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情無情
宛轉閣的斗琴會雖然風雅絕倫,能夠入閣就座的人卻是寥寥無幾,大多數人最多都只能河上遙聆琴音,再加上能夠領會琴中深意的人畢竟不是很多,所以琴會還未結束,已經有許多畫舫悄無聲息地盪開了,真正留下來聽琴的不過十之三四,到了楊寧以塤聲壓制眾人琴音的時候,諸多遊客更是如鳥獸散,幾乎再沒有人留下,實在是因為楊寧的塤聲不成曲調,凄楚艱澀,入耳如刀,再加上注入了強勁的內力,所以內功稍微遜色的人都難以停留,平煙的簫聲加入之後,宛轉閣下鴉雀無聲,幾艘舟子被簫塤之聲震暈的畫舫輕舟更是漫無目的地順水漂流下去,險些撞上下游的船隻,弄出不少驚險的場面,吸引了無數眼光,自然無人發覺,其中一艘小舟的舟子和船客已經被人敲暈丟上岸去,正逆行向夫子廟方向行去。
楊寧負手立在船尾,足下內力源源不斷地湧出,催動小舟破浪逆行,抬頭仰望蒼穹,似乎那耀眼的陽光不能傷害他的眼睛,身軀宛若一顆釘子般和小舟凝成一體,雖然只是那樣一站,但是孤傲的身姿卻宛若寒梅崖松,令人生出高不可攀的感覺。平煙抱膝坐在船頭,一雙眸子如火如荼,卻偏偏神色淡漠如冰雪,無喜無悲,周身上下沒有一絲動作,就連如墨青絲也是靜垂而下,沒有隨著秋風而飛舞,她整個人好像都已經隔絕在紅塵之外,宛若白玉雕成的美人,生命已經從她身上逝去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狂風卷過,不知哪位麗人的絲帕沒有抓住,隨風飄來,正從兩人中間掠過,突然之間,從極靜變成了極動,楊寧和平煙同時出手,楊寧左手袖底一團青光宛若蛟龍出水,一抹銀虹卻從平煙腰間倏然閃現,青光銀虹皆時一閃而沒,空氣中爆射出千萬點青白的火花,宛若除夕時分的煙火一般燦爛,卻又轉瞬消失地無影無蹤,只餘下彷彿被無形的阻礙滯留在空中的那幅綉帕。平煙緩緩回過身來,正望見楊寧那雙幽深冰寒的鳳目,只覺嚴冰之下彷彿有兩團烈焰在燃燒,讓這雙無情的眸子宛若冰火交融一般絢麗璀璨。楊寧也毫不動搖地望著平煙的眼睛,在熾烈的怒火烈焰下似乎有難以解凍的千年寒冰,所以即使再面對自己這個不共戴天的仇人的時候,仍然能夠維持絕對的冷靜。
彷彿是被兩人的目光撕碎,那幅綉帕忽然變成了無數碎屑,千萬縷陽光透過綉帕,在甲板上留下細密如篩子一般的光斑,一陣寒風卷過,灰飛煙滅,卻原來兩人的利劍早已經將綉帕攪成了粉碎,卻被兩人勢均力敵的的無形劍氣生生束縛住了,直到此刻才散滅開來。
眼中閃過一縷寒芒,平煙淡淡道:「你的武功進步很快,如果是當日在洞庭湖上,這綉帕絕對不可能維繫這麼長時間才碎裂,看來今日若想殺你,並非與我預想一般輕而易舉了。」
楊寧垂下眼瞼,他明白為什麼平煙和自己離開宛轉閣之後不立刻出手,反而讓他奪了一艘小舟,和他和秦淮河上泛舟相對,就是要試探他的進境。方才平煙刻意背對自己,也是誘惑自己出手,雖然給自己留下了破綻,可是那只是陷阱罷了,一旦自己忍耐不住搶先出手,就已經輸了一籌,那一刻的反擊必定是宛若雷霆閃電,只是自己和無色庵主一戰之後大有進境,才能和平煙相持到現在,只是兩人僵持了太久,已經到了箭在弦上,不能不發的地步,一旦真的被迫出手,必定是兩敗俱傷,你死我活的慘烈局面,幸好那突如其來的一方綉帕消洱了禍端。當然這並不說明自己已經可以和平煙平分秋色,只不過是可以一戰罷了,不像昔日在洞庭湖上,自己要利用平煙的猶豫退讓才能反噬得手。
既然已經知道了彼此的深淺,那麼這一戰就不能任由平煙主動了,楊寧心中千迴百轉,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是胸有成竹,微微一笑道:「你是否後悔自己的承諾,若是你不向青萍出手,我隨時可以逃之夭夭,想要取我性命,除非你和令師妹聯手,才有三分可能。」
