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謀重重
韓碩身為清平郡主的貼身侍衛,居然不知道小郡主人已經失蹤。在宜安公主氣急敗壞地找來他問時,他還很疑惑。
韓碩看了眼旁邊負手等候的霍青,答,「郡主跟屬下說,讓屬下先回去,她和霍公子有事說,不許屬下跟隨。」
公主的目光立刻放到霍青身上。
霍青愣了一愣后,回想了一下,慢慢答,「大約是有這麼回事……」
「大約?!」公主暴怒,「昨晚才發生的事,你跟我說『大約』?!」
「公主莫氣,我的意思是,郡主應該確實有事跟我相商量,但我趕到的時候,並沒有見到郡主。郡主只留給我一張紙條,說她先走了,讓我莫要去打擾她。一直到今早,我仍沒發現郡主的蹤跡,才覺得不對勁。」
「什麼紙條?拿來我看!真的是阿靜的筆跡嗎?」
霍青遲疑,並沒有動作,「公主,這是我和郡主的私事,我們之間的私房話,就沒有必要讓公主知道了吧?」
公主眯眸:霍青有事瞞著她!
她再一想起阿靜在來的時候,曾歡喜地跟她說,自己這次找霍青,是要解決與霍青定親的事。那昨晚,阿靜找霍青,八,九不離十,大概就是為了這個。
霍青卻沒見過阿靜?
怎麼可能!
公主指揮手下,「把他扣下,搜身!」
侍衛們齊上,霍青連連後退,被公主的突然發招打了個措手不及。但他武功高強,並不會一兩招就輸得徹底。霍青怒視公主,忍耐著道,「公主,如今在軍營,我身為大將軍,即便你是公主,也不能如此不守規矩,隨便扣押大將軍!」
公主揚眉——哪個有心情跟他講規矩,跟他廢話?!
「愣著幹什麼?我要搜他的身!」
公主正下著命令對付霍青,發現自己這邊動靜太大,出去練兵的其他幾位將軍全都吸引過來,託人進來通報,問公主這邊是怎麼回事。
公主心知再拖下去自己難以再動霍青,必須速戰速決。她轉目四顧,看到秦景。公主目有遲疑,秦景的身份特殊,他既是她的人,也和霍青同為將軍……若是此事和霍青無關,秦景霍然對霍青動手的話,日後難以在軍隊中自處。
公主目光掠過秦景,她現在已經學會為秦景考慮了。
秦景對上公主的目光,愣了一下,他略一思索,便知道公主的為難。他卻不願她為難,秦景看向被圍在中間的霍青。
霍青與公主的侍衛們周旋,突感後有魅影襲來,反身相躲時,秦景已經站到了他身後,出手極利……
「秦景!」公主驚得站起,頓了下,又緩緩坐下。秦景已經動手,說什麼都來不及了。
有秦景相處,眾人很快制住了霍青,但是並沒有從霍青身上搜到紙條。一不做二不休,公主幹脆讓人去搜霍青的營帳,翻了個底朝天,仍然沒找到。
此時,公主的胡作非為,已經引起了眾將的注意,感覺軍營的風氣全被公主帶壞了,自己的臉被打得啪啪生疼。身為將軍,在公主面前卻連一點人權都沒有嗎?
大家向公主抗議,公主無視,不見他們。眾人沒法,向劉既明告狀——快管管你妹子!
公主正在斥責霍青呢,「阿靜不見了,唯一的線索在你身上。你卻不肯配合,你難道不想找到她嗎?還是她的失蹤跟你有關?!」
「霍青,她千里迢迢來看你,你連唯一能找到她的線索都不想提供嗎?!」
公主的喝問,讓霍青面色蒼白。
他沉默了半晌,垂下頭,疲聲,「好,我說。」
「昨晚我收到字條時,心情太差,一時間將紙條毀去,公主現在想要找,是不可能找到了。我卻記得阿靜寫了什麼,她跟我說:她都看到了,現在跟我說話,彼此只會爭吵,她先回去了,讓我也冷靜一下。」
公主聽得迷糊,她不是小郡主,她也沒有全程參加小郡主和霍青的日常,霍青把紙條內容都說出來了,公主仍然理解不了。
小郡主根本沒說自己看到什麼,霍青就聽懂了?小郡主說自己先回去了,霍青身為一個男子,就一點都不記得關心小郡主的人身安全,就那麼放著讓人走了,不記得去問一聲?
