之前,爹爹帶我騎馬都是把我放在他身前。
就像今晚蕭辰這樣。
複雜的情緒在心裡一縷縷泛開。
我失去了最愛的爹爹,但是多了一位父皇。
這位父皇不像爹爹那麼親切隨和,很少看見他笑,總是酷酷的。
我的心中突然難辨悲喜。
馳馬很久,顛簸的節奏和溫暖的懷抱,讓我慢慢地昏昏欲睡。
我不知道娘親把蕭辰帶到了哪裡,下馬之後,我一直迷迷糊糊。
蕭辰和娘親似乎找了一個草坡坐下,然後,我就在蕭辰懷裡睡著了。
突然,額頭觸到一樣東西,我驚醒過來。
是蕭辰探手入懷,拿什麼東西。
他看見我睜開眼睛,眼神顯得很關切,很深厚,注視著我。
我討厭與他對視,索性再次閉上眼睛裝睡。
「怎麼了,暉兒醒了?」娘親問道。
「又睡著了,噓——」蕭辰的聲音明顯放低了。
但其實,我沒有睡著。
蕭辰用大氅將我裹得更緊,我把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
「有三件禮物要送給你,朕這次遠征大漠,特意帶來的。」
原來剛才撞到我額頭的,是禮盒。
借著月光,我看見蕭辰把一枚溫潤瑩白的玉佩放在娘親手裡。
「伏羲玉佩?」娘親的聲音帶著驚喜。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送給你的禮物。」蕭辰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里,「後來被你拿去作為陷害我的罪證。」
「辰……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么?」
「怎麼會忘記?」蕭辰近乎耳語,透著沉醉與魅惑,「紫瞳,你的身材真好……比我所有的女人都好……」
「你好混蛋啊,第一次見面就把我幹了……」月光下,娘親臉上漾著淺淺羞澀,「沁水要是聰明,那時就應該看出你的本質。」
「朕的本質是什麼?」蕭辰的聲音冷冷的,酷酷的。
「你說呢?哼,外表嚴肅,其實一肚子花花腸子。」娘親在手裡不住地摩挲著玉佩,紫眸深處是穿透一生的刻骨愛戀,「可是,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你啊,喜歡得要命……讓我怎麼辦呢?那時,我本來是為夏郎來找你報仇的……可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愛上你了……蕭辰,你這個該死的男人,你知不知道當時我有多痛苦……我怎麼能愛上仇人呢?這個人燒死了我的救命恩人啊!這個人是我最大的仇人的兒子啊!」
「所以,你才會有那樣又愛又恨的眼神……」
「是啊,後來我聽說你為沁水跪雪地,為了救沁水向武陰侯投降。我真的好絕望,那五年裡,我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你。我知道,那五年裡,你恨毒了我。我把你整得那麼慘,一代賢王落得反賊的命運。我以為我們永遠沒有機會了。可是你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要打敗我,為什麼打敗我之後,又要再次來佔有我!」
我震驚地從蕭辰的大氅敞開的縫隙看出去,娘親雙手掩面,失聲痛哭,肩頭劇顫,埋藏多年的愛與痛在這個夜晚驟然爆發。
蕭辰沉默地伸出手去,輕撫在娘親痙攣的脊背。
「辰……我那麼愛你,但凡沁水對我好一點,為了你,我豈會容不下她?
可她做的那些事,太讓人寒心了……
是的,我也曾經讓赫圖去奸.污她,但那時我以為她是仇人的女兒。
當我知道她有可能是父汗的女兒,我第一時間跑回去阻止。
可是她對我做出同樣的事情,卻是在得知我是她同父同母的親姐姐之後!
而且,我傷害她是在和你相戀之前。和你相戀之後,我曾經暗下決心,絕不傷她一根毫毛。
因為我知道,傷害她就是傷害你,而我是不願意讓你受一點點傷害的。
寧可我流淚,絕不讓你流淚。寧可我疼痛,絕不讓你疼痛。辰,那時我有多愛你,你可曾體會到?