平煙冷冷道:「不足三分,武道宗《千里一線》的身法天下無雙,你若執意逃走,就是我也追不上你,更別提顏紫霜那點微不足道的伎倆,魔帝若是隨隨便便可以圍殺成功的,武道宗也不會領袖魔門千年而不墜盛名了。你也不用激我,你我之爭,雖然始於不可消解的殺師大仇,但是卻是君子之爭,我不會利用劍絕來脅迫你,更何況我的脅迫當真管用么?」
楊寧瞳孔微微一縮,良久才道:「你說得不錯,我當著吳澄和顏紫霜的面說青萍是我的軟肋,不過是騙騙他們罷了,青萍的確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可是我斷斷不會為了她改變立場。你我心知肚明,我的身份在某些人眼中早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這世上唯一可以影響我的人就是我的娘親,而我很不喜歡有人利用血緣和親情的牽絆來說服我的做法。不管是西門凜、吳澄還是楊鈞,他們都在有意無意地誘騙我,西門凜明明知道自己是我的師叔,便利用我對師門的情誼換取我的信任,吳澄知道我心中還有剪不斷的親情,就用親情和恩情來軟化我,楊鈞更是利用兄弟之情設下陷阱,令我險死還生。可是他們都錯了,我練《堅心忍性》的確是為了消除不必要的軟弱情感,可是從我在岳陽樓清醒過來的那一刻,我就已經明白縱然是不可割捨的情感,不能抑制深藏,卻可以和理智割斷開來。西門凜對我負義,我便不再認他這個師叔,下次見面,我縱然不殺他也會將他當成陌路人,楊鈞已經親手斬斷了血緣的牽絆,我不殺他不過是因為覺得不值,還有吳澄,他待我或者有七分真心,可是如果我和羅承玉生死相見,他會偏向誰就不必說了。我現在縱容他們,不過是因為他們還沒有觸及我的逆鱗,可是如果他們再利用娘親來騙我,我真的不知道能夠忍耐多久,所以我才利用這個機會讓所有人都知道青萍對我的重要,這樣一來,他們再想利用我的時候,就會從青萍身上著手,而不會利用生死不知的娘親了。」
平煙望著楊寧森然的面容,只覺得從心底生出無盡的寒意,這一刻的楊寧,雍容清雅,高貴絕倫,就如同歷代魔帝在人們心目中的印象一般,不過眼前這個少年大概是其中最可怕的一個,雖然不像從前的魔帝一般能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但是單純的心靈卻沒有任何仁義道德和世俗情感的羈絆,所以他可以坦坦蕩蕩地出賣自己的愛侶,順便將所有的聰明人都誘入彀中,如果別人相信了他的話,專心去對付青萍,想要捉住他的軟肋的時候,大概會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吧。這少年淡漠的外表下的確有著火一般的深情熾愛,可是不論什麼的深情都難以影響他宛若亘古玄冰的心靈,純真而透明,無情而堅硬。若非自己無意中的試探,只怕不會知道這個秘密的,不,自己又怎麼知道火鳳郡主就是這少年的真正軟肋呢?說不定這少年現在也不過是在欺騙自己,甚至是欺騙他自己的心,火鳳郡主縱然出現在他的面前,也未必可以改變他的決定吧。
驀然抬頭,觸見楊寧滿含笑意的容顏,卻感覺到那笑意根本沒有深入到幽深冰寒的鳳目中去,驚覺自己竟然在這一瞬間心神失守,卻不知為什麼楊寧沒有趁機進攻,宛若一盆冰雪從頭頂潑下,平煙瞬間收斂了所有情緒,心境變得冷若冰雪,眼中呈現利劍一般的光芒,她冷冷問道:「原來如此,不過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一來,你的青萍以後會面對什麼樣的威脅,如果人人都去脅迫她,利用她,傷害她,你縱然可以殺盡心懷叵測的敵人,她那樣聰明的女子,豈會看不穿其中蹊蹺,到時候如果她離開你,你又要怎麼做,是再尋一個替死鬼呢?」