霍青還因為這張莫名其妙的小紙條給鬧得心情不好?
韓碩在旁邊頓有所覺,但他張了張嘴,碰上霍青陰冷的目光,又閉上了嘴。先找到郡主吧,郡主和霍公子之間的事,本來就不應由他轉述。日後郡主自己說出來,比他說出來要好。
韓碩掩藏了自己的所知。
公主四處找線索而不得時,又轉而問他,「你又是怎麼受的傷?」
「屬下奉郡主之命,和霍公子切磋所致。」韓碩低下視線,面有不自在。
「什麼時候的事?」
「昨晚之前。」
公主立刻看向霍青,霍青看了韓碩一眼,只沉默了一瞬間,就點頭承認。
公主冷笑,「看來昨晚可真發生了不少事,這麼精彩的戲碼,怎麼不叫我去旁觀旁觀啊?」
霍青別目,明顯不想多說這個,「公主還是派人先找阿靜吧。」
「我自然會派人去找!」公主目若冰霜,冷然與他對目,「在此之前,為避嫌,霍將軍你就不要跟著去了。」
「公主這是在懷疑我?」霍青能忍受別的,卻受不了這個,「阿靜是我未來妻子,我怎麼會害她?!」
「人心隔肚皮,誰知道你做了什麼壞事。」
霍青被氣笑,「那我是不是也該懷疑公主你?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公主你會不會害阿靜?我看在事情有結論之前,公主你也不要離開這裡了!」
公主哼道,「你管得著么你。」
「……」跟公主這種人講道理,她直接無視,如同一拳打錯方向,讓霍青心中的火無處發泄。
劉既明專程來看公主這邊出了什麼事,得知小妹妹不見后,劉既明皺了眉,也加入人手去找人。這則消息並沒有被封鎖,傳遍了軍營,四處征問有沒有人最後見到郡主。
小郡主活潑靈動,善良大方,以前又常和霍青在一起,眾將軍都很熟悉這個小姑娘,對小姑娘的印象也挺好。一發現人不見了,眾人也都暗暗留了心。還有的去安慰霍青,讓他不要著急,小郡主不會有事的。
還是先從守營輪換士兵那裡先問了出來:昨晚只見到小郡主和韓碩出去,沒見小郡主回來。霍青說的小郡主先回來一事,根本是個沒發生的偽命題。
公主馬上找霍青對質,霍青也很煩躁,「我怎麼知道她為什麼沒有回去?她就是那樣說的!」
「你沒有騙我紙條上的內容嗎?」
「公主,我也想找到阿靜,我為什麼要騙你?」
公主心想誰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想找到阿靜,面上卻又問,「為什麼她說她先回去,你就相信了?你就那麼相信她嗎?」
「……這是我和阿靜之間的私事吧,公主你不要把你自己代入進來,」霍青這是諷刺她疑心病重呢,「你大約總是在疑心秦景吧,才覺得我和阿靜也這樣。」
公主冷眼看他,突地抬手。
霍青還想著她又要做什麼呢,一個巴掌就甩到了他臉上。霍青愕然抬目,見公主掀起燈罩,一把明火就向他的臉飛過去——
公主從來不拿她和秦景開玩笑。誰敢跟她開這種玩笑,她就讓他變成玩笑。
秦景被人喊去趕到時,公主撲在霍青身上,把他往死里掐。霍青真被公主的彪悍給嚇傻了,他從來沒想過堂堂一介高貴公主,說動手就動手,把旁邊的侍女侍衛們都嚇呆了。
霍青不敢真對公主動手,侍女侍衛不敢真攔公主,等到秦景趕來后,才把張牙舞爪的公主從霍青身上拖開。
霍青狼狽地起身,敢怒不敢言地瞪著公主。秦景一邊得哄住公主,一邊還得代公主向霍青說抱歉。
公主翻白眼,「秦景你跟他道什麼歉,我……」秦景回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微厲。
……秦景要生氣了。
公主心跳一下,有些怕秦景生氣,只好閉上了她那張惹禍的嘴。好吧,霍青現在還沒被證明是壞人,她這樣確實不好。
公主帶著一肚子怨氣和秦景回去后,還是覺得自己很委屈呢。她回過了神,幹嘛要怕秦景?