我這一生,經歷過無數風雲變幻,命途坎坷。罹經戰火,骨肉分離,賣入青樓,囚於王府,四處流浪,身受酷刑……
但這些都不是我最深的苦難,我最深的苦難,是你,是你啊……」
「舒雅——」娘親哭訴的時候,我感覺到蕭辰的胸膛在劇烈起伏,有山洪爆發般的情緒,在他的胸口激蕩。他聲音嘶啞地痛聲呼喊,「別說了!是我對不住你……能不能給我機會,一切重來?」
這時,我看見月色里,一道絢麗璀璨至極的光輝流過。
彷彿一道從天而降的彩虹,落在月夜茫茫的大草原。
「九鸞釵?!」娘親含淚看著蕭辰手裡的第二件禮物,不敢相信地驚呼,「真的是九鸞釵?你從哪裡得來?」
「當年朕滅吳越時候,在吳越王宮中所得。你應該聽過九鸞釵的傳說。」
九鸞釵是數百年前,中原最後一個統一王朝的末代皇帝,專門為他的皇后打造的。這位皇帝專寵皇后,一生都沒有旁幸妃嬪,七個兒女全都是跟皇後生的。滅國之前,這位皇帝血戰身亡,他的皇后殉情而死。這也成了民間津津樂道的一段愛情佳話。但是後來,九鸞釵失傳了,誰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沒想到竟是流落到吳越國宮裡。想來也是,自從九州分裂,就只有吳越國垂統長久,江山穩固。
「朕一直留著這枚九鸞釵,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隆重而盛大地向你求婚。」真切而濃烈的感情,在蕭辰胸間如海潮洶湧,我貼在他胸口的臉都被他熾烈的愛意,灼得發燙。
他終於喊出了七年來一直鏤刻在心底的願望:
「舒雅,嫁給我,明天跟我一起走吧。」
娘親沒有回答,低頭看著手裡精美絕倫的九鸞釵。九隻鸞各由九種顏色的玉石雕鏤而成,珠光耀耀,玉色熠熠。
流轉的麗輝投在娘親眼裡,煥發出的光彩比九鸞釵更奪目。
「朕已經想好了,如今天下一統,牧京地處偏遠,朕準備遷都。遷都之後,趙南康和五十個妃子,都留在舊都。新的宮城裡,只有你和我,這樣可好?」
這樣執著與狂烈的愛,連我都有微微的震撼,我不信娘親不感動。
但我心裡還是希望娘親拒絕。
我感到蕭辰等待的心跳得很厲害,撲通,撲通,激烈而沉厚的心跳,一下下撞擊我的身體。
終於,娘親開口了,「辰……前幾年你南征北戰,我父汗本來有很多機會,可以揮師東進,馬踏中原。
但是,因為我的勸阻,他放棄了。父汗殺兄奪位,開疆拓土,雄心勃勃。晚年,卻為了女兒,放棄了雄圖偉業。
大概是人年紀大了,建功立業的心思淡了,對於親情卻格外渴望。
父汗都可以為我放棄帝王的霸業,我豈能辜負他對我的重託?
昨晚,父汗說他準備立我的堂弟,八歲的溫迪為王儲。將來父汗百年之後,就由溫迪繼承汗位。
父汗身染沉痾,自恐一旦不諱,溫迪年幼,不能親政,所以準備託孤於我和右律王。
若只託孤於我,父汗擔心右律王及其支持者不服。
若只託孤於右律王,父汗又擔心右律王竊奪汗位。
色目國是曜日可汗一手建立,曜日可汗的嫡系孫子,如今就只剩溫迪。
父汗昨晚懇求我,一定要為他守住父輩的基業,不能讓旁支小宗,奪去了本屬於我們這一脈的汗位。
這次平叛,右律王功勛卓著,威望攀升,擁護者眾。將來若是右律王一人攝政,難保他不起篡位之心。
所以,父汗要用我牽制右律王。在溫迪能夠親政之前,我怎麼能放手離開?」
母親一席話說完,蕭辰長久不語。
我從他胸膛的心跳感覺到,他的心,正被絕望和痛楚一寸寸吞噬。
蕭辰與母親之間陷入一片無底深淵般的沉寂。
我微微眯著眼從蕭辰的大氅往外看。月光遍灑,風吹草浪,暗藍的蒼穹下,柔軟的、輕盈的銀色光海,緩緩地波動,蔓延開去……
「所以……這枚九鸞釵……我不能收……還給你吧。」娘親終於說話,強抑住胸臆間的哽咽,極度的傷心讓她話語斷續,聲音低啞。
蕭辰接過九鸞釵,握著長槍十盪十決的雙手,此刻卻承受不住一枚釵環的重量,不住地顫抖著、痙攣著。