楊寧微微一笑,清秀的容顏煥發出無限風采,他信手一招,十餘丈外滑過的一艘畫舫上突然響起驚恐的呼叫聲,一支流光溢彩的白菊花宛若有人執著一般緩緩飛到他手中,頭上簪花莫名其妙飛走的歌姬撲到船舷上瞠目結舌地望著交錯而過的輕舟,水流雖然平緩,但是兩船相對駛離,彈指間已經相去甚遠。楊寧將白菊花簪在胸前,神色淡漠地道:「她怎會離開我,而且她也不會有任何危險,有我在她身邊,誰想脅迫她,我便殺了那人,殺上三個五個,或者沒有人害怕,等我殺上百個千個,殺得血流成河的時候,看還有沒有人敢來打擾我們。」說到此處,突然手指在胸前那朵白菊花上一彈,雪白的花瓣頓時變成了片片蝴蝶,隨風而逝。
平煙心中一動,覺得自己似乎誤解了什麼,不由試探著問道:「如果你來不及保護她,如果她因為這個緣故死了呢?」
楊寧眼中閃過嗜血的寒芒,酷厲地道:「她若死了,那麼我便要活著,而且要活得健康無比,我活著的每一天都會念著她,想著她,讓她永遠活在我心裡。凡是害死她的人,我都不會放過,要將他們的親友、屬下、朋友,甚至朋友的朋友都全部殺掉。一天殺不完,就殺上一年,一年殺不完就殺上兩年,就這樣一天一天殺下去,若是有朝一日都殺乾淨了,我就再殺所有會武功的人,或者那些喜歡爭權奪利,不顧他人生死的人,當然不會忘記魔門和翠湖的人,甚至包括我所有認識的人,若是這樣的人都殺盡了,我就殺所有我看到的人,只要我活著一日,就不會罷手,如果有人武功比我高強,我就避開他,等到武功比他強了再去殺他,如果有人擁兵百萬,地位高崇,我就和他的敵人一起對付他,除非是無人可殺,或者是我死在別人手裡,否則這整個天下都要給她陪葬。」
即使是平煙這般冷情的人,聽到這番話也覺得心悸神搖,更何況楊寧的語氣字字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空言恫嚇的意味,平煙下意識地伸手撫劍,一字一句地問道:「為什麼要這樣做,不是你親手將她置於險地的么?如果說她因此而死,罪魁禍首不就是你么?與其這樣血腥殺戮,遷怒於人,還不如你自行了斷,或許她在九泉之下會開心些。」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平煙已經做好了楊寧惱羞成怒的準備,如果說她原本想要殺死楊寧,不過是為了報仇雪恨,身上只有純粹的殺意,此刻卻多了幾分發自心底的憤怒,若是楊寧所說的話當真實現,那麼這十丈紅塵豈非成了修羅屠場,縱然是秉承出世之心的平煙,也是不能容忍這種局面出現的。
楊寧聞言卻發出一聲輕笑,不同於方才那般令人看了心寒的微笑,這縷微笑宛若初春的陽光一般,彈指間揮散了層層陰雲,一雙眸子斂去了方才瘋狂的殺意,變得如水之清澈,如冰之透明,他緩緩道:「這世上只有青萍一個人是真心待我,不管我是痴傻還是聰明,不管我的父母兄弟是誰,不管我的師承是誰,在她心目中,我永遠是那個痴痴傻傻的子靜,我又怎會害她。我縱然不說出來她對我的重要,別人難道就不會對付她么?羅承玉不就是扣住了綠綺姐姐,用她來威脅青萍,然後再利用青萍來影響我么?與其讓我常常擔心別人對付我的時候不小心傷害了她,就像今天這樣,我為了不危及她的安全,才必須和你覓地決戰,否則縱然你武功再高明,又能奈我何?既然別人不可能淡忘青萍對我的影響,那麼還不如讓人人都知道她是我的軟肋,那些有心人為了脅迫我,或者會千方百計要想擒住她,但是卻絕不會輕易傷害她的性命,若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就可以從容營救她了。