回到帳篷里,公主撲到秦景背上,「秦景,你現在脾氣見長啊,敢跟我擺臉色了!來來來,咱們學一下什麼叫『夫德』……」
「別鬧。」秦景把她揪下來。
「公主,找人的侍衛回來了!」錦蘭在外頭通報。
公主急忙接見,問有沒有找到人。
眾人面色凝重,「屬下們在郡主和霍將軍說好的相約地方,再走了一段距離,發現一處陡坡,有不少血跡。天色暗,看不太清,屬下們覺得事關重大,先來通報公主。」
血跡?!
「會不會有野獸出沒?」公主心跳幾乎停住,小臉煞白。
侍衛們難言,按說軍營拔營的時候,周圍不可能有野獸。但郡主和霍將軍約在一處小叢林中相見,誰知道會不會有路過的狼啊老虎啊出沒……
眾人都頭皮發麻,若郡主真的出了事,後果簡直難以想象!
公主坐不住了,她要親自走一趟,去看看小郡主出事的地方。
秦景和她一同出門時,正好碰上錦蘭來報,「公主,韓侍衛來了。」
「喲,這麼金貴的人可算是坐不住了,真不容易呢。」公主嘲諷道。
公主和秦景對視了一眼,兩人心知肚明:韓碩該是也聽到了血跡的事,意識到了事情嚴重,終於來見公主。
韓碩進來就給公主跪下,先承認自己白日隱瞞的錯誤。他那時怕郡主回來責怪他,現在郡主這麼久都不回來,他覺得瞞不住,必須讓公主知道真相……
「真相到底是什麼?!」公主煩他廢話,一腳踹過去。
「屬下昨晚,陪郡主出行,卻見到霍將軍和徐將軍一前一後地進了林子。郡主便讓屬下去跟蹤,還讓屬下在被發現后,遞給霍將軍一張紙條,說能救屬下一命。後來屬下果被發現,與霍將軍和徐將軍打鬥時,靠郡主的紙條救了一命。屬下才知道,郡主竟是在同一片樹林里,約霍公子相見,才讓霍公子匆匆趕去。」
霍青和徐丹鳳!
宜安公主額頭一抽一抽,讓人先把韓碩關押起來,讓人去通知大哥劉既明,自己先跟著侍衛們,去叢林中走一趟。
她要親眼看看!
眾侍衛在前開路,秦景提著燈,帶著公主走在後面。公主深一腳淺一腳,手心忽冷忽熱,她在害怕。
她多怕阿靜出了事!
這個小妹妹,前世她是沒有的。
這一世一開始,公主一直覺得彆扭,感覺小妹妹是憑空冒出來的。她對小妹妹很好奇很疑惑很很茫然,便總是逗小妹妹玩,看她生氣,看她扁嘴……
她雖然總欺負小妹妹,卻絕不許旁人欺負!
阿靜若出了意外,若……
「郡主吉人天相,一定會沒事的。」秦景握住她的手,低聲。
公主抿嘴角,胡亂點了點頭。
他們到了侍衛所說的那處血跡,天很黑,公主只能就著燈火看到草皮上有血碾過,東一遭西一遭,再遠的卻看不清了。
「從陡坡上滾下去,接著是斷崖,再接著……」眾侍衛吞吞吐吐,不敢說下去。
公主頭一陣暈。
秦景道,「屬下去看一看。」
公主現在六神無主,只能點頭。她獃獃地看著秦景和幾個侍衛商量,取出繩索,一截一截地下放,侍衛們輪換下去查探……
公主蹲在地上,有些不忍看。
等過了很久,也許根本沒多久,只是公主害怕,覺得時間好長,秦景和侍衛們回來了。秦景沒說話,別的侍衛卻答了,「公主,我們按照血跡推測,郡主她……恐怕凶多吉少。」
公主站起,默了片刻,僵聲,「你們繼續在這裡查,給我下崖!看看下面是什麼!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一定要見到阿靜的面!」
她轉身走出這片叢林,霍青!徐丹鳳!
他們到底對阿靜做了什麼!
