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心動
第十章心動
陽光從窗帘後面透近來,藍色的窗帘濾掉了強烈的光,形成柔和的光暈落在床前。馮曦慵懶的睜開眼睛,反應了幾秒鐘坐直了身體。她掀開被子一看,除了外套,連褲子都穿得好好的,她輕輕笑了。
走出卧室,餐桌上放著一杯牛奶,還有一朵白色的梔子花。翠綠如翡翠,包裹著沁人的白。馮曦拿起花,微濕的水意還在,香氣清幽。在手指間轉得幾轉,輕輕湊近了鼻間,那抹馨香像極了孟時的微笑,溫柔而纏綿。她端起牛奶,溫熱的感覺順著掌心慢慢散開。孟時離開得並不久,他是在這裡守了她一晚么?馮曦的嘴角漸漸的彎起。她恍惚的站著,屋子裡異常安靜,只有牛奶的味道與梔子花的香氣包圍著她。
馮曦端著玻璃杯喝著牛奶,慢慢走到書桌旁。墨香猶在,一紙雋秀的行楷寫著宋玉的《風賦》,末卷行草書:「昨夜風起於室,滌人心,散鬱結,舒胸臆,始錄。孟時。」一氣呵成,筆走如龍,時字下划的一鉤瀟洒不羈。
手指輕輕撫上那個時字,順著筆劃一遍又一遍的寫,直到那個字熟悉得她閉上眼也能寫出。馮曦輕輕的嘆息,眼中充滿了迷茫。
她無時無刻不在感覺到孟時的好,好的讓她不安。他的細心與體貼,包容與溫柔一點點的感動著她。她彷彿能看到夜風吹開窗帘,孟時在燈下細細的研墨,懸腕書寫。那雙挺拔的眉下雙眼明亮,面容認真,神情瀟洒。可是,她能夠嗎?她真的有對他有這麼大的吸引力嗎?他對她可以一直這樣好嗎?無數的疑問湧上腦中,馮曦心裡驀然一酸,她實在沒有自信。就算瘦下來,她也沒有自信。只有一種想得到又不敢的情緒。
這時手機響了,她趕緊跑出去接,看到是辦公室電話又有些失望。馮曦用平靜的語氣對小高說:「知道了,我直接去餐廳。」
她看了看時間,已經十點了,趕緊放水洗澡梳洗打扮。一下子又想起了昨晚傅銘意的話,她又有些怔忡。傅銘意的眼神與話此時回想起來像極了一個謎,而真相一直是她八年來的心結。有個聲音在提醒她沒什麼好去探究的,畢竟事隔八年。然而傅銘意在杭州冷然而去的背影又讓她難以釋懷。
馮曦在理智上將傅銘意踢出了局,決定不再回頭。情感上卻屢屢被傅銘意拉回八年前。她冷靜的想,接受孟時,是因為貪戀他給予的溫暖與愛。對傅銘意的迷茫,也是因為八年前兩人在一起的溫馨和純情。想到這裡她不由苦笑,女人,想要的,渴求的原來是這樣的簡單,擁有被愛著的幸福罷了。
一個從前,一個現在。馮曦想,如果她真能再來一次,她願意選擇孟時。現在,才是最值得珍惜的幸福。從前,只是回憶中的幸福罷了。
坐上計程車的時候,她給孟時發了個簡訊道謝。孟時沒有回,馮曦想,他一定在補眠。可是手機卻一直被她拽在手裡,到達餐廳時,還沒有簡訊回過來,馮曦望著手機笑,她已經有些在意孟時了,這種等待回信的心情真新鮮。
中午在四海一家吃的,碩大的圓桌,精緻的餐點,開了兩瓶十五年茅台。傅銘意和王鐵分別坐在蔡總旁邊,馮曦和楊成尚陪在下座。目標很明顯,兩位老總陪主客,別的蝦兵蟹將就歸馮曦和楊成尚處理。
蔡總坐在對面關切的問馮曦:「昨晚小馮休息的還好嗎?」
馮曦迅速的展開笑容回答:「唉,酒量不好,叫蔡總笑話了。這會兒酒還沒醒呢,只能以茶代酒敬蔡總了。」
她是想能少喝就少喝,好不容易減下去的體重,千萬不能因為頻繁的業務飯再反彈了。工作么,永遠不能成為她生活的全部。馮曦這樣想著,臉上露出的是溫和甜美的笑容。