如果這樣子我還護不住她,那麼害死她的人不是太殘忍,就是太愚蠢,幸好敢和我為敵的都是比我聰明十倍百倍的人,大概不會那麼短視吧。蒼天待我已經太薄,如果就連她也給奪走,既然我絕不會為了別人放棄自己的生命,那麼除了血腥的殺戮之外,還有什麼法子可以消減我對老天爺的怨恨呢?」說到此處,楊寧的語氣有了輕微的改變,冰冷殘酷中帶著絲絲柔情,這些話原本是他寧死也不會對人說出來的,可是在平煙面前他卻毫無隱瞞之意,或許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將這個女子當成了自己的知己,才會如此不加掩飾。
平煙沉默了良久,才嘆息道:「子靜,我不知道你是真的愚笨還是大智若愚,將自己的弱點擺在明處,的確是不錯的主意,想必那些和你為敵的人反而不敢輕易對青萍小姐下手吧,一來是唯恐大事不成而觸怒於你,二來卻是窺伺之人太多,彼此牽制,難以出手,就是他們真的全心全意針對青萍小姐出手,想必也會在不知不覺中忽視了你才是真正的威脅。這些姑且不論,你是有情還是無情呢?若說你有情,你卻忍心將青萍小姐置於險地,縱然安全無虞,莫非你心裡就不會時時刻刻憂心么?若說你無情,只怕青萍小姐若是真的有了什麼三長兩短,你縱然活著也和死去差不多了。大概也只有青萍小姐能夠明白你的心意吧,你今日若死在我劍下,我一定會將你這番話原原本本地告訴青萍小姐,想必那樣蘭心蕙質的女子,定會明白你死生契闊,不離不棄的心意吧。」
楊寧眼中閃過欣然之色,若是自己今日不死,那麼自然不用多說,若是自己不幸死在平煙手上,想必平煙是絕對會照拂青萍,不讓她遭遇任何不幸的,想到此處,他含笑道:「不知道平姑娘認為我們該如何交手呢,如果你我在這裡拼個兩敗俱傷,只怕不管誰勝了都難有好下場,平姑娘也不想便宜那些可恨的老鼠吧?」
平煙目光微微一凝,她自然也有同樣的顧慮,雖然她若重傷,未必會像楊寧一般四面楚歌,只是恐怕自己那個聰明的師妹,不會放棄這個打擊自己的良機,免得自己將來和她爭奪宗主之位。如今師父已死,更是連屍身骨灰都沒有了,就連還恩令也隨之消失無蹤,想要完成師父歸葬翠湖的夙願,自己已經是無能為力,雖然自己對宗主之位已經淡了幾分心思,可是每當想到如果能夠繼承宗主之位,就可以替師父在翠湖造個衣冠冢,也堪告慰師父泉下英靈,就不能輕易放手,總覺得若有可能,這宗主之位還是要爭上一爭的。若不是因為這個緣故,以她的性子,一見到楊寧就立刻出手了,何必還要在河上對峙這許久,更設下陷阱誘使楊寧出手呢?
想到此處,平煙淡淡道:「若是只想分出勝負,我們文戰即可,就不必拼個兩敗俱傷了,今日是我挑戰在先,子靜你不妨劃出道來,需得自刎當場,若是我勝了,自然可告慰先師在天之靈,若是子靜勝了,從此不必擔心我來尋你報仇,今後只要四大宗師不出面,子靜你就可以橫掃天下了。」話音未落,平煙瞥見楊寧眼中閃現出一抹欣喜若狂的神采,不由微微一鄂,以楊寧心性之堅忍,怎會如此按捺不住喜色,除非是自己中了他的圈套。心中萬千思緒在腦海里電閃而過,平煙神情微微一變,漠然道:「好,好,帝尊當真是厲害無比,數日不見,已經非復吳下阿蒙,你是想了多久才想出這個法子,迫我放棄和你死戰的呢?」