從天黑到天亮,再從天亮到天黑,侍衛們下去了好幾趟,根本沒找到郡主的行蹤。那血跡,卻是證明,就是郡主的。只因當時韓碩已經離開,而在叢林中的霍青和徐丹鳳,都沒有受傷……
劉既明面色鐵青,盯著跪在下方的霍青和徐丹鳳,「因為阿靜撞破了你們兩人的事,你們就殺人滅口?」
「不!屬下並沒有殺郡主!」徐丹鳳白著臉,為自己伸冤。
霍青擰著眉,突道,「大公子,此事恐怕別有隱情。」
懨懨坐在一邊的宜安公主被他的厚臉皮氣笑,「有什麼隱情?你一開始隱瞞紙條,後來又隱瞞打傷韓碩一事,現在又發現什麼被你隱瞞了?霍青,你這大喘氣,可喘了幾十年了吧?」
霍青沒有理會公主,向劉既明道,「那晚,屬下是收到了徐姑娘的字條,言有要事,才去相見。但見面后,徐姑娘居然問屬下,為什麼要見她……」
一旁的徐丹鳳驚道,「不是你寫紙條給我嗎?」
霍青道,「我從沒寫過這樣的紙條。」
徐丹鳳仿若看到希望般,即刻大聲道,「大公子,你看!是有人陷害我們!」
「我看就是你們兩個故弄玄虛,」公主拍案而起,「霍青,徐丹鳳,你們不知道瞞了多少事,呵,這個我也不想知道。你們還是去向我爹娘回話吧!」
「阿靜若真的……,我要你們下去陪她!」
理應如此,劉既明任由公主發揮,並不置一詞。
當然是有疑點的,但因為霍青一開始隱瞞的太多,現在所有的說辭,都像事後補救一樣,如何讓人確信?再加上,即使小妹妹失蹤一事,和這兩人無關。這兩人背著小妹妹偷情一事……呵,這也是鐵打的,他們反駁不了。
劉既明讓人關押這兩人,把現在查出的事實一說,言要收回冊印,帶罪人回平州,由平王夫婦審問。把人家的女兒給弄沒了,怎麼也得告訴人家父母一聲吧?
整個軍營一片嘩然,霍青和徐丹鳳的本來面目竟是這樣?
小郡主多甜美啊,他們也忍心下手殺人?只因女干情被撞破?!
真真人不可貌相啊……
徐丹鳳的父親徐老將軍一聽女兒做下的這種事,頭一陣陣暈,急忙去向公主和大公子求情,那兩人卻都不見他。他硬挺地跪在大公子的帳外,老淚縱橫,希望大公子見他一面,放女兒一條生路。
阿靜一直沒找到。
有人認為是霍青和徐丹鳳毀屍滅跡,連屍體都不留下。也有的,仍然把這當失蹤案,希望小郡主哪天能突然蹦出來,告訴大家這一切都是一場玩笑。
這不是玩笑。
小郡主真的不見了。
或生或死,卻連她的屍體都找不到。
霍青和徐丹鳳被審問了無數遍,卻連一點消息都透不出來。
公主哭泣著落筆,「我要把消息傳回平州,告訴爹娘!」
在軍營因為小郡主失蹤而鬧得人心惶惶時,平州還不知道此事。
某晚,季章睡得很不穩,忽聽到有人往窗上扔石子。啪,啪,啪,聲音清脆,一聲叩一聲。
他推窗,便看到斗篷里那個嬌弱蒼白的少女。
她站在涼風中,面色憔悴,身姿纖弱,似隨時會迎風而去。
她看著他的眼睛卻很亮,像清泉,如燈燭,似星光……
她就站在他為她所鋪的那條螢石小路上,藍色幽光映著她的臉。斗篷雪白,其下少女烏髮明眸,仰著頭看他。
她臉上波光浮動,是夢一般的存在。
她是那麼好看,讓時間就此定格,瞬間不移。
季章聽到自己心臟不受控制急跳的聲音。
「郡主?」季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輕輕喃聲。
小郡主微笑,「季章,我要走了,我跟你來告別。」
「你不是跟公主去……見霍公子了嗎?為什麼在這裡?你又要去哪裡?」季章不解。
小郡主望著他,黑眸晶瑩。她靜靜地看他許久,之前被引走的守夜人回來了。她沖季章一笑,動作極快地轉身,跑向黑暗中。
季章推門而出,被守夜人一攔,錯過了郡主。他茫然在原地站片刻,夜靜風清,什麼都沒有。他疑心剛才只是自己做了一場夢,便回去繼續睡。
後半夜,卻總是想起站在螢石小路上對他微笑的小郡主,她笑容一點都不快活,有些難過,有些寡然,有些懷念……
半夜下起了小雨,雨打窗子,聲音砰砰。季章睡不下去,他提著燈出去,在院子里查探一番,突而凝目,蹲下去。
細雨如牛毛中,枯草蕭然,他看到草根上有滴答的幾滴血……他的心一下子停住。
「郡主!」燈從手中滑落,季章奔向暗中,焦急地想找到小郡主,遍尋無果。
第二天,小郡主身死失蹤的消息,便傳回了平州……季章呆然,如遭重擊。
他又想起昨夜。
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幻覺,還是她真的來過又走了。
她跟自己告別?還是真的已經不在了?
