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曲屬於「傳奇」系統,它的血緣,產生得比元雜劇還早一些。很長時間內統稱南戲,產生地較多地集中在我家鄉浙江,主要在溫州、黃岩、嘉興、餘姚、慈溪一帶。但是由於前面所說的「非戲劇精神」的影響,並未形成聲勢,更沒有引起文化目光的關注,後來更因北方元雜劇的風光獨佔,便更黯淡了。但它一直悄悄地存在著,依附於大地,依附於民間,直到元雜劇衰退,它就有了新的空間、新的面貌。

歷史上很多學者都以為,這種傳奇是從元雜劇脫胎而來的,而不知道它自有南方基因。我覺得呂天成的《曲品》、沈德符的《顧曲雜言》、王驥德的《曲律》、沈寵綏的《度曲須知》在這個問題上都搞錯了,日本學者青木正兒也跟著他們錯。比較可以相信的,倒是祝允明、徐渭、何良俊、葉子奇等人的論述。對此,我在《中國戲劇史》第五章第二節的一個註釋中專門作了說明。

傳奇中出了一些不錯的劇目,例如《荊釵記》《白兔記》《拜月亭》《殺狗記》《琵琶記》,但它們似乎都在為一個重大的變動做鋪墊。

中國戲劇史終於產生了一個新的里程碑,是崑腔的改革。

是的,新的里程碑不是劇本,不是題材,不是人物,而是唱腔。在中國傳統戲劇中,戲曲音樂、演唱方式、唱腔曲調,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因此也是改革的關鍵。

中國戲劇史的研究者,多是文人,他們的著力點,往往是劇本,以及時代背景、意識形態之類。其實,決定一個劇種的存廢興衰的,主要是它的音樂,特別是唱腔曲調。這在當代藝術中最能說明問題,一種歌曲演唱為什麼能風靡遠近,瘋狂民眾,甚至把年輕的歌手奉為「天王」「天後」?第一元素就是唱腔曲調,而不是唱詞文本。現今各地的「戲曲改革」為什麼幾乎沒有成果?原因是很多從業者把主要精力放在劇本、題材、導演、舞台美術上,而獨獨沒有在唱腔曲調上有大作為。令人耳膩的唱腔曲調,即便是唱著最時髦、最重要的內容,又怎麼能吸引觀眾?「一聲即鉤耳朵,四句席捲全城」,才是戲曲改革的必需情景。

明刻本《琵琶記》插圖

那就說回去。當年傳奇和雜劇的興衰進退,其實也是「南曲」「南音」與「北曲」「北音」之間的較量。

偉大的元雜劇所裹卷的「北曲」「北音」為什麼日趨衰落?除了水土不服的地域性因素外,在整體上也開始被厭倦。越是偉大越容易被厭倦,原因是傳播既強,傾聽既多,仰望既久,自然碰撞到了觀眾審美心理的邊界。審美心理的重大秘訣之一是必須「被調節」,不調節,再偉大的對象也會面對抱歉轉移的眼神。於是,「南曲」「南音」就此漸漸獲得了新的生命機遇。

「南曲」「南音」中,原有一些地方性聲腔,如弋陽腔、餘姚腔、海鹽腔、崑山腔等等。相比之下,崑山腔流傳地區最小,但最為好聽。怎麼好聽?徐渭在《南詞敘錄》中用了四個字:流麗悠遠。

但是,民間流傳的聲腔再好聽,要成就大事,還必須等待大音樂家的出現。

這個大音樂家,就是魏良輔。對於他的生平,我們知之甚少,連《辭海》中也沒有記載他的生卒年份。從種種零星史料的互相參證中約略可知,他大概生於十六世紀初年,是一個高壽之人,活了八十多歲。他在六十歲左右已成為曲界領袖,是崑腔改革的發軔者和代表者。

原籍豫章,也就是現在的江西南昌,長期居住在江蘇太倉。太倉離崑山很近,現在同屬蘇州市。從記載看,他本人有高妙的唱曲技巧,達到了「轉音若絲」的精妙程度。但更重要的是,他身邊有一大批唱曲追隨者,如張小泉、季敬坡、戴梅川、包郎郎等,能把他的唱曲技巧學得很到家。但他本人還不滿足,覺得自己不如另一位唱曲者過雲適,只要有了新的心得和創意,一定前去請教,一直要等到過雲適認可了才回來。他一次次去得很勤,從來不覺得厭倦。因此,他曲藝大進。當時崑山也有一個優秀的唱曲者陸九疇,想與魏良輔比賽一下,但一比,就自認應排位於魏良輔之下。

魏良輔不同於當時一般唱曲者的地方,就在於他對南曲毛病的發現。他認為,南曲過於平直簡陋,缺少意味和韻致,因此就盡情發揮音律的疾徐、高下、清濁,使之婉轉、協調、勻稱。沈寵綏在《度曲須知》中說他「功深熔琢,氣無煙火,啟口輕圓,收音純細」。我們雖未聽到,卻不難想象他已經超越了南曲的土朴狀態,進入了精緻境界。

在這過程中,他虛心地向北曲、北音學習。其中,北方人王友山的唱曲,對他刺激很大,他把自己關在房子里很久,進一步雕鏤南曲。正在這時,一個年輕人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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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端之美——舉世獨有的三項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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