楊寧神色有些茫然地望著平煙,眼中閃現出想要追問卻又不敢追問的尷尬神色,平煙只覺心頭彷彿壓上了一塊重石,若是片刻之前,楊寧這樣的神情會讓她生出憐惜之意,可是一想到方才楊寧施展出來的連環計策,她就覺得一陣心寒,不禁冷冷道:「帝尊想必是看出了平煙心中有些顧忌,故而先用武力威懾,令我相信存在兩敗俱傷的可能,繼而用驚人之語動我心神,令我震撼激怒,失去冷靜,再以真情誘我入彀,淡漠我心中殺意,如此輾轉用計,終於消磨了我的鬥志,再以隱形的威脅誘我同意和你文戰,博得最大的勝機,這等心戰謀略,平煙一向是不屑使用的,想不到你用來卻是如此天衣無縫。不過我雖然已經上當,卻不會隨便改變主意,就是文戰你也未必能夠取勝,只是不知道你想了多久才想出這樣周密的計策,現在還不肯從實說出,莫非你以為可以騙我到最後么?」
楊寧有些赧然地道:「平前輩離開之後,我就知道你必定要來報仇的,一方面,雖然我從不後悔當日的舉動,但是也感念平前輩對我的不殺之恩,雖然如此,我也不可能在你面前束手待斃,總要想個可能取勝的戰術。另一方面,我自覺武功還不如你,四周又有許多敵人窺伺,所以要我和你決一死戰,不論勝敗,都未免便宜了別人,可是如果我想避免和你交手,有青萍在我身邊牽累,以你的本領,可以將我追殺到碧落黃泉。所以我一直都在想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既可以決出勝負,又不用兩敗俱傷,以致被別人暗算得手,如今總算如願以償,只需維持不敗之局,就可以從容應對和你的交鋒。不過方才我說的也都是真的,並沒有欺騙你的意思,若是我有絲毫矯飾,又怎能瞞過你的眼睛呢?不過你說的『吳下阿蒙』又是什麼意思,我什麼時候變成了吳下阿蒙呢?」
平煙聞言啼笑皆非,這才明白楊寧方才茫然的神色並不是想要繼續欺騙自己,罷了罷了,自己陰溝裡翻船,被這個初出茅廬的九殿下玩弄於股掌之上,仔細想來,這少年雖然過分單純,卻是大智若愚,要不然怎能根據昔日洞庭湖上的數日相知就想出這樣周密的計策來誘使自己入彀呢?怪不得此子能夠成為武道宗的嫡傳弟子,若是久歷世情,想必更有精進,已經衰敗的魔門或者在他手上能夠發揚光大呢?想到此處,只覺自己再不能輕視他了,若是一著不慎,當真有落敗的可能。心中生出這樣的想法,平煙卻沒有發覺,和楊寧的再次相逢,雖然原本一塵不染的芳心中多了無盡怨恨,但是卻也生出了幾分惺惺相惜之念。
不過平煙卻不知道自己仍然是高估了楊寧,楊寧雖然並非愚笨,但是卻也沒有這樣深沉的心機和精明,他能夠想出這樣的計策,實在是因為發覺了平煙和自己的相似之處,雖然出身不同,一個是魔門嫡傳,一個是翠湖高弟,但是兩人的性情都是一般的孤傲不群,平煙淡漠世情,楊寧桀驁不馴,骨子裡兩人卻都是重情重義之人,所以當日一見,兩人便覺惺惺相惜,只不過份屬敵對,故而沒有表露出來。因此楊寧想來想去,覺得想要讓平煙上當,這個計策需得能夠騙過自己,甚至是明知受騙,也會入彀。所以他將每一句話都反覆揣摩過,直到覺得自己會信服為止,這般處心積慮,才能一舉奏效,讓平煙同意了文戰,楊寧如願以償地確保了最大的勝算。當然平煙之所以會上當的緣故,除了性情方面的因素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無論是敵是友,平煙待楊寧都與眾不同,即使怨恨楊寧殺死了無色庵主,也是悲痛多過怨懟,如果換了另外一個人想這樣子欺騙冷心冷情的平煙,只怕幾句話沒有說完,就被平煙一劍殺了,根本沒有施展手段的可能。
也正如楊寧預料一般,雖然知道上當,但是事已至此,平煙也只是搖頭輕嘆一聲,無奈地道:「罷了,罷了,你若還有機會活著回去,就去問你的青萍什麼是吳下阿蒙吧,我可懶得做你的先生,你在我師父無色庵主面前是否也是這般無賴,才討得她老人家歡心,要不然恩師一向都是出手無情,怎會對你手下留情呢?」