地上那幾滴血,是他的臆想,還是真的存在?
腥甜湧上喉頭,季章眼前暈黑,任刺痛上心,傳遍他的全身。
郡主……她怎麼會出事呢……不會的,絕不會的……
全身失去了力氣般,季章茫茫然,一直想著「不會不會」,那口湧上來的血,卻終是吐了出來。
一旦開始,便停不住。
「季大哥!季大哥!」他好像又聽到女孩子的聲音。
他惶惶回頭,誰也沒看到。
可他又分明看到了——
八歲的小姑娘無憂無慮地坐在欄杆上,看到他就跳起來,向他招手,笑容燦爛;十三歲的小姑娘心裡開始裝滿心事,抱著膝蓋發獃,看別的男子看得面紅如霞;十五歲的小姑娘含著淚,伸臂抱住他,說決不讓他出事;十六歲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眼裡有認真有天真有執著,問他,「你不能努力喜歡我嗎?」
「你不能努力喜歡我嗎?」
「我只要你做十天情人啊。」
「之後我再不見你了。」
「季大哥,我要走啦,你有一點喜歡我了嗎?」
季章口中的血順著指縫掉落,他頭昏目暈,澀意湧上眼底——
喜歡的。
他早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為她動搖了千萬遍。
總想著為她好,到頭來……那又何必?
如果她還在,什麼都可以的。
只要她還在,只要她開心,他什麼都可以做的。
季章壓下喉頭的一股股腥味,將血咽了下去。
不,郡主不會出事的。
別人會出意外,他的小郡主,怎麼會出意外呢?郡主和他們都不一樣的。
他要找到她,要再次看到她——
「郡主,你一定要等我。」季章喃聲。
公主離開的前一天,軍營氣氛沉重,人人不敢大聲說話,唯恐犯了忌諱。
公主抱著膝蓋,默默垂淚。她心情不好,什麼都不想吃,什麼人也不想見……錦蘭只好搬來駙馬,「公主不許我們喊你,但她已經一天沒吃飯了。」
秦景進去哄公主,公主低著頭,連他都不想理。
她心中充滿自責,娘把妹妹交給自己,自己怎麼能把妹妹弄丟呢?若是她一直看著妹妹,時時刻刻問妹妹,也不至於……
秦景總勸不住她,沉默一會兒,輕聲,「郡主沒出事的可能性很大。」
公主倏地抬眼看他,眼淚還掛在腮幫上,淚盈盈的目光卻盯著他。她哭得眼睛紅腫,面色慘淡,啞著聲音問,「你,你說什麼?」
秦景本來不想說這個,沒有把握的事,他不想說出來給公主希望,怕有更大的失望等著她。可她哭成這樣,他又沒有別的辦法——秦景心中只有三成把握,但在公主希冀的目光中,卻得裝出七成把握。
他心中後悔:公主這樣信任他,他怎麼帶給她希望后,又讓她更失望呢?
公主催促他,「你什麼意思?說清楚!秦景,求求你!」
「……那血跡,是有問題的。」秦景低聲。
公主眨眼,「不是阿靜的血嗎?是別的野獸的血?」
「不,是人血,」秦景想了想道,「在屬下與公主成親后第二天,郡主那邊出了一些事。郡主曾找屬下去看一間屋子,問屬下什麼感覺。那間屋子很亂,有濃鬱血氣,還有刀劍砍過的痕迹,花瓶木架摔了一地,屬下當時第一眼,就覺得這是有人打鬥后的房間。郡主那時目有得意之色,因這是公主的屋子,屬下怕有什麼不妥,便詐了郡主幾句,讓郡主說漏話,承認那是她自己布置的,根本沒有人打鬥過。」
「……我不記得這件事!」公主驚道,「你沒有告訴過我!」
「嗯,」秦景眼皮低垂,「因為屬下被郡主要求,不將此事告訴公主。郡主只是怕公主讓她賠,屬下認為不是大事,便答應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公主眼睛有亮光升起。
「郡主很擅長這種布置,那血跡恰到七分,出現得太合理。屬下疑心,是郡主事先布置的,而她本人,可能根本沒出事。」
「……秦景,這簡直匪夷所思。」公主道,「你口中的阿靜,簡直像有病一樣。她怎麼有這種愛好?有這種毀屍滅跡的天分?我從來不知道!」
秦景默然,對,匪夷所思,一般姑娘家都做不出這種事。小郡主一直表現出來的,是積極向上的形象,他也不信小郡主會這樣做。
他這些說法,全是拿來安慰公主的……
但是公主相信了!
