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之死
宜安公主又回到了那個夢裡。
在那個寒冷的黑白世界,她看到南明王府起白幡,唱葬歌,哀痛得像是他們真的有多傷感她的離去般。
已經成為鬼魂的公主站在靈堂,側頭看著來往哭喪的人,看著跪在最前方的陳昭。他面容憔悴,紅絲布眼,倘若不是她一直知道他恨自己,隻眼前種種,定以為他有多愛自己。
他要殺她,喂她喝毒藥。他想她死是應該的,正如她也一直盼著他死。但現在她死了,他還要裝模作樣地哭喪,公主覺得可笑之餘,也有傷感之心。
她嫁與他,是因很喜愛他。雖是政治聯姻,雖然她父母都不情願,但在賜婚旨意下后,她打探到這個人的相貌品行,就暗暗喜歡了。誰知,他已經有表妹了?
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所有人卻說是她的錯。
因為她,他不能迎娶心愛的表妹;因為她,他的愛人只能委曲求全,入府為妾;更因為她,他心愛的女子差點死去。
他恨不得她死。
正如她希望他死了才好。
那樣,她就不用忍受新婚不久、乍然得知他在外有染時的悲痛,她不用日日夜夜被人用異樣目光憐憫,她的孩子也不會流掉……她折磨南明王府的人,折磨那個狐狸精,折磨她的夫君。
她不好過,便要所有人陪著她一起難過。她的孩兒死了,她便要他們南明王府斷子絕孫!
現在想想,那時候,她已經算是半瘋了吧。她瘋狂地報復所有人,瘋狂地給所有人身上心頭扎刺。於是他們又報復回來,讓她更痛。
這便是因果報應吧。
公主閉目,將淚水忍下,飄離出靈堂。她不想再想了,每想一次,心就痛一次。
可惜啊,她死在陳昭之前。她或許都不能見到他受報應的一天,真是可惜。
少年時,她曾想,這世上,是否有誰真心將她放在心中,愛她所愛,恨她所恨?可現在,她已不想了——她的夫君都做不到。
☆☆☆
「不好了!白姨娘流產了!」
公主才在靈堂外站了多久,就見到神色惶惶的下人們來給陳昭報信。
宜安公主把下人們的傳話聽得一清二楚,先是極度驚愕,然後便是大喜過望。她死之前,給那個狐狸精下的葯被發現,那時候她萬分失望,以為狐狸精到底福大命大。沒想到啊,流產了!
哈哈!
公主飛快地飄向那個狐狸精的院子,她要恭喜一聲啊。一想到陳昭會因此傷心,她就覺得真是開心,連死亡帶來的陰鬱都減少幾分。
他也終有失去孩兒的時候!他也終有體驗這剜骨割肉之感的時候!
但是她看到了什麼?
一個黑影飛快地從狐狸精的屋子裡掠出,混入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下人里。定睛看去,是一侍衛模樣的青年男子,低著眉目,任誰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驚訝讓公主都忘了去看那個狐狸精。
她一眼就認出那是秦景。
他曾是南明世子陳昭的影衛之一,後來陳昭讓他來監視自己,被自己發現后,她將秦景從陳昭手中要了來,做自己的貼身侍衛。
那不是因為她被秦景的武功折服,僅僅是公主知道,陳昭總要監視自己。
她不得不把秦景要到身邊,與其被暗中監視,不如正大光明些,也給陳昭挑挑刺。
很可笑,五年婚姻,陪她時間最長的,不是她的夫君,而是秦景。夏長冬短,秋收春實,雨夜枕涼,飛雪飲罷,她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只剩秦景。
沒人喜歡自己被監視。
公主羞辱過這個侍衛,設圈套害過這個侍衛,打過他,罵過他。她把自己遭受的不公平,發泄到這個侍衛身上。
她恨他,一如恨陳昭。但她也有和他關係緩和的時候——陳昭和別的女人剪不斷,她就和秦景睡在一起報復陳昭。
關係最好的時候,秦景曾問她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公主望著窗外寒冬,對他說,「每次見到你,我就想到陳昭加諸我身的痛苦。若是能夠,我真願永不見你。」
她並不知道秦景是如何想的,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年,折磨陳昭和那個狐狸精成為她活下去的唯一動力。秦景是誰,她不在乎。
現在,秦景出現在了狐狸精這裡。還有,狐狸精流產了……
「世、世子,白姨娘去了。」大夫打著顫的話語響起,恐世子懲罰自己。
陳昭面色蒼白,身子晃了一晃,猛地推開眾人,疾步走向屋中。過了很長時間,屋中傳來斷續的哭聲。
公主的眼睛一直盯著秦景,她甚至飄到秦景面前,專註看他。為什麼她死了,他不去靈堂,卻到狐狸精這裡?為什麼他從屋中出來,狐狸精就流產了,接著就逝了?