傅銘意含笑望著她說:「蔡總與馮經理談得攏最好,這單子就讓馮經理全權負責了。」
蔡總呵呵笑道:「這次機械採購是大頭,但是材料也佔三分之一。但馮經理只是機械部的人。」
他的言下之意是馮曦能否把材料這塊做主一併簽了。王鐵聽見就笑著說:「傅總既然發了話,馮經理能夠全權負責,材料這塊蔡總不用擔心。」
馮曦見王鐵意味深長地對她笑了笑,心裡有了底。忍不住就看向傅銘意,他也意味深長的瞥了她一眼。兩位老總的眼神都神秘莫測,楊成尚正和旁邊渠江公司的人喝著酒,馮曦立時覺得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她不得不舉起茶杯對蔡總說:「我就以茶代酒敬蔡總,合作愉快!」
茶杯還沒放下,手機響了。她不動聲色的按斷電話,繼續說笑。等到吃過飯送走蔡總一行后,王鐵笑道:「馮經理,坐我的車回公司吧!」
在車上馮曦給孟時回了簡訊,見他迅速回過來說晚上一起吃飯,心裡就有了雀躍的感覺。笑容隱隱浮上面頰。
王鐵笑道:「馮曦啊,回誰的簡訊呢?笑這麼開心。」
馮曦下意識回答:「男友的。」
王鐵驚異的看她一眼,大笑起來:「好哇馮曦,你看你,瘦身後漂亮了,交男朋友了,又獨擋一面簽下億元大單,果然這假期休得好啊!」
他話裡有話,提醒著馮曦他的恩德。馮曦哪會聽不出,笑呵呵的回道:「還不是多虧了王總照顧。不過,千萬保密,我離婚不過三個多月而己,公司里嚼舌頭的人多。」
「放心,我有分寸。對了,陳蒙那小子還念叨著材料這事,你是想獨自做還是給陳蒙?」
馮曦機警的問道:「我對材料不熟,雖然單子是讓機械部簽下的,但和材料部還是一家公司,王總您看呢?」
她以為王鐵會讓她把材料分出去,豈料王鐵卻說:「你自己做吧。以後材料部也會簽機械方面的單,陳蒙和楊成尚不和,他不見得會拿給機械部。」
馮曦嗯了聲,心裡開始盤算王鐵想得到什麼。傅銘意想對付王鐵,可是王鐵不插手材料了,傅銘意不是算盤落空?
正想著,簡訊又來,傅銘意的,非常簡短:「晚上電話。」
馮曦於是嘆息,真正的把她當成槍來使。她想到昨晚傅銘意的神情模樣,心裡又是一涼。回到公司樓下,下車的時候王鐵笑著說:「馮曦你是第一次做材料,價格和供應商不熟的話,可以找我。」
馮曦心頭透亮。
王鐵從前和陳蒙一起做材料,從陳蒙那裡分錢。現在他是想兩頭占著,提供可靠的供應商,從她這裡分錢了。難怪他不需要馮曦把單子給陳蒙。她去簽的材料採購合同,陳蒙不能在合同里做手腳,有利潤瞞不住。
她心裡對王鐵佩服之至。別說自己,楊成尚也不熟悉材料這塊。傅銘意初來乍到,對本地的供應商和鋼材價格也不夠了解。和蔡總談價簽合同找供應商,她必須求王鐵幫忙。
難道傅銘意不知道這種情況?又一個疑問從馮曦腦中閃過。她心事重重的回到辦公室窩著。一下午都召集了部門的人擬招投標文件,自己則坐在電腦旁草擬合同。一下午的時間就這樣過去,快六點的時候孟時來了電話說在樓下等她,馮曦趕緊收拾了東西下班。
進電梯時她又遇到了傅銘意,馮曦慶幸的發現一同等電梯的同事不少,便對傅銘意打招呼了聲,大大方方的進了電梯。
走出單位大門就看到孟時靠在他那輛二手計程車車門旁。他穿著件灰色的體恤,薄牛仔褲,像株白楊樹迎風站著,英姿颯爽。馮曦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小西服套裙,就這一眼,她迅速的想,難道她是怕配不上他嗎?這樣想著,她就矜持起來,猶豫著沒有快步走過去。