公主笑道,「這樣就說得通了,如果是阿靜事先安排好的,那所有的疑點全都能對上。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條條框框指向霍青和徐丹鳳……因為阿靜要對付的,就是這兩個人。」
秦景怕公主抱的希望太大,打擊她道,「但是郡主其實不用這樣做,公主不是說,大公子已經答應幫她對付霍公子嗎?」
「你不懂,」公主微笑,「阿靜如果是我親妹妹,我就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做。」
公主把自己代入,如果她是妹妹,如果她面對霍青的背叛,她會如何做呢?
自殘以威脅?哈,絕不可能。前世公主和陳昭反目成仇,可一直是以讓陳昭的生活一團亂為目的。
輕鬆放手,從此愛恨無咎?做夢!欺負了她,就總得留下點什麼。別以為說一句「大家別有兩難」就能讓人原諒。
讓別人殺了霍青?呵,太便宜他。藉助別人的手報仇,哪有自己親自做痛快。她們家的女人,就喜歡親自動手,殺人不見血……這種決然的基因,從她娘那裡,一脈相承。
不需要你的原諒,你把頭伸過來,讓我殺了你就行了。
小郡主是不是平王妃的女兒,是不是公主的妹妹?會不會和她們一樣?
小郡主當然是她親妹妹,那時候公主是昏了頭,覺得小郡主是受害者。
但現在一想,小郡主在此之前,已經有了準備,她是做好準備,才來見霍青的。她怎麼會沒想過各種情況呢?她真的天真到以為說兩句話,就能和霍青成功解除婚約,還讓世人把髒水潑向霍青?
這就是小郡主要的——她要把霍青的真面目揭開,她要讓世人把過錯全都推到霍青身上,她還要自己成為受害者楚楚可憐……
公主咬牙,「該死的阿靜,她也把我從頭騙到尾!」
不僅騙公主,也騙劉既明。
從平州出發,在馬車上,那時候小郡主就在騙公主了。說什麼去找霍青是為了跟霍青說清楚。她不是去跟霍青說清楚的,她是去跟霍青開撕的。說什麼請大哥幫忙收拾霍青。她不需要大哥幫忙,她只需要大哥告訴她可以對付霍青了就行。
秦景看著公主,覺得公主想得太樂觀了。他只是提出一種假設,公主卻把假設當成了真相。
公主不跟秦景解釋,秦景這種人,當然理解不了。她們家女人的基因,公主自己卻是了解的。
就是阿靜也太狠了吧?
連她這個親姐姐都瞞著?
阿靜現在又在哪裡?
因為這點希望,公主又在軍營里呆了兩天,但是依然沒有找到小郡主的下落。公主讓秦景去打聽,附近有沒有姑娘家離開……這哪裡容易打聽出來?
公主抱著一腔失望之心,跟劉既明一起,回去平州,向爹娘報告小郡主的事。
離去前,秦景低頭,摸著公主瘦弱的小臉。她還蹙著眉,心情不虞。他擔心她,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只道,「好好吃飯,不要再生病了,屬下會給你寫信的。」
公主點頭。
秦景知道她其實沒有心情,雖然公主猜小郡主沒事,只是在騙大家——但到底,只是猜測。
她還是在想著妹妹的,還是無言面對爹娘的。
他們把妹妹交給她,她怎麼能弄丟呢?
回去平州的一路上,公主第一次暈了三天。
庄老神醫什麼都沒有診出來,心裡羞愧,感覺自己的醫術退步了。等到公主醒來,卻疑惑發現公主並沒有生病。
這是公主的第一次暈倒。
大部分人都沒有放在心上——誰讓公主生病的次數太多了呢?
在平州王府公主院落里,兩個半大孩子並沒有跟隨公主去軍營。小庄宴在院子里舞劍,時不時回頭好奇地看一眼院子陰涼處的十一二歲女童。
龜殼在女孩兒手中轉。
白衣小姑娘連那隻完好的眼睛也閉上了,已經在涼藤下站了大半個時辰。
她說自己在卜卦,讓庄宴替她護陣,不要打擾她。
小庄宴已經由一開始的嘲笑,到現在的無奈接受。檀娘總是很古怪,整天神神叨叨的,他已經習慣了。
護陣?