可惜秦景的表情太淡,聽到狐狸精死了,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在一團混亂中,悄然離開了這裡。
公主側目,看著他遠遠離去。他曾是影衛,是黑夜中的劍,他來去無聲,若是願意,沒有任何人察覺他的去留。
現在,他沉默地離開這裡,明明身形筆直,她卻從他的背影中看出了寥落和難過。
他一個小小侍衛,在整個南明王府如同一粒沙子般不起眼,他又難過什麼呢?
當夜,公主在靈前樹下,聽著寶鐸含風,叮咚搖晃。突看到黑壓壓的府上明火一簇簇亮起,人潮聚起,亂糟糟的。
他們說,秦景背叛了王府,趁夜殺害了世子陳昭,並偷走了南明世子妃的骨灰,往北邊逃去了。
南明王且驚且怒,命王府侍衛一起出動,捉拿秦景。
公主看著他們忙活,大腦像是生鏽了般遲鈍,想了許久。
陳昭死了?
被秦景殺死了?
然後秦景逃了?
自己一心恨不得死的人,被服侍了自己幾年的人殺掉了。公主站在靈堂前,打個哆嗦。那一刻,她甚至不想去證實一下陳昭的亡故,覺得又累又冷。
宜安公主立在寒夜中,看著整個王府忙碌,習慣道,「我覺得有些冷。」她等著有人為她披上披風,遞來一杯熱茶。
可是沒有。
她有些疑惑地看向身後,那裡空蕩蕩的,沒有隨叫隨到的青年。
那個青年哪去了?
他為她殺掉了陳昭,逃離了王府。
公主怔一怔,想起無數個寒夜,她和秦景看著王府中的鬧騰。長夜無邊,晝短苦長。眼淚,倏地滾落。
「秦景呀……」已經死去的公主抱住雙肩,輕聲,「這裡真的好冷。」
☆☆☆
陳昭死後,夢裡的公主跟著秦景,想看看他要做什麼。他曾無數次看她所看,聽她所聽。終有一日,她也能看他所看,聽他所聽。
大雪漫天,秦景走在去鄴京的山路上。他大約是要將公主的骨灰送回故土,這一路,他被南明王府的人追殺。東躲西藏,負傷累累,心疲力盡。殺他的,是曾經與他一同做侍衛的同伴們。
一個個人影、一道道劍光,太陽亮的晃眼,世界旋轉。
秦景持劍相抗,雪和血飛在他周圍,濺在他面上。靛衣的青年,聖白的雪花,鮮紅的血光,這一切悲壯又慘烈,像末途窮歌。
公主眼睜睜看著青年慢慢倒下,那漆黑的眼眸,失血的面容。她伸手,卻從他周身穿過,她遊離在世界之外。
劍光停留在秦景脖頸處,昔日的同伴憤聲問,「你為何背叛王府?」
是呀,為何?
秦景先是殺了狐狸精,又殺了陳昭,徹底背叛舊主后,躲藏追殺,將她被殺害的真相送去鄴京,等她父皇為她覆滅南明王府。
她怔怔地看著雪地上的青年:為什麼要這麼做?
雪飛落,秦景墨黑的目光穿梭過眾人,落在虛空。若不是知道他看不見,她幾乎以為他在看著自己。
她看著他望著虛空出神,聲音喑啞,「公主她,怕冷,怕黑,怕寂寞,他們不該殺害她,」他低聲,「他們不該的。」
公主獃獃望著他。
眾人一愣,然後更怒,「僅僅因為這個?!」
僅僅?說的多麼輕鬆。
可以不喜她,可以厭惡她,可以不見她,可以爭可以斗可以恨,卻怎麼可以……殺害她呢?
雪地上的青年慘然一笑,飛雪落在他眉睫上。這個寒氣滲人的寂寥世界,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公主……」誰也不懂他想說什麼,亦或者無話可說。
他就那樣消失在了她的夢裡。
千山萬水,身死魂消……公主閉了眼。
她獨自呆在南明王府,熬日子卻有他日夜陪伴。
她被陳昭害死,他為她殺了陳昭。
他背叛舊主,一路東躲西藏,身受重傷,只為將她身死之實情告知父皇,並不為一官半職。
她又想起那些年,終夜漫漫,漏更聲斷,檐前鈴動,花落如飛,他陪同她走在夜中,提燈長行。那些連她夫君都遠離的年華里,所有人視她為瘋子的年月里,只有他陪著她。
宜安公主一生傲氣,不曾對不住誰,卻對不住一個侍衛。
此生,是否有一人將她放在心尖,愛她所愛,恨她所恨?
「秦景啊……」
那是夢嗎?那是她的前生。
——此生未曾有一日看向你,為我報仇的,卻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