楊寧聞言神色有些黯淡,雖然赤壁一戰彷彿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可是無色庵主的音容笑貌依舊經常在他眼前浮現,每當他用手指輕撫凝青劍冰冷的霜刃的時候,都會憶起平月寒那孤傲絕倫的無雙風姿,雖然從不後悔當日的冷血一劍,可是心底的那一縷隱痛卻是不曾稍減。這也是他寧可施展心機,也不願和平煙生死相搏的原因之一,只因心中那一縷愧疚歉意,極可能在生死決戰中影響他的鬥志。不過這樣的心情,即使是面對著和平月寒關係最深厚的平煙,楊寧也不會說出來,不願正面回答平煙的問題,目光在河水兩岸一掠而過,一縷燦然的殺氣瞬間從眉梢眼角揚起,伸手握住袖中凝青冰冷的劍刃,他冷冷道:「我很討厭那些藏在暗處的老鼠,不如我們就比一比殺人吧,誰殺得多些就是贏了這一戰。」
平煙向四下一打量,只見秦淮河這一段兩側的岸上多是富貴人家的別苑,草木扶疏中掩映著亭台樓閣,臨水的一面多半只有低矮的粉牆,正好將秦淮河上的風光一覽無遺,雖然是深秋季節,園中依舊是風光無限,卻是沒有多少人賞玩,想必在這樣一個秋高氣爽的好日子,園林的主人多半都出去遊覽金陵近郊的風光了,而不是在早已熟視無睹的自家小園裡消磨時光,所以相對來說可以算得上是人煙稀少。這樣的地方自然最適合解決那些膽敢跟蹤兩人的探子,不過平煙卻不打算給楊寧這個殺人立威的機會,故而只是冷冷一笑道:「你若是想要殺人,也不必尋這樣的借口,這些人武功低微,對你我來說,取他們性命猶如探囊取物一般,想用他們來做決定你我生死的籌碼,卻也未免太過抬舉了他們。」
楊寧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就沒有準備就此分出勝負,只不過這幾日在金陵總是能夠感覺到隱在暗處的視線,他早已經十分不耐,才想在和平煙交手之前清理一下四周的眼線,也好警告一下那些膽敢窺伺自己的背後勢力,平煙話音剛落,他已經感受到那些討厭的老鼠開始驚慌失措,不由朗聲笑道:「既然如此,我們就換個方式,我殺人,你救人,若是沒有人能夠逃生,就是我勝,如果沒有人身死,就是你勝,若是有生有死,就當是你我平手,接下來是繼續文戰,還是生死一搏,都由你來決定,無論你怎麼說,我都奉陪到底。」不給平煙反駁的機會,楊寧的身形已經如同一縷輕煙般向距離十餘丈的河岸撲去,
平煙神色一怔,知道楊寧的孤傲性子又犯了,才會明明已經迫自己訂下文戰之約,還要留給自己覆盤的機會,正想搖頭說不必如此,文戰也可的時候,眼前已經不見了楊寧的影子,抬頭望去,只見楊寧身形已經堪堪到了岸上,正在半空中驀然翻轉,宛若蒼鷹搏兔一般向一座太湖石假山後面撲去。幾乎來不及細想,平煙也如影隨形地追了上去,既然楊寧已經劃下道來。她焉有不接受挑戰的道理。
一個灰色身影從假山後面的陰影里飛掠而出,頭也不抬地向旁邊的灌木叢中鑽去,那人選的時機絕妙,正是楊寧已經凌空下撲的前一瞬間,若是常人可能會因為身法用老而無法追擊,可是楊寧彷彿早有所料一般,離地還有丈許距離之際,身形猛然一個扭轉,宛若鯉魚出水一般反躍而起,在空中劃過一條完美的曲線,從那灰影身後一掠而過,灰影茫然不覺,依舊向前狂奔。楊寧的身形掠過假山頂上,微微一沉,借力向不遠處一座二層樓閣撲去,鉤心鬥角的飛檐之上,一個青色身影正匆匆躍起,卻只覺眼前一花,眼中映出一個少年清秀冷峻的容顏,然後便覺胸口一陣劇痛,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道襲來,整個身子彷彿被檑木撞擊一般飛墜而去。直到這時,那個已經奔到了灌木從前的灰影才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一蓬血雨從他的後頸噴射而出,卻原來楊寧從他身後掠過的時候已經用凝青劍割斷了他的頸子,只是直到此刻,作用才顯示出來,那人身形一滯,已經撲倒在地。與此同時,從樓頂墜下的青衣人的身體重重撞擊在地面上。