院子里就他們兩個,至於那麼慎重嗎?跟在算天機似的,其實就和街上那些神棍差不多。
嗯,得多教育教育檀娘啊,怎麼能學神棍呢?做公主的侍女,都比做神棍好啊。
小庄宴正誹謗著,聽到龜殼掉地的聲音。他忙奔向檀娘,「你終於好了!」
一眼遮蒙,一眼重瞳。庄宴看過去,眼前一陣發暈,好像在檀娘那隻重瞳眼中,看到天地,江山,日月……天啊,她真是女妖怪啊!
檀娘幽聲,「詛咒開始了啊。」
公主從這一天開始,就將迎來她的新命運。
檀娘垂著眼,心中開始推算:她得做最壞的打斷,如果陳公子不願意把自己的壽命續給公主,她該怎麼辦?要強迫陳公子嗎?
這,到底落了下乘。對她這種能與天相通的異人來說,總歸是不好的。
檀娘真的不想再牽扯進這兩人的事情里了。
公主不知道她身上的咒術,她回到了王府,先問有沒有阿靜的消息。其他人都一臉沉痛,只有被留守的一位侍女突道,「對了公主,你和郡主離開平州那天,郡主給了婢子一封信,說等公主回來,讓婢子轉交給公主。」
「信呢?」公主心口一跳,急聲問。
侍女把信找出來,公主顧不得進院子,就撕開信讀起來。她的表情慢慢不再那麼焦急,而是帶了笑意。
「這個壞丫頭……」她果然沒出事。
還算她有良心,沒有把這些親人騙到底!
公主振奮一下,拿著信去找傷心的爹娘了。要讓他們看到,阿靜根本沒有出事!一切全是阿靜布置的!在他們為她傷心的時候,她已經回過平州一趟,又走了。
小郡主在信中說,「霍青的背叛,讓我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心裡難過又失望。我要報復他,要讓他承擔不起這種後果。但是報復后,並不能叫我就此開懷。爹娘大姊,我想離開幾年,等霍青受到懲罰了,等我想通了,等大家都忘了我的事,等那時候,我就回來了。別擔心我,也別找我,我會定時寫信回來的。」
平王鬆口氣,「人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平王妃氣怒交加,想起霍青對女兒的打擊如此之重,眼圈又紅了,「她一個小姑娘家家,從來不出遠門,在外頭怎麼能不吃苦?還說不要找她……如何能放心?」
公主心中微有所覺,打算回頭再打探,現在卻幫著妹妹,「全是霍青的錯!」
平王妃冷了眼,看向平王,平王立刻保證,絕不輕饒霍青。
小郡主成功的,把所有的錯都推到霍青身上了。
霍青不是想復興家業嗎?不是想利用她嗎?不是還對爹有微詞嗎?
小郡主一次性,把這些全都解決。
不用飛鳥盡良弓藏了,在世人眼中,霍青做了這樣對不起小郡主的事,直接導致了小郡主的死亡,霍青罪該萬死。
同樣該死的,還有徐丹鳳。
但是徐丹鳳沒有死。
因為她爹,舍了自己的面子,拿自己對平王大業的相助求平王開恩,跟平王簽訂了無數不平等條件,到最後,徐家的家業算是沒了,徐老將軍自己也被貶成一個參軍,只為了保住女兒的命。
徐丹鳳心頭暗恨這些人,她和霍青根本沒有殺小郡主!所有人卻說是她的錯!
她什麼也沒做,已經成為了天下的惡女!
