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黃雀在後(下)
彼時的夜,靜悄悄的。
除卻曠野的風聲,夏蟲的鳴叫聲,和衣袂聲。
沈廷玉想,按照之前的計劃,她引開了那木寒塘和那個鬼臉男,給元秋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憑藉元秋的能力,現在已經脫困了吧。
她一抬頭,月上中天。
距離她從燭陰谷出來已經快一個時辰了。
她掙扎著從地上站起身,只覺得周身四肢百骸像斷裂一般,五臟六腑也脫離了原先的位置。
胸腔里火辣辣的疼。
她很興奮的發現,自己之前一直處在幽冥第三境的功力,竟然隱隱有了突破之意,她覺得自己快要觸摸到了第四境的邊緣。
用元秋的話來講,像她這種進益飛快,學一年就能趕上別人十年的怪咖,根基是極不穩滴,需要經常挨揍,把地基給夯實了,才能真正達到武學巔峰。
看來若想進益就要要找比自己牛逼的大咖,挨頓揍阿。
沈廷玉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看了看天,秋姨經驗豐富,自會知道自己自保,她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份內,去葉九娘那等著她。
休整了半個時辰的她,雖然渾身骨頭還是疼,但已比之前好了很多。
到葉九娘在山下的小屋裡已是後半夜了。
山間月色如水,隱隱有些涼意。
葉九娘的小屋燈已熄滅了,風吹的樹葉嘩啦啦作響,極是靜謐,隔著窗聽不見半點聲響。
九娘向來睡的很沉。
沈廷玉抬手,想敲門,手在門前放了半天,終是沒有敲下去。
三天前,她還帶著阿獃在這裡蹭吃蹭喝。
才短短几天時間,怎麼感覺像一個世紀一樣久。
她對葉九娘有愧疚,雙雙的死,她也有責任,想到九娘唯一的女兒……
沈廷玉有些黯然,她甚至都想好了,等真相瞞不住的時候,她願意把葉九娘當自己的親娘來照顧。
她發出一聲極低的喟嘆,安靜的轉身,走出了籬笆小院,坐在通往幽冥山門前的那塊石頭上。
就在這裡等著吧……
空氣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傳來,像是焦糊味,又像是硝石爆炸后剩下的味道。
沈廷玉一個激靈從石頭上坐了起來,飛快的衝進了葉九娘的屋裡。
床上的被子還整齊的疊放著,桌上放著一個茶杯,茶杯里的茶還是滿的,只是已經涼透。
但人去了哪?
沈廷玉忽然想到了那股奇怪的味道,她甚至開始有些后怕,自己沒有殺成玄機那老東西,以他的奸詐自然會想到葉九娘和雙雙之間的關係。
她怎麼就這麼該死,忘記這回事了!
如果九娘出事?那她這一輩子將不會安生的!
沈廷玉只覺得渾身的血液衝到了頭頂,幾乎來不及思考直直衝上山去。
越靠近山門,那股焦糊的味道越濃厚。
白煙滾滾,像是這暗夜裡魔鬼伸出的匹練。
當她怒氣沖沖奔到山門前,看到眼前場景時,徹底傻掉了。
碩大的白玉山門,一邊已倒塌。
一根玉石壓著兩個看守門童的屍體,鮮血流了一地,順著台階滴滴答答的向下蔓延,甚至在低洼處形成一條蜿蜒的小溪。
她順勢往上,幾乎每隔一段距離,就能發現一個幽冥教弟子的屍首。
這些人,有的她眼熟見面打個招呼,有的眼生,只在每年大會祭祀時見過一面,有的甚至連名字都叫不出來。
沈廷玉一面往山上走,一面數著這些同門。
她前世是和亡靈打交道的,見過太多的死亡,但當這種幾乎用橫屍遍野來形容的,真的只有在戰爭中才見過。
她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的撞擊著。
連入三進山門,一個活口都沒有!