過了好久,我感到蕭辰做了幾次深呼吸,把胸中蔓延開來的劇痛狠命地壓住,才能夠平穩地開口說話,「舒雅,還有最後一件禮物,你無論如何要收下。」
蕭辰拿出一個玉瓶放在娘親手裡,「你生辰那日,朕沒有找到機會送你。這是母後用的駐顏秘方。母后看上去比實際年輕十多歲,碧兒的容貌也是她修復的,所以我想,她常用的駐顏品,必有奇效。這一瓶不多,你用完之後,再遣使者去朕那裡拿。」
「遣使……」娘親臉上突然籠罩起凄迷恍惚之色,「辰……這便是以後,我與你之間的聯繫方式了嗎?」
剎那間,我感到蕭辰在抽搐,激烈噴涌的痛苦與不甘,撞擊著他的心房,幾欲崩裂。
後來我回憶起那一夜,才真正理解了他的悲哀。
那是一個成就千古偉業的帝王,卻無法得到此生至愛的悲哀。
他們都是如此好強的人,同樣擁有著強大的靈魂,卻又致命地愛上了對方。
在最後的離別之夜,作為當世最強大統治者的這對男女,最後一刻竟然都沒有哭泣。
那一晚,在月光如水的草原,青碧無際的綠色,像巨大的絲帛在水裡漂蕩。
他們訂下了這樣的契約:
蕭辰說:「舒雅,將來剷除右律王,若需臂助,遣使找我。」
舒雅說:「辰,我保證,在我攝政期間,匹馬不侵中原。」
再後來,我實在支持不住,睡過去了。
我不知道後來他們又做了什麼,醒來時,已經是第二日清晨,在我自己的房間。
我還沒睜開眼睛,就聽見娘親和蕭辰的聲音。
「你不要把暉兒過繼給趙南康、何琦君,她們當年加害過我,恨我必深。如果韓香能回到你身邊,你讓她做暉兒的養母我才放心。」
「好。朕答應你。」
「還有,如果你以後有了兒子,還是把暉兒還給我吧。」
「舒雅……」我聽見蕭辰的聲音驀地急切。
我偷偷睜開一條縫,隔著刺繡西番蓮的流蘇帳,看見蕭辰和娘親坐在離我床榻不遠的錦墊上。
隔著一張彩繪漆案,蕭辰痛切而急怒地抓住娘親的手,「舒雅……難道你還不明白……」
娘親苦笑著搖頭,「辰,我明白的……但你想想,冷百合一定也明白,所以,她明知你有一個兒子,卻還要瞞著你。」
蕭辰劍眉深斂,眸中光芒一閃,「你是說……」
隨即,他眉宇間掠起厲色,聲音冷如絕地寒冰,「誰也別想控制朕,哪怕是母后。她可以控制她的小兒子,但休想控制朕。」
當時,娘親與蕭辰這段對話我完全沒聽懂。
長大以後回憶起來,才明白。
我的祖母冷百合很清楚,蕭辰愛舒雅至深,愛到跟別的女人做.愛,都成了傳宗接代的責任。如果讓蕭辰知道,他其實有兒子,蕭辰必定對后妃們更不上心。
所以,冷百合不承認我是蕭辰的親兒子,希望蕭辰繼續廣幸妃嬪,為皇家綿延更多子嗣。
卻不知,蕭辰此生最恨受女人控制,當年沁水失愛於他,其實很大程度上就是喜歡干涉他。
「沁水,辰哥哥再給你說一次,我睡哪個女人,是我的事,不要你來管!」
後來我跟隨父皇回到宮廷,算是見識了父皇的硬氣。
我的祖母冷百合,一生陰狠毒辣,最後卻晚景凄涼。她在大兒子這裡,也試圖像當年在南楚一樣干政。最後遭到蕭辰軟禁,蕭辰讓趙皇後去盡孝道,他自己再也不去見冷百合。
祖母死之前,我跟著趙皇後去看她,她最後喊的話是,「琰兒……母后對不起你!沒想到,我利用了你,到頭來卻被蕭辰這個畜生利用!」
滿室許久未換、早已枯萎的百合花,散發出腐敗的香氣,我的祖母凄厲地喊著:「蕭辰——沒有我,你哪來如今的天下!如今卻連看都不來看我一眼!你號稱仁義之君,其實是最可怕的偽君子!其實你的心,比誰都硬都狠!」
當然,祖母的死,已經是后話了。
那天早上,辭別母親之前,我第一次跪在父皇面前,行了稽首大禮,叫了他一聲,「父皇。」
之前,我從沒叫過他,在心裡都是直呼其名。
父皇親手將我扶起,我抬起頭來,看見他冷酷的眼睛,漾著一絲溫情,「你跟你母親再說一會兒話,父皇先去整軍,在城門外等你們。」
父皇先走後,我和母親慢慢行來,我們坐在同一匹馬上,母親一路叮囑我,「你父皇是一個很嚴厲的人,但你也無需怕他,你是他唯一的兒子,他會很愛你的。