傅銘意跟在她身後,突然低聲說了句:「他居然是開計程車的?」
馮曦馬上抬起頭笑:「比擦皮鞋端盤子收入高多了。」
傅銘意眼中只有深思,聽馮曦語氣知道她誤會,便低聲說了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他的氣度不像。」
馮曦已經誤會,根本聽不進去,她譏諷道:「工作不過就是個飯碗而己,他做哪行都一樣。難道一定要坐上公司董事的位置才能氣宇軒昂?」
傅銘意臉上微有薄怒,忍著氣說:「你小心就是了。」
他拂袖而去,開著公司配的奧迪嗚嘯而過。車駛過孟時身邊,傅銘意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馮曦對孟時的維護,對他的嘲笑讓他湧出酸苦怒恨,堵得他難受。他很吃驚孟時開輛計程車,這完全是他對這個男人直覺的判斷。傅銘意暗暗咒罵了聲,竟有種希望馮曦去撞南牆的心思。轉念之間,車已經駛上了大街,融進車流之中。好一陣子,傅銘意才冷靜下來。
孟時一直望著傅銘意消失的方向,他想,馮曦在這個公司是不能再呆下去了。成天被自己的上司盯著,躲得過初一避不開十五。每次和傅銘意的目光對撞,都讓他感覺到敵意。而這種敵意沒準兒就會造成馮曦在工作中受到傷害。女人的嫉妒很可怕,男人的嫉妒也許更瘋狂。
馮曦走到車旁孟時也沒轉過頭,這讓她有點尷尬。
在杭州她明明白白告訴孟時這是雷區,昨晚在煌都傅銘意臨走時卻扔下一句和她曖昧不清的話。馮曦的目光悄悄垂了下去,那種想退縮的心思又冒了出來,她用極輕的聲音喊了他一聲。
孟時這才回頭,見馮曦目光躲閃著與他接觸,眉心一皺,平空生出種不舒服的情緒來。他笑了笑拉開車門說:「別傻站在你公司門口了,上車!」
離開馮曦公司后,孟時一溜煙將車開到了南湖公園,興緻勃勃的說:「咱們去半山的山野人家吃飯。」
南湖公園佔地幾百畝。原來是片水窪地,後來城市改造引江水進來改建成了城西一景。湖岸邊密密建有各式仿古建築,吃喝玩樂聚攏了人氣,連帶公園旁邊原來是荒山坡的小南山也建成了園林。零星散布著大大小小的休閑山莊與茶館酒樓。
山野人家在半山腰上,店堂不大,生意極好。一半是因為視線絕佳,另一半則是因為老闆有道招牌菜:跳水兔。鮮兔活殺,從剝皮宰殺到下鍋烹煮再端上桌,時間絕不會超過十二分鐘。鮮香肥嫩價格也適中,一鍋兩人份的兔子四十八元,配送三碟素菜,白飯管飽。
馮曦來吃過,只要踩著飯點來准沒座位,往山上走的時候她就笑著說:「現在七點鐘,咱倆至少排座位排到九點。」
孟時只笑不語。等到了山野人家,果然見外面回廓上能望見湖的位置坐滿了人,門口一溜小竹凳上還坐著等位子的食客。馮曦嘆了口氣說:「等吧。」
「跟我來。」孟時拉著馮曦就往裡面走,穿堂過室進了後院。
院子里一片忙碌,沿牆根擺著七八隻鐵籠,全是等著跳水的兔子。孟時扯開嗓子吼了聲:「老鄧!」
隔著窗戶有人應了聲,眨眼功夫,廚房門口探出一個人來,四十來歲年紀,矮胖的身材。他的腰間圍了塊污七麻黑的圍裙,手端著大瓷盆攪和著兔子佐料,他笑逐顏開的說:「擺平台上了,自己去。」
「忙過了來喝杯酒。」孟時招呼了聲,扯著馮曦進了月洞門。