徐丹鳳把這些人從頭恨到尾,看到自己爹的犧牲,更是心口絞痛,恨不得殺了平王一家。
可她到底是做過女將軍的,她把一腔怨恨忍了下去,面上做痛改前非樣,說願將功贖罪。
平王給了她一次機會,想試探她的忠心。
徐丹鳳忍辱負重,一邊繼續幫平王打這天下,一邊尋思著報仇。
轉眼過了年,宜安公主過了十九歲。
她開始素日長眠,日日提不起勁。
檀娘正要跟公主提一提她的壽命問題,公主止了她的話,「等會再說。」
比起檀娘的玄學,公主明顯更信任庄老神醫的醫術。
檀娘冷眼看著,見庄老神醫給公主診脈,她心裡想:肯定什麼都診不出來啊,因為你根本是被我下的咒啊。不許我說,我便不說了。
誰知庄老神醫居然道,「公主,你有了喜脈,難怪近日總是嗜睡啊。」
「真的?」公主驚喜萬分。
檀娘眸子更暗:懷孕了?這個,更加難辦了。若找不到陳公子,便是一屍兩命了。
這時,江山幾乎已經是平王的囊中之物。
朝廷那邊人心已經散了,只剩下鄴京等寥寥幾城。
大概只有南明王這邊,還能偶爾勝一兩場,大家幾乎把南明王當成了救星。
卻不知他們所期待的南明王,在一處守下來的城中,接見了親自帶兵攻城的女將軍徐丹鳳。
白衣公子坐在上座,一點都不畏懼女將軍身上的血腥味和殺伐之氣。他面容斯文,氣質儒雅,這一城的生死,好像全不落在他眼中。
他端著茶盞,陽光落在他捧杯的指間,一片亮光,晶瑩似雪。他漆黑的眸子看著女將軍坐在了他對面,微微笑了一笑,笑容還是那麼悠然閑適。
「徐姑娘,一別過年,姑娘風采如昔啊。」他溫溫笑。
這話落在徐丹鳳耳中,卻很刺耳。感覺陳昭是在諷刺她——風采如昔?呵,她現在已經無路可退了。
「王爺,我此次,是想在最後一戰中,賣一個人情給你。江山如何我管不了,我的事,想來王爺你手段了得,早就知道。我恨宜安公主一家,想讓秦景死,好讓公主痛心,嘗嘗我今日之苦。而王爺你的事,白姑娘也曾經向我告知,我知道你也恨秦景。我最後一戰中,不如王爺與我合作,讓秦景死,送公主一份大禮,如何?」
陳昭眉目不動,笑了笑,「好啊。」
在平王那邊不知情的情況下,在這座城中,別的將士還在拚命,徐丹鳳卻在和陳昭談條件。一個時辰后,白鸞歌聽到昔日舊友趕到,想來相見,發現已經人去茶涼,書房中只剩下表哥。
「徐姑娘跟表哥談了什麼?」白鸞歌好奇問。
她看到表哥坐在爐火前,將一封封信件和舊物扔到火中,那焰紅的火光高燒,白衣公子坐在其後,面容一片模糊又詭異。
陳昭微笑,「她要與我合作,殺了秦景,好讓公主傷心。」
「表哥你答應了?」白鸞歌複雜問,「你不是捨不得公主傷心嗎?」
「為什麼不答應呢?」陳昭幽聲,「我是想祝公主幸福,卻不是祝公主和秦景幸福。徐丹鳳這個女人,呵。」
白鸞歌獃獃看著他,不是她被陳昭話所驚,而是她終於看清了表哥在燒什麼。
那一封封信件,一件件小玩意……
那是表哥寫給公主的,送給公主的……
當然,他只自己一個人寫,自己一個人買,他的信和禮物,從來沒有送出去過。
白鸞歌曾問他,為什麼不送。
那時表哥淡聲,「送了,人家又扔了,何必呢。」
他現在就在燒那些東西……
相當於在燒他自己的心一樣。
而他卻表情平靜,根本不在乎一樣。
白鸞歌心裡微刺,他不要他的心了,就好像也在否定她多年的追逐一樣。
「表哥,我們……」
「我們去平州。」陳昭溫柔道,他覺得這很好笑,甚至勾了勾唇。
「不不打仗了嗎?」白鸞歌獃獃問。
陳昭笑了聲,「隨他們打吧,我已經做完了自己的事,該了結這一切了。」
「那我爹你不救了嗎?」白鸞歌幾乎脫口而出,卻有下屬通報,又有信件送來。白鸞歌向來以表哥為重,見陳昭有要事,便先壓下了自己的心事。
陳昭拆開信,白鸞歌就站在他身後,也看到了內容。
這是封情報信,關於宜安公主的——宜安公主,孕。
白鸞歌登時看向表哥。
陳昭雪白的面容微頓,有一時空白。他沉默著,手指微微顫抖,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他猛地起身,「讓徐丹鳳回……」他話說到一半,又停住。
「表哥?」
陳昭想了半天,重新坐下,變得像之前一樣悠然。他開始寫一封信,白鸞歌只掃了一眼,發現是政事,便不再關心。
陳昭寫完信,讓下屬送出后,才回頭對白鸞歌說,「收拾一下吧,棄城,我們去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