趙皇后當年陷害過我,你父皇對她已有防範,所以我不擔心她會加害你。
但即便如此,你仍舊要小心她,小心她的同黨。我把四個最心腹的胡力郭給你。娘親已經囑託他們與你寸步不離,若你有閃失,他們誰也別想保住人頭。
另外,娘親還拜託壁宿,到藥王谷為你聘一位善於使毒的侍從。以免有人毒害你。
娘親已經為你做了所有力所能及的,只希望你聽父皇的話。你父皇雄才偉略,希望你能學到他的兩三分,娘親就滿足了。」
我從來不知道娘親竟有這麼啰嗦,一路上絮絮叨叨。
到了王城外,蕭辰的兵馬已經集合完畢。
二十萬鐵甲騎兵像望不到盡頭的潮水,染黑了初秋草原上的連天碧草。刀槍如林,甲胄光寒。旌旗獵獵,馬鳴蕭蕭。
蕭辰騎著高大雄壯的名馬「銅爵」,在二十萬雄師的簇擁下,金甲曜日,大氅翻卷,神威凜凜。頭盔下的雙目,寒如銅戈,直直地望過來,勾住了母親的靈魂,血淋淋地撕扯開去。
我明顯感到身後的母親,身子劇震,彷彿五臟六腑都在碎裂。
不久就要做攝政女主的她,原以為自己已經修鍊得足夠堅強,面對這樣的離別,卻依然痛得鑽心。
其實蕭辰緊繃的嘴角,也一直在微微抽搐,透露了他內心的痛楚與煎熬。
兩匹馬靠近,母親把我交給父皇。
父皇有力的雙臂接住我,放在他的馬前。
他們的目光在對視著,就像是天地間最強烈的兩種光芒,在互相碰撞、傷害、交融、相愛入骨……
初識——
「焉知你不是弦高?」男子目光森寒銳利。
「焉知我不是許攸?」女子輕笑,風情萬種的眼角眉梢,泛著清冷的鋒芒。
五年後——
「見了皇上,還不下跪?」他冷冷地望著她,許久,才沉沉地開口。
「我是一國之母,你是一國之賊。」她抬起下巴,神情桀驁,「哪有**向國賊下跪之理?」
如今——
「舒雅,記住朕的話,有任何事,都可向朕乞兵。」他凝視她,所有激烈的愛與痛,都是海底的暗潮,不論多麼洶湧,他的眼神依然像海平面般,深沉,寧靜,無邊無際。
「好,我不會客氣。你也記住,兩國交好,華夷和睦,永止干戈。」在淚水落下之前,她綻放出一個明艷的笑顏,這是他生命中最美的笑顏,桀驁、孤寂、絕世妖嬈,火焰般燒灼著他的心房。
大漠上飛得最高的猛禽是康多,大漠上最美的女人,是他的舒雅。
他是疏勒人統一大漠各部以來,唯一一個兩次射下康多的男人,後來,他被西域各族尊為「天可汗」。
而她是大漠上最美的女人,也是色目國第一個臨朝女主,後來,她被胡漢各族稱為「攝政王姐。」
在她落淚的瞬間,他毅然勒轉馬頭,「舒雅——保重——」
他沒有回頭,抱著我策馬狂奔。
二十萬大軍跟在他身後,整齊劃一的馬蹄聲如滾滾悶雷,踏過一望無際的拉塞干大草原。
我回頭朝娘親望去,她騎著颯露紫的身影,越來越遠。
這一年,我失去了最愛的爹爹,離開了生長的故土,將要去一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我拚命呼吸著風裡的青草馨香,想將草原上獨有的氣息,深深地吸進肺腑間,烙在骨髓里。
這時,有一滴濕潤的東西落在額頭,我微微驚異地仰頭。
蕭辰在哭。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父皇哭,也是最後一次。
「舒雅——舒雅——」
他一邊策馬飛奔,一邊狂呼著母親的名字,放縱自己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悲嚎。
我想,就是在這一刻,我原諒了他吧。
我回憶起母親臨別的話語:
暉兒,你父皇是個好男人,他總是希望能做到完美,既能夠擔起家國天下,也能夠護住每一個屬於他的女人……
愛上我,可能是他這一生最大的叛逆。
我們不能在一起,不是他的錯,也不是我的錯,而是命運。
所以,替我去愛他,永遠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