「好嘞!給你備了今年的新龍芽,自個兒泡。啤酒是你喜歡的,凍得半死不活的那種!」老鄧答了句又縮回了廚房。
月洞門裡面是座院子,建著一座仿古式二樓一底的小樓,很顯然是老鄧的家。天井裡擺著三口大石缸,種著睡蓮。正對南湖的方向擺著一座四扇雕花木漆屏風隔開了院落。轉過屏風就看到處小平台,已擺好了桌椅。孟時輕車熟路的引著馮曦坐下,拎起地上的曖瓶泡了兩杯茶。
晚風吹得平台的燈籠搖搖晃晃,揭開蓋子,茶撲鼻的香。馮曦好奇的問道:「是你朋友開的?」
孟時愜意的坐在竹椅上呷了口茶說:「我是他的救命恩人。」
馮曦不解,孟時便笑道:「古玩市場上認識的,見他耿直,不忍見他上當。他還真把一位老太太用布包著的一隻香爐當寶貝了。要真買下那隻爐子,山野人家就不是他的產業了。你今天也吃不到他的跳水兔了。」
馮曦笑道:「都說這種騙局是團伙組織,你仗義執言不怕被報復?」
孟時歪了身子靠近了她擺出一副說書人的架式神秘地說:「你還真說中了。那老太太不是一個人。老鄧被我點醒就沖老太太吼起來了,結果站出來四五個壯漢。當時……」
「當時刀都摸出來了,老太太的宣德爐不知咋的掉地上摔掉一條腿。她坐在地上號陶大哭,說我要她的命了!」老鄧端著鍋香氣撲鼻的跳水兔走了過來,他樂呵呵的接嘴道,「孟時還真行,只說了一句話就把那幫人弄走了。」
馮曦好奇的望著孟時,他卻不介面了,瞟了老鄧一眼,慢條斯理的為馮曦拌佐料碟。老鄧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上下打量了番馮曦,卻不走,誕著臉問孟時:「茶行么?」
孟時不理他,挾了塊兔子放馮曦碗里說:「先嘗嘗,餓壞了吧?吃兔子肉不會長胖!」
老鄧嘿嘿一笑,去開了瓶啤酒給孟時和自己倒上,拉過一張竹椅就要坐下。孟時伸手一攔,舉起玻璃杯說:「老鄧,今天生意真不錯,外間還有客人排號等位。敬你一杯,就不留你多坐了。生意要緊。」
馮曦卟的笑出聲來,指著孟時說:「你這人怎麼這樣啊?老鄧不就是搶了你的話你就趕人走?剛來的時候還叫人家空了過來喝酒!」
孟時被她戳穿也不惱,轉過頭對老鄧笑道:「老鄧,瞧這丫頭說的,你說我是那種人么?來,坐下喝酒。明天有空領你去看看那隻宋窯瓷碗。」
一抹驚喜從老鄧眼中爆開,就差跳起來歡呼了。他聽明白孟時話里的意思,馬上放下杯子對馮曦道:「孟時怎麼可能這樣小心眼呢?他不是惱我搶了他的話,他是……非常恨我搶了他的話!哈哈!慢慢吃,我忙去了。」
孟時一僵,馮曦笑得肩頭直抽,她第一次發現孟時也有惱羞成怒的時候。這些日子的接觸,她最疑惑的就是覺得孟時太完美,而一個太完美的人總讓她不安。這會兒看到孟時眼中一抹尷尬掠過,她哈哈大笑著說:「沒收買成功吧?!你原來是非常恨老鄧搶了你的話!」
她大笑起來時仰起了臉。紅燈籠的光影下一朵嫵媚的花燦爛開放,眉梢眼底染盡了南湖的璀璨夜景,彷彿這一山一湖迎頭撲來的風都被感染得笑了起來。
「你嘴上粘了片辣椒。」孟時睨著她雲淡風輕的說了句,手伸過去在她嘴角一揩。順勢扣著她的臉就吻了上去。
她無意識的驚呼全數被孟時吞了進去,馮曦瞪大眼瞧到紅燈籠在他眼中晃動成一片光影,他的手掌已蓋住了她的眼睛。溫曖的氣息順著山風傳來,在唇間流連。馮曦緊張得不知道該順從他還是該推開他,聽到孟時輕聲說:「別拒絕我……」
馮曦愣了愣,他的聲音已移到了她耳邊:「你敢推開我,我就咬斷你的脖子!」