楊寧沒有絲毫遲滯,一掌擊飛青衣人的同時,身形已經幻出淡淡虛影,再度閃現之時已經出在一座臨波亭上,只是這個亭子卻是位於百丈之外的另外一處園林裡面,亭中立著一個風姿俊逸的青年,大約二十七八歲的年紀,身穿一件半新不舊的青黑色武士服,雖然只是憑欄而立,但是身姿淵停岳峙,一見便知道不是尋常人物。楊寧在他身後飄落的時候,他正手扶朱欄遠眺,絲毫沒有感覺到身後的威脅,楊寧淡淡一笑,伸指向他後頸緩緩點去,就在肌膚將要相觸,真氣欲出未出的瞬間,一支淡黃的竹簫橫空出現,以同樣的速度點向楊寧的腕脈,若是楊寧堅持出手,必定會失去一條手臂。楊寧雖然有無數法子應對,可是如果還手,等於是和平煙正面為敵,這不符合文戰的規矩,所以楊寧只是足下微動,避開了平煙的竹簫,平煙擋在楊寧和那個男子之間,手撫竹簫,漠然看著楊寧,眉宇間儘是冷意。
翠湖的《凌波渡虛》和武道宗的《千里一線》雖然都是超越了輕功範疇的絕學,可是特點卻不一樣,《凌波渡虛》的訣竅在於一個輕字,若是到了最高深的境界,登萍渡水,如履平地,行動間宛若落葉飛花,杳無聲息,《千里一線》的長處卻在於一個快字,千里有些誇張,但是百丈之遙可以縮地成寸卻非虛言,當然輕靈上面就略差了一些。平煙雖然只是起步慢了一線,但是等她追上楊寧的時候,已經太遲了,若是護不住這第三個,只怕也無顏繼續和楊寧交手了。不過她雖然已經輸了一籌,平煙依舊胸有成竹,除非是楊寧想要和自己真刀真槍地對決,否則這第三個一定可以護住。
兩人四目相對,都生出凌厲的戰意,身上衣衫皆是無風自動,空氣中瞬時充滿了異樣的壓力,到了這個時候,那個男子就是五感再不靈敏也能察覺到身後有異了,不禁下意識地回頭一看,眼中頓時閃現出驚駭之色,卻在轉瞬間恢復如初,向前幾步,走到兩人中間,微微一笑道:「兩位朋友是什麼人,為何會在夏某的別苑出現,嘉賓遠來,不知道有什麼見教,若是在下能夠略盡綿薄之力,必不會推諉懈怠。」
這人言談舉止不卑不亢,在這樣詭異的情形下還能夠如此鎮定,若非世家出身,就是久經風浪,而且這人雖然神完氣足,一身真氣含而不露,顯然武功已經臻至一流高手的境界,不過此人下盤雖然沉穩,但是腳步略顯沉重,而且這麼長時間才發覺自己兩人的聲息,明顯不是在江湖上行走的人物,更不像眼線或者探子,目光一瞥之下,平煙不由微微皺眉道:「你是想要殺雞儆猴,還是存心濫殺無辜,這人難道也是你要剷除的眼線么?」
楊寧目光在那男子身上一掠而過,淡淡道:「自然不是。」第一個字剛剛吐出,楊寧已經一頓足,潮湧一般的真氣瀉入涼亭石座之內,平煙的護身真氣自然而然地護住了自己,那個男子卻是臉色微變,身形微微一晃,才勉強穩住了身形,說到「然」字的時候,楊寧身形已經掠到了水邊,反手一掌向水面拍去,一個身穿魚皮水靠的水鬼正被從涼亭底座傳來的真氣震得鬆開了雙手,如同游魚一般向水中滑落,楊寧這一掌正好將這人生生壓入水中,突如其來的掌力加上水深的壓力,這人的口鼻五官瞬時鮮血直流,將視線都遮掩住了,楊寧仍然不肯放過他,畢竟掌力大半都會被河水泄去,難以如願,所以手腕一翻,隱在左手袖底的凝青劍宛若蛟龍出水一般向水中那人攔腰斬去。直到這時,楊寧才說完了「是」字,已經又有一條人命在鬼門關前徘徊了。
就在這時,一道掌力無聲無息地逼近了楊寧的后心,楊寧側身避開,劍勢不由微微一偏,只在那水鬼身上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劍痕,不過楊寧順勢反手一劍,雖然那水鬼已經拚命逃去,這一劍多半難以及身,但是只憑劍峰透出的絲絲劍氣,已經足以取了那水鬼的性命了。他避讓之時,已經思慮周全,將平煙出手的方向擋住,這樣一來,除非是全力殺死自己,否則平煙是絕對不可能救下那個水鬼的,不過以他對平煙的了解,平煙是絕對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的。
