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十五

照理,對於一個已經發生的事實,不必再作這種衡量。但是,這三個世紀,對中華民族實在是至關重要。十六、十七、十八世紀,正是我在《中國文脈》一書中論定的數千年中國文化的衰落期,也是中華文明落後於西方文明的時期。

且不說經濟和政治,只在文化上,就有一系列令人心動,甚至令人心酸的比較。例如——

崑曲開始發展的時候,正逢西方地理大發現已經完成,文藝復興正在進行。就在湯顯祖十四歲、沈璟十一歲那一年,英國的莎士比亞誕生。十年前,魏良輔的女兒嫁給了張野塘。

有學者考證,一五九一年湯顯祖在廣東見過西方傳教士利瑪竇,這是徐朔方先生的觀點。我比較贊成龔重謨先生的看法,湯顯祖見到的西方人也許不是利瑪竇,可能是羅如望和蘇如漢。但不管怎麼說,我們的崑曲作家與西方近代文化已經離得很近。顯然,在任何一個意義上,他們都「失之交臂」了。崑曲在湯顯祖之後,沒有太多進步,卻依然還是佔據中國文化的要津,那麼久遠。而在這麼漫長的時間裡,莎士比亞之後的歐洲文化,卻不是這樣。

李漁與莫里哀,也只相差十一歲。

我又聯想到十八世紀後期的一個年份,一七九二年。那一年,彙輯流行崑曲和時劇的《納書楹曲譜》由葉堂完成,崑曲也算有了一個歸結點。但是,我們如果看看遠處,那麼,正是這一年,法國《馬賽曲》問世,莫扎特上演了《魔笛》並去世,海頓成為交響曲之父。而僅僅幾年之後,貝多芬將貢獻他的《英雄》和《田園》。

相比之下,我們如果再回想一下吳梅所揭露的多數崑曲的老套,就知道當時不同文化之間的方向性差異了。

這種方向性差異,後來帶來了什麼結果,我就不必再說了。

我並不是要在比較中判定兩種不同文化之間的絕對優劣,而只是想說明,中華文化即便在明清兩代的衰落時期,本來也有可能走得更為積極和健康一點。

文化,除了已經走過的軌跡外,總有其他多種可能。甚至,有無限可能。

不錯,存在是一種合理。但那只是「一種」,而不是唯一。而且,各種不同的「合理」分為不同的等級。文化哲學的使命,是設想和尋找更高等級的合理,並讓這種合理變為可能。

因此,我們面對一個偉大民族在文化衰落期的心理執迷和顫動,都應反思,都可議論。

崑曲,是我們進行這種反思和議論的重要題材。

癸巳年元月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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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端之美——舉世獨有的三項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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