她下意識的就推他,孟時扶著她臉頰的手微微用力迫得她往後仰。嘴唇真的移動到她的脖子上,他用牙輕輕的磨著:「你說,我要不要咬上一口呢?」
馮曦大叫:「不要!」
孟時大笑著鬆開手,將她的腦袋按進了懷裡:「戳穿我你就這麼高興?」
頭抵著他的胸膛感覺到一種寬厚的安全感,馮曦又想嘆氣,又想笑。她沒法否認自己此時的心動與渴望。抬起臉看到孟時神彩飛揚的笑容,她被蠱惑著問了他一句:「你真的不介意我離過婚嗎?」
孟時的笑容漸漸的收斂,眼神清明,他認真的說:「我介意。我常常不停的想你的過去究竟經歷了些什麼,我總有無法掌握的無力感,你願意告訴我嗎?」
馮曦的笑就這樣一點點收斂,最終平靜的與他對視。她有點悲哀的想,難道她需要在重新開始面對每一段新戀情時都把過去重複說上一遍,以此來求得對方的諒解與釋懷?可是哪個男人不想了解?她微微的低下了頭,心裡猶豫再三。她想到了孟時的好,那種想重新擁有的勇氣鼓勵著她開口說:「我只不過比別的女人多了一場婚姻。」
他想知道的不是這個。孟時輕嘆:「傅銘意。一個在你還沒減肥時可以追到杭州的上司,他對你並不簡單。」
馮曦身體僵了僵。她不動聲色的往後退,認真的盯著他說:「孟時,你應該去找一個單純得沒有戀愛過的小女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如果你覺得我應該把我二十九年所有經歷的情事都彙報得清清楚楚才滿意的話,我們就做普通朋友吧。」
她離他不到一尺遠,她背後山下的南湖沿岸燈火闌珊。而孟時突然覺得她離他很遠。像漂浮在半空中的一個影像。他的神色也漸冷了下來,眼中那片被燈籠是映紅的光像惱怒的火焰熊熊燃燒。她就這樣拒絕他?就因為他問了句她的過去?他並不是介意她結過婚,他介意的是這麼久了,她從來沒對他真心真意的傾述過。
馮曦心裡的酸澀泛濫開來,她該邊哭邊告訴她這麼些年情感上的委屈,這才是聰明女人的做法。然而如果要用對過去經歷的哭述換得他的憐惜,她的自尊不允許。一個待她如此好的男人會因為她現在說不出口而冷了臉,將來呢?她突然覺得五月的山風很涼。馮曦緩緩站起身說:「對不起,讓你失望了。多謝……謝謝你對我的照顧。我先走一步,什麼也別說了。」
她拿起包毅然轉身。月洞門外人聲鼎沸,穿過了最熱鬧的風景,外面是山與湖的凄清。馮曦沉著臉腳步堅實,她飛快的走下山,攔了輛計程車離開。
車窗外撲進風聲,她伸手壓住嘴唇,卻摸到了順著臉頰淌下的淚。她驀得笑了,邊抽氣邊笑。她可真是,該哭的時候不哭,不該哭的時候擋也擋不住。嘴唇嗡張,孟時溫暖柔軟的一吻彷彿並不存在。她可真傻,還想著真的有可能再擁有一次愛情。
山下的湖面被燈光映射出五彩的光芒,坐在半山將一片燈火璀璨盡收眼底,心底湧出的卻是寂廖。孟時喝著啤酒靜默的坐著,面沉如水的臉上現出少有的煩躁。那個傅銘意是她心底連碰都不能碰的禁區?她可以坦然的面對那場失敗的婚姻,卻不能坦然的面對那個男人。孟時一時火起,揚手將一個空酒瓶砸對面的樹上了。
「哎哎,我這裡不是垃圾場!人人都砸酒瓶,小南山就沒法成景區了!」老鄧這時脫了圍裙走進來,順勢在馮曦的座位上坐下。他倒了杯酒撞了撞孟時笑道:「和哥哥喝杯酒消消氣,女孩子鬧彆扭是常有的事,回頭哄哄就好了。」
酒瓶發出的脆響彷彿將鬱悶發泄完了,孟時和老鄧碰了碰杯子說:「回頭麻煩請小工幫著拾綴下碎玻璃。對不住了。」