可是就在楊寧側身的瞬間,眼睛餘光卻瞥見了一個男子的身影,瞳孔不禁微微一縮,卻見在自己身後偷襲的竟是那個風姿俊逸的青年,幾乎來不及思索,手上劍勢已經加快了幾分,可是耳邊傳來劍氣激蕩的聲響,舉目向水面望去,已經是無聲無息,除了縷縷血絲浮沉之外,再沒有那個水鬼的身影,而凝青劍果然是被一柄銀色的長劍擋住。輕輕一嘆,楊寧轉頭向平煙望去,迎上那雙冰冷淡漠的眸子,好奇地問道:「你是怎麼讓他助你出手的,若非如此,水中之人必死無疑。」一邊說著,一邊瞥了那男子一眼,眼中浮現出淡漠的殺意。
那個男子觸到楊寧那雙明澈冰寒的鳳目,就是心中一凜,他的碎玉掌丈許距離之內可以溶金裂石,雖然志在救人,並沒有用上全力,可是楊寧雖然避讓開來,但是仍有五成掌風擊在他身上,可是楊寧別說身形沒有改變,就連神色也沒有絲毫變化,這一掌仿若泥牛入海,竟是毫無作用,這樣一個對手對自己動了殺機,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想到此處,男子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想要避開楊寧的鋒芒。
平煙收劍回鞘,心中卻是暗暗僥倖,她沒有想到楊寧竟然會誤導自己,讓自己以為要殺的是亭中這個青年,然後卻聲東擊西,向水中之人出手,想不到楊寧雖然性情單純,出手卻是毒辣詭譎,即便是她也險些入彀,幸而她武功還在楊寧之上,水中有人之事也瞞不過她,楊寧身形一動,她就知道端倪,近距離之內,兩人身法不相上下,所以才能擋住楊寧的第二劍。不過這也是虧了那夏姓男子出手相助,阻了楊寧一下,否則那水中之人必然再受重創,就是不死也沒有潛水離去的可能了。
瞪了楊寧一眼,平煙冷冷道:「這有什麼奇怪,你這一身殺氣,就是瞎子也能看得出來,一到亭子里就對此間主人虎視眈眈,若有三分聰明,方才也會向你出手,就是沒有同病相憐之意,難道還不知道什麼是唇亡齒寒么?」
感覺到平煙的怒氣,楊寧不由縮了縮脖頸,比起真正的殺氣敵意,這種純粹的怒氣似乎更讓他難以消受,喃喃道:「不錯,不錯,若是沒有了嘴唇擋風,牙齒自然會覺得寒冷,我只想到瞞過你,卻忘記了情勢對他的影響,雖然還有幾個眼線,不過既然已經分不出勝負,就算他們命大吧。」說罷,目光有意無意地向對岸望去,然後手起掌落,就要將那個青年男子殺死,他這一掌雖然簡簡單單,可是那俊逸青年心中千迴百轉,竟是想不出如何躲避,只得一咬牙,抬手一掌迎上,心中越發驚駭,那清秀少年眼中的殺意原本已經消散,想不到卻會突然出手,而且掌法如此凌厲神妙,自己一個堂堂的江寧將軍,若是死在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少年手裡,想必就是死也不會瞑目吧。
平煙早有防範,竹簫輕輕一劃,已經巧而又巧地阻住了楊寧的攻勢,冷冷道:「莫非子靜也有輸不起的時候,還想殺人泄憤么?」
楊寧停手不攻,冰寒的目光在那青年身上停留了片刻,直到那青年眼中多了幾許憂懼之色,才淡淡道:「你竟然背後偷襲,若非是煙姐阻我,縱然給人說輸不起,我也不會放過你。」
平煙聽到這句話,只覺心頭一震,楊寧出乎意料的稱呼讓她心中百感交加,雖然覺得有些突兀,可是莫名其妙的,這聲「煙姐」竟然讓她覺得前所未有的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