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陸昭明
「陛下,越州那邊的密報到了。」
「念。」
「九真城破,中行瓚授首,越州諸郡收復在即,另,司徒靖似有南下之意,望陛下及早提防——臣曲無顏叩首。」
段懷璋,或者說陸昭明,正坐在龍書案前提筆臨摹著一副字帖——那是真正的段懷璋某日酒後親筆所書的玲瓏塔碑拓,無論風骨韻味皆屬上乘,可惜酒醒之後偏偏再難寫出如此出類拔萃的作品,是以他常常會拿出來反覆斟酌其運筆行文,如今這習慣正好方便了陸昭明光明正大地模仿其字跡。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叛賊授首天下太平~」太監念完,興沖沖地跪倒在地,口稱萬歲賀喜不止,好像絲毫感覺不出陸昭明並無半分的欣然。
「......回信,令曲無顏設法潛入嘯月城,時刻監視司徒靖的府邸,若是其家眷有擅離的跡象......就地格殺——還有,傳旨百里涉進兵琅中,若是司徒靖有任何越軌之舉,即刻攻打不必再報與朕知......還有叮囑他,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陸昭明聽到南下二字,心裡便清楚司徒靖絕不是要回歸瀚海,而遠在嘯月城的褚競雄就是他的致命死穴。
可惜百里涉遠在居安,此時即便傳旨也於事無補,他只能寄望於這個翼越都督能夠洞悉先機,搶在司徒靖前面阻斷他進兵滁州的途徑。
他滿意地看著紙上的字跡,雖然依舊比不上那副玲瓏塔碑的俊逸洒脫,但只論筆跡,已經和段懷璋幾乎別無二致,只是某些細微之處還有待磨礪,比如利字右下的那一勾,段懷璋喜歡頓筆顯得飽滿圓潤,而他卻怎麼寫都藏不住凌厲的鋒芒。
好在那不過是一個點而已,即便是精於此道的方家,若不是刻意留心恐怕也難以察覺出端倪。
龍袍在身,大權在握,除了沒有美人在側,陸昭明似乎已經可以說別無所求——而他之所以不敢染指後宮,一來是因為他本性並非好色之徒,二來他也不敢去碰那些和段懷璋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畢竟最了解男人身體的,就是女人。
而最令他擔心的倒不是這些,而是他的臉,外人看來他是喜怒不形於色,但他自己很清楚,那張臉已經幾乎無法做出任何錶情,感覺僵硬地好像一張面譜,而且每逢子時便痕癢難耐,他心知這絕不正常,卻又不敢請宮中的太醫診治,飛鴿傳書給長孫懼也都無一例外地石沉大海,他甚至有些懷疑雲記商號是否已被司徒靖徹底剷除。
「傳旨擺駕,朕,要去探望一下魏王——還有,宣太醫院院使隨行。」眼下除了遠在嘯月城的褚競雄,他手中的另一顆籌碼便是段歸。
司徒靖並非野心勃勃之徒,這一點在北周人盡皆知,否則他也不至於從太后入幕之賓淪落成江東的親王幕僚——但段歸可就未必了,雖然陸昭明早已經派了幾十個御醫詳細診斷過,但在那個擾人的噩夢裡,段歸每每都會大笑著從病榻上一躍而起,隨後化作一陣風不知所蹤。
「遵旨~」太監們早已經習慣了他這怪癖,宮中甚至有傳言說這位新君是勾搭上了自己的皇嬸,所以才對三宮六院不屑一顧,才會三天兩頭地往魏王府里跑。
寧緗在建康城裡可謂艷名遠播,無數百姓每日守在魏王府的門口只為一睹這位黎越王妃的陣容,而有幸見過的則逢人便誇耀其天姿國色,以至於京中煙花院里的黎越女子身價漲了足足五倍,甚至連過去以膚如凝脂而自豪的中原姑娘們,都紛紛在臉上敷起了淡淡的松墨。
皇帝出行,排場自然大得驚人,數百人前呼後擁佔據了整條街道,光是打扇的宮女就足足有三十六個之多,七十二棒長行鑼聲聲震徹雲霄,沿途百姓個個屈膝跪拜俯身垂首,生怕那顆腦袋抬得稍稍高一點都會被判個仰面視君有意刺王殺駕,然後就此身首異處死得不明不白。
陸昭明已經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這樣的場景,但每一次身臨其境都依舊會讓那種莫名的酣暢之感油然而生——不到一年前,他還是一個永遠低著頭對任何人都和顏悅色的奴才,而現在除非他下旨,否則永遠只能看到別人的頭頂和後腦。
最後一聲鑼音剛剛落下,御輦也正好停在了魏王府的大門前,隨行的太監振聲高呼之後,府門隨之大開,隨即早就恭候多時的寧緗和一眾家人僕役從裡面魚貫而出,緊接著燕別翅排開,在陸昭明的面前齊齊跪倒。
「參見陛下~」
「參見陛下~」
「參見陛下~」
「免禮,平身。」寧緗盈盈拜倒,陸昭明上前伸雙手相攙,而這舉動落在遠處那些竊目觀瞧的百姓眼裡,就成了皇家艷聞的實據,有幾個膽大的,已經偷偷捅著身邊的夥伴並露出一抹猥瑣的笑意。
「皇嬸,皇叔他......還是毫無清醒的跡象?」陸昭明的語氣甚是關切,可表情卻一如既往地平淡,令人不得不懷疑他是否口不從心。