老鄧爽朗的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小事情,你還沒把我這裡全砸了。」
孟時歪過頭笑:「要是我全給砸了呢?」
老鄧眨巴著眼道:「你不會。你不知道古玩界送了你個斯文狐狸的稱號?」
「憑什麼啊?發酒瘋不能以常理論,我今天就是喝醉了,當個沒文化的流氓也很正常!」孟時想起了自己對馮曦一直態度良好,二十五孝的對聯都擺出來了。他對她太寵,都不像他自己了。聽了老鄧的話就沒好氣。斯文?他現在火大。剛才他就想拽住她說個清楚明白,又生怕自己發火把事情做絕了沒有迴旋餘地,眼睜睜看著她走。好不容易有點進展,又打回原形。他現在還記得馮曦跟蝸牛似的,輕輕一碰就縮回殼裡的態度。
老鄧嗤笑了聲說:「孟老弟,有時候吧,對女孩子君子還不如當流氓呢。你這是關心則亂,患得患失!」
一語敲醒了孟時,他怔了怔又嘆氣:「老鄧,我當你是大哥一樣,對你我就不客氣了。你說,我怎麼就對一個離過婚的女人這麼上心呢?」
這話老鄧不愛聽了,挾了塊自己做的跳水兔邊嚼邊說:「注意你的語氣。她離過婚,你對她上心了,她就該覺得自己矮你一截?我看剛才那位小姐不錯的,就算她是離過婚的,可氣質比好些沒結過婚的黃花大閨女都強。你是不是提人家的傷心事了?」
孟時分辯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她能對我說,別藏著掖著。」
「誰願意成天把自己的傷心事對別人說?」
「我不是別人!」
老鄧給他滿上酒,語重心長的說:「就因為你不是別人,所以你更不應該提。有時事情是不能擺在檯面上一五一十的分析的。你想知道什麼?她為什麼離婚?離婚是誰的過錯?這些都不重要了,誰叫你沒能在她結婚前認識她。最關健的是現在你倆能不能好下去。」
孟時正想說他不是因為提離婚這個話題把馮曦氣走,聽到老鄧最後一句話眼睛卻亮了。他仰頭喝完酒對老鄧笑:「明天去看那隻宋窯碗,我先走了。女人隔了夜再哄難上加難。」
老鄧呵呵笑著說:「去吧,把搓衣板跪平了再起來。」
孟時大踏步往外走,回頭笑道:「聽嫂子說,自從有洗衣機后,家裡的搓衣板捨不得扔,成你的專用了。」
他走出月洞門時,外間長廊上還坐滿了食客。孟時聽到一聲嬌呼下意識的回頭,就看到江瑜珊從一旁站起來,興奮的沖他揮手。他迅速往江瑜珊坐的地方看了眼,見在座的都不是熟人,這才微笑著走過去道:「真巧。」
江瑜珊一個健步竄出來,拉住了他的胳膊:「時哥,你終於回來了,今天你媽還念叨你呢。」
孟時不動聲色的撥開她的手道:「我也是才回來。晚上還有點生意上的事要談,我先走一步,你慢慢吃。」
江瑜珊臉色潮紅,散發著薄薄的油光,更顯嬌艷。她眼中晃過一絲失望,不相信孟時才回來。她已經習慣孟時躲著她了,江瑜珊並不在意。她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沒有努力到最後,她絕不放棄。想到這裡她露出笑容說:「時哥,你這次去越南參加拉力賽拿名次了嗎?真想和你聊聊。不過今晚陪客戶吃飯走不了。你手機打不通,給我號碼,回頭我找你。」
孟時的眉揚了揚笑道:「我回來了,手機就能打通了。你忙,我還有事。」他頜首微笑,毫不留戀。