幽冥教這幾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沈廷玉一路走著,一路看著有沒有活著的人。
她忽然想到了天樞還在留仙崖,想也不想,飛快的向著留仙崖的方向奔去。
院子的門四場大開的,院子里漆黑一片,沒有一點星火,她的屋裡已被翻亂,草藥和琉璃瓶子灑落一地。
她急匆匆的找到每個房間,竟一個人影都沒找見。
究竟發生了什麼?
剛要離開,忽聽那顆老槐后發出一點奇怪的聲響,她急步衝去,一把抓住藏在樹后的人。
「出來!」
「嗚……」
沈廷玉一怔,竟然是那個靈霄殿的張婆婆。
「是你?」
那婆婆臉色極難看,渾身是血,背上還插著一支斷裂的羽箭。
「你怎麼會在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張婆婆傷的不輕,之前一直處於半昏迷狀態,被沈廷玉這一抓,清醒了大半。
「晉人攻上來……說咱們,咱們這裡私藏了朝廷欽犯……他們,人好多,用了火藥……把活著的人,抓走了,幾個長老也被抓走……走了,這……這裡離的最遠,我是來告訴……你,不,不要喝……」
她應該是發現了飲食的問題,從靈霄殿跑來,告訴她。
沈廷玉給她止了血,扣上了她的脈搏,眼神一黯,那一箭傷了心脈,沒救了。
「我師傅也被抓去了嗎?晉人怎麼會攻上來,不是有機關嗎?長老們那麼厲害,怎麼會被活捉?」
張婆婆的因疼痛哼了一聲,艱難的開口「長老們,今日午飯後,不知為何……集體失了氣力,像是中了軟禁散的毒,卻比軟筋散厲害……幾個大弟子,也,也出現了相同的癥狀!晉人便是……便是那時候攻上來的,我們,我們中計了。你,你快逃,去救……」
張婆婆最後一個字還未說完,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死前,還固執的伸著手,瞪著眼睛看著她。
死不瞑目!
沈廷玉將自己的外套脫了下來,蓋在張婆婆身上,抬手蓋住了她死死睜大的眼睛。
腦子裡忽然想起來,十年前,她剛入師門沒多久,張婆婆總是仗著自己資歷老,兇巴巴的對她們這些新入師門的弟子。甚至會冷嘲熱諷動輒打罵。
尤其是對她這種沒有背景,也不是拜在大長老門下的人。
她總是在背後和元秋吐槽,這個老女人就是當代容嬤嬤。
後來有一天,她在河邊上看見張婆婆蹲在溪水邊上沖洗傷口,那傷口深可見骨,已經紅腫發炎,正是鞭傷。
正是冬月,溪水冰涼,她的鼻尖疼的冒著汗。
她在靈霄殿,屬於玄機長老門下,那傷七八成就是靈犀打的。
她雖不待見這人,卻也心生惻隱,扔下一瓶葯,學著張婆婆的語氣諷刺幾句就走了。
後來這幾年,張婆婆還是那般兇巴巴,對新入門的弟子,對所有不是大長老門下的人。
但沈廷玉發現,每次只要是她當值,最新鮮的瓜果、質地最好的布料,最乾淨的被褥,總會先送到留仙崖。
表面上卻不露半分。
有的人總用著自己的方式,報答著心中的滴水之恩吧。
正如現在這般,她第一時間發現了靈霄殿的飲食出了問題,第一個想到的是跑到這來,告訴她……
沈廷玉曾以為自己和這個時空,這個時代,這個幽冥教,不曾投入太多感情。
她討厭這裡朱公,討厭這裡的狗眼看人低,討厭那些無形的制度和無法逾越的階級。
但是她似乎忘了,正是這些她討厭的不喜歡的幽冥教,將無家可歸的她養育長大,給她提供避風港,給她提供了安身立命之所!
有些東西你以為不過是浮雲萬里,飄渺虛無,然早已如潤物無聲的細雨,深扎在每一寸血脈里!
沈廷玉目光微紅,死死的抓住了張婆婆的手。
「放心去吧!剩下的事,該活人操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