「回稟陛下,這些日子以來不僅並無好轉,連進食都......」寧緗話音未落眼眶已是通紅——段歸自從被送回建康以來,便只能進一些參茸之類熬成的湯汁,但即便如此也只能吊著一條命而已,眼看過去了一個月,人已經不可避免地瘦了下去,幾近於皮包骨。
而她沒說出來的話不問自知,顯然段歸已經虛弱到連湯汁都喝不下去的地步了,這自然也意味著他命不久矣。
「這麼會這樣!太醫院院使何在?!宣他來給皇叔診脈!」陸昭明轉身對著身後的太監怒道,可神情卻依舊是冷若冰霜。
太醫院院使聽得皇帝大發雷霆自然是急急忙忙趕上前來,可他並非第一次來給段歸問診,之前幾次的診治也都是大同小異——氣血兩虛,五臟不服,神藏失治,但並無致命之疾,通俗來講,就是不知道因為什麼以至於昏迷不醒。
偏偏這簡單的昏厥他們用盡了手段也不見好轉,反而竟越發的嚴重起來——院使此刻湊近了方才發現,段歸那張臉竟已滿布著烏蒙蒙的死氣,以他的經驗幾乎不用搭脈,一望便知是命在旦夕之兆。
但是天子在側他豈敢輕慢,於是還是老老實實地伸出雙指搭在脈門上凝眉沉吟了許久,起身之時儘可能裝出滿臉的哀戚,還有滿腔的有心無力。
「啟稟陛下,魏王氣血幾近枯竭,五臟六腑也趨於停滯......恐怕,只在今夜了。」
「胡說!定是爾等醫術不精推諉抵賴——來人,拉下去就地正法!」
「陛下~陛下饒命啊~」
「啟稟陛下,實不相瞞,臣妾也曾請郎中來看過,診治的結果和院使大人一般無二——今日若非得知陛下要來,臣妾與家人便已經準備殿下的後事了......」寧緗說著話伸手掀開了段歸的錦被,陸昭明這才發現他一身蟒袍松領無扣,腰間也僅僅是松垮垮地系著一條綢帶,儼然已是壽衣加身。
「這......罷了,下去吧。」
「謝主隆恩~謝主隆恩~」
院使耳聽得赦免之言,立刻腳下生風般一溜煙沒了影子,生怕走得慢了會把人頭留在這裡。
「既如此......傳旨,朕今日就留在魏王府,希望可以天子福運庇護皇叔可以轉危為安。」
「既如此,多謝陛下洪恩。」
話雖然說得冠冕堂皇,其實用意無非是留在這兒看著段歸咽氣罷了,而這一點寧緗又豈會不知——但她也只能滿口答應甚至還要叩首謝恩,因為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頭。
陸昭明滿意地點點頭,隨即裝模作樣地寒暄一番之後便在眾人簇擁下往東跨院去了,按理說皇帝是天下共主,他走到哪裡都應該是主而不是客,可惜他不能和一個奄奄一息的將死之人共處一室,況且這也太不吉利。
不過膳食和一應的排場卻絲毫不敢怠慢,他看得出寧緗刻意討好的獻媚,黎越人果然是狼心狗行的異族,什麼繾綣情深,說到底還是為了利益而已。
他甚至在想,自己此刻若是稍加暗示,寧緗會否直接投懷送抱,想著想著他不免有些心猿意馬,而就在此時,一聲凄厲的哭嚎驚碎了他的綺夢。
「殿下~!!!」
「陛下,魏王薨了~」哭嚎之後隨行的小太監忙不迭地進來稟報,久居深宮的他自然明白天子和魏王之間的齷齪,此刻一副喜笑顏開的模樣,與其說是報喪倒不如說是在賀喜。
陸昭明自然不能只聽一面之言,他在這晦氣的地方等了這麼久,當然是為了親眼見證段歸離世這一盛事。
當他再次來到段歸病榻前之時,屋子裡已經聚滿了家眷,寧緗似乎早有準備,此刻已經是一身麻衣素裙,而其他的下人們也是個個披麻戴孝哭得好不凄慘。
段歸靜靜躺在床上,與白天見時並無二致,只是臉色越發地青紫,陸昭明跌跌撞撞地走到床前僅僅握住他的手,果然是冰冷僵硬。
「皇叔!皇叔!」他語帶哀戚,用身體擋著眾人的目光后伸手探了探段歸的鼻息,自然不可能有一絲一毫的異樣。
毫無疑問,段歸死了。
「皇嬸節哀,此間後事還要你一力料理——傳朕旨意,魏王段歸身先士卒靖難定亂,於社稷有再造之功,即日起徙封齊王,謚號襄,入葬皇陵配享太廟!齊王妃寧緗賢良淑德匡國輔君,敕封安和郡主,一應禮制與親王同。」
「謝陛下隆恩。」寧緗眼帶淚痕飄飄下拜,看得陸昭明不由心神蕩漾——但他是陸昭明,絕不會因為心有旁騖的陸昭明。
「皇嬸請起,朕這就回去起草詔書傳之天下,十八日後,朕再親來為皇叔送行。」
他在寧緗和魏王府眾人千恩萬謝之中離開,登上鑾輿的剎那間,一臉的哀戚與惋惜便頃刻間蕩然無存。
「你帶上些機靈的,這些天就留在魏王府,皇嬸有什麼需要的你務必照辦,聽懂了么!」當著段歸的遺體,看著寧緗千恩萬謝的樣子,陸昭明心中說不出的痛快,但即便如此,他也並未忘記安排親信之人盯著寧緗——段歸雖死,她卻也能號令黎越,何況還有個手握重兵的司徒靖。
「奴婢遵旨~」太監哪裡會不明白他的用意,所以他遠遠看著跪伏在地哀怨凄涼的寧緗,嘴角更是掛上了一絲惡毒的笑意。
那笑容簡直就是在說——哼,你若聽話便罷,若是有什麼差錯,雜家第一個不饒你這賤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