陳蒙年紀輕輕做了材料部經理,拿單子時裝孫子,可是找供貨商時他卻是大爺。江瑜珊是鋼材供應商,一向和他熱絡著。陳蒙覺得江瑜珊不錯,人漂亮大方,辦事老到。他是長年在歡場上打滾的人,也抱著幾分曖昧的心思。看到江瑜珊對孟時的態度,陳蒙不免有些吃味。他總覺得孟時眼熟,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來。陳蒙端著酒杯笑道:「瑜珊,你這個朋友是開計程車的?」
江瑜珊怏怏坐下,聽到這話眉一挑,杏眼瞪得圓了:「說什麼呢?他怎麼會是開計程車的!」
「今天他開了輛計程車來我公司拉客!」陳蒙肯定的說道,輕視的笑了,「我親眼看到的還有假?真的是輛計程車。我還見到我們公司機械部的馮經理上了他的車。」
江瑜珊被弄糊塗了,孟時怎麼可能去開計程車?他不是在自己創業嗎?難道是錢不夠?她壓下疑惑笑道:「聽說你們公司現在各部門分頭接單了?我們豈不是每個部門都要去熟悉?陳經理,聽說渠江開發公司最近就有一單鋼材,就是你們公司機械部接洽的吧?」
陳蒙呵呵笑道:「沒有熟悉的供貨商,不知道市場價格,機械部簽了還不是要拱手讓出來。不過,渠江的訂單我這次不碰。哦,就是剛才給你說的馮經理,渠江歸她負責。」
一個能讓孟時去接她下班的女人?江瑜珊的直覺這樣告訴她。她笑頰如花,替陳蒙滿上酒道:「和陳經理合作一直愉快。渠江的單陳經理雖然不碰,卻一定要幫幫我,替我引介下馮經理?」
陳蒙眼中閃過一抹精光,端起酒杯笑道:「這沒問題,不過,你最好和王副總事先溝通一下。」
他的二手計程車停在一溜高中低檔轎車中格外醒目,孟時不費勁就找到了。他掏出鑰匙慶幸自己還沒喝高,開車去找馮曦應該沒問題。走得近了,他看到一個人影低著頭在他的車旁走來走去,孟時便愣住了。
街燈蒙朦朧朧的灑下來,馮曦抱著雙臂慢吞吞的在車旁邊來回走動。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瘦長,看不清她的表情。她腳下踢著一塊石頭,從這頭踢到那頭,再踢回來。
石頭來來回回滾動著,滾落在他的心上。像鋼琴鍵盤上飛舞的小手,在心間彈奏出一曲溫柔歡快的歌來。
孟時心裡竟是一酸,隨即熱血沸騰。
他像一隻豹踏著溫柔的腳步,悄無聲息的接近她,在馮曦愕然抬起頭的時候優雅的問道:「為什麼要回來?」
馮曦的勇氣在看到他的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目光遊離,吱吱唔唔不知道該怎麼說。她走到中途想不通自己為什麼要倉惶的跑掉,就叫師傅掉頭回來。她覺得她可以理直氣壯的對孟時說,她不喜歡談過去。她覺得她可以坦坦蕩蕩的對他說,你認識的人是現在的馮曦,過去是她一個人的過去,帶不到她的現在來。她還覺得見著孟時她能驕傲的抬著下巴告訴他:「我離過婚,以前還談過戀愛,我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站在孟時的車旁,她突然就平靜下來,她想什麼也不要說了,回家算了。也許讓孟時冷靜,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會是件好事情。然而無數輛計程車從她面前經過,她只需要揚揚手就能結束這種糾結的情緒,手臂卻舉不起來。腳步從車頭移到車尾,徘徊良久她一直在問自己,是真的氣不過跑回來,還是心裡捨不得他了?
馮曦想起與孟時的初見,想起他在杭州陪著她喝酒,想到他揍田大偉的那一拳,想起他煞費苦心幫著她減肥就為了讓她找回自信,想起他陪她去批發市場買衣服,想起剛才溫軟的一吻。
與孟時在一起的時光宛如早晨那朵翠綠潔白的梔子花,芬芳清新得叫她沉醉。這是她夢寐以求的生活,清晨的廚房散發著牛奶的味道,早間新聞在耳邊碎碎叨叨的響起,各自收拾好行裝去上班,期待一天工作后再相伴渡過溫情脈脈的夜晚。她踢著石頭不斷的想,她捨不得放棄新生活開始的希望。
他此時就站在她面前,擋住了燈光,雙眸幽深明亮,讓她無法正視。孟時卻並不准備放過她,逼進了一步問道:「為什麼要回來?」
「我想知道你究竟說了句什麼讓老太太那伙人跑了!」她說完這句話恨不得去撞牆。
孟時壓住想爆發出來的笑意悠悠然說:「我對老太太說,我以前有兩次給你錢時告訴過你,再也不要出來行騙了,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好人。派出所都有登記的,還要再去一趟嗎?你回來真的就想知道這個?」
馮曦硬頭頭皮回答:「嗯,我就只想知道這個。」
孟時笑了笑,並不放鬆:「你撒謊的跡象這樣明顯,真的以為能矇混過關騙倒我?為什麼要回來?」
這是他第三次追問她為什麼要回來。馮曦把臉往旁邊一扭再也說不出話來。她生出一種怨恨,恨他這樣逼著她。她無比懊惱的想,她真不該回來,活該被孟時窮追猛打。
她微微偏開的臉顯露出一種難為情,倔強又美麗。胸口微微的起伏著,突然她的眼光就瞥向駛來的一輛計程車。馮曦馬上揚手,她萬萬沒有想到見到孟時後會陷入如此尷尬的境地。原先準備好的那些慷慨激昂都成了笑話。
手落進了孟時的掌心,他一把拽住把她拉到了車背後,用力的吻下。他的氣息和擁抱讓馮曦想起小時候父親的擁抱。有一次上街在夜市上走得散了,她站在街中心放聲大哭。父親擠進人群后就這樣抱緊了她,一聲聲喊著她的名字哄著她,發誓再也不會弄丟她了。那晚父親的懷抱讓她感覺無與倫比的安全。
馮曦輕輕的移動著手,遲疑了下抱住了孟時的腰。這時遠處一輛車過來,車燈強有力的從兩人身上掃過。馮曦把頭一埋抵了在孟時胸前,惹得他笑了起來:「再躲別人也不會以為你是根樁樁!」
馮曦用拳頭捶了他一下,嗔道:「還說!讓人瞧見又不是什麼好事!」
孟時微笑著看著她,以指為梳將她低垂的流海往上攏了攏,輕聲說:「我不該那樣問你,對不起。」
馮曦眨巴了下眼睛,孟時將她抱進了懷裡說:「原諒我,我只是嫉妒了,沒有在你最好的年華遇到你。」
她的眼睛突然就濕了,原本說不出口的話在這瞬間彷彿都能極自然地告訴他。馮曦靠在孟時胸前說:「傅銘意是我大學時的男朋友……」
孟時的手擋住了她的嘴,他笑容明朗,雙眼熠熠生輝:「為過去那些事鬧騰太敗家了,浪費了一鍋香噴噴的跳水兔。你餓了沒有?咱們去吃海鮮燒烤。」
他的笑容感染了馮曦,她彷彿覺得生活中有一扇窗戶被打開了,看到的全是明媚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