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不是結局的結局
武陵沒了韓氏,不僅未見衰落反而氣象更新,港口比之前更繁華,百姓的生活也比往昔更加富足。
而韓氏當初卻信誓旦旦地對百姓們說,朝廷若是掌控了此地,必定會將之前沒收到的稅賦在短短几年之內盡數撈回來,到時候別說是豐衣足食,能湊活度日便該謝天謝地。
而事實則證明韓氏不僅在聚斂上頗有一套,在蠱惑人心方面則更是駕輕就熟。
曾經以漁獲買賣為主的港口如今停泊的都是大大小小的貨船,倒不是因為朝廷只用區區數月光景便讓此地煥然一新,而是因為過去水路的買賣都被韓家人壟斷,普通百姓即便明明知道有利可圖卻不敢染指,而那些紈絝子弟又經營不善,於是十餘年間,原本江東數一數二的港口竟然江河日下——而如今百廢待興,新朝伊始便有聖旨免去武陵水運碼頭三年賦稅,於是短短時日內,此地便重煥生機,一時間竟與江北的山陰、弋陽難分軒輊。
唯一與往日不同的是,原本停泊岸邊的花船此刻卻遠遠地離了港鳧於江面,原因無他,只因代行州事的司徒靖家風甚嚴而已——城中百姓盡皆傳言當日風情水榭再入武陵時出於禮貌送了請柬去府衙,不想卻被司徒夫人撕成粉碎差人送了回去,接著有人聽到府衙內乒乒乓乓地響了一夜,次日天明,那司徒大人便宣布即日起花船隻可夜間入港,天明即行。
「夫人,我已經按你說的不許他們白日入港了,為何還不信我?」
「誰知道你是不是惦記著去鬼混!」
「天地良心!娘子你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論輕功或不及我,能瞞過你耳目的人,恐怕還沒生出來......」
「那你總往江邊跑什麼!」
「娘子......送婚使團北上已有一段日子了,按理說北周早該將此事昭告天下,可至今沒有半點消息,我擔心他們會否另有所圖......」
「又是為了這些,煩死了,去吧去吧——把那件裘皮大氅穿上,江風硬,小心受寒......」
司徒靖輕輕將妻子攬進了懷中,褚競雄雖然面露著幾分心不甘情不願,卻依舊順勢倒在了他的胸口——若無十分的眷戀,又何來三分的哀怨。
半晌之後兩人才依依不捨地分開,褚競雄細細地為夫君繫上了大氅的絆絛,又拿過一旁早已準備好的食盒,裡面早已備下了熱菜和靚湯,底部的銅匣里是滿滿的銀絲炭,足夠讓這些飯菜在幾個時辰里都保持著溫暖。
因為司徒靖今夜必定又將夜宿軍營,自到武陵,他幾乎有一半的時間都是在江防營度過的,偶爾回家看看嬌妻愛兒也不過逗留數個時辰或者一半天,稍作休息緩緩衣服便又急急而去,一如現在。
「參見大人!」
「免了,今日如何?」
「回大人,一切如常毫無異狀——只是......探子回報,柳慎之似乎在拆除水寨,而且從前天起他們的戰船便再未照常巡江了。」
數月前,柳慎之自并州出兵東向,在冀州以北沿江紮下幾十座水寨,屯兵足有數萬,大小戰船近千艘,儼然有順江而下取武陵之意,這也是段歸和司徒靖對武陵放心不下的原因所在——段歆柔指明要葉浚卿送嫁,其中的涵義他們或多或少都能猜出幾分,換做誰恐怕也狠不下心橫加阻攔。
乍聞柳慎之在拆除水寨,司徒靖吊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看來和親之策到底還是有了些作用,北周朝堂之上主和的聲音終於壓過了主戰的狂熱,未來最少又可以有十年的太平。
司徒靖本來應該為此感到欣喜,可一種莫名憂慮卻縈繞在他心頭揮之不去。
入夜之後,江上的寒風更甚,司徒靖的憂慮也更甚。
水寨沿著江岸灘涂而建,與武陵港比鄰而居,進可北上制敵,退可保武陵港無憂,如此安排可謂天衣無縫,但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萬一。
隨著夜色漸深,十餘條描金彩繪的花船自江中緩緩駛來,沿岸水寨的守軍沒有半點防備只因連日來皆是如此大家早已經習慣。
殊不知這一次花船之上暗藏的不是風月而是刀槍。
一條瘦高人影身披一襲黑鴉羽氅立於船頭,他看起來似乎很虛弱,披頭散髮之狀更是好像一個垂垂老矣的巫師,只是他按著劍柄的手卻是非比尋常的修長乾淨,每一分指甲都細細修剪過,兩隻眼睛更是如同鷹狼一般殺機凜凜。
司徒靖當然不知道危險正在逼近,因為他此刻正在帳中享用著妻子親手準備的晚餐,雖然飯菜已經放了幾個時辰,但依舊溫熱如初,色香味也絲毫沒有半點的衰減——因為褚競雄的廚藝實在僅能填飽肚子而已,已沒有太多可以下降的空間,只是司徒靖對此甘之如飴每日不可或缺。
剛剛舉起筷子,便又是一陣不安襲來,引得司徒靖的心臟一陣狂跳不止——這種感覺已經不是第一次,自來武陵之日起便愈發頻密。
「來人!」
「都護大人,有什麼吩咐?」
「吩咐下去,就說今夜霧大,來往船隻一律不許入港停泊,以防不測——已經入港的,派人細細查驗,如有不妥即刻拘押。」
「......大人,那些花船?」
「一律照此辦理。」
司徒靖眉頭一皺,心道這副將此時此刻居然還惦記著花船上的風情,來日還是調往他處為好。
江上的霧氣確實很重,以至於十幾尺外邊看不清人影,所以那些花船滿載著北周士卒進港時,守衛的吳軍竟沒有一個發現異狀。
「大人有令,今夜一律不許入港,你們,儘速離開!」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奪取武陵正在今朝,大周兒郎們,殺!」黑袍散發之人沉聲斷喝,不等身後眾人出手便搶先一步飛身而起,接著劍光如驚鴻過長天,眨眼之間劃過副將的咽喉,霎時間人頭落地。
「敵襲!敵襲!」
「殺!」
「撤除橫江鎖!迎大軍入城!」
耳聽得外面陣陣喧囂,司徒靖知道大事不妙了。
「何方賊寇!受死!」擒賊先擒王,司徒靖盯著為首的黑衣人撲了過去,等著他的卻是一點如蛇信般的劍光。
「柳慎之!」
「司徒大人,久違了。」
多說無益,餘下的便只有你死我活而已,劍如急雨,卻不斷撞上似乎無形無質的遊絲,激蕩起一陣叮叮噹噹的響聲。
「多虧了你夫人,否則本官也難以短時間找到這麼多花船無聲無息地靠近武陵——司徒靖,你這輩子註定敗在女人的身上。」
一炷香不到,司徒靖已經漸漸支撐不住,柳慎之的人馬已經奪下了港口,眼見一片大霧之中,更多的艦船正乘風破浪疾馳而來。
司徒靖知道武陵失守只是早晚而已,此刻他可以做的,便是點燃烽火示警。
「休想!」一見司徒靖抽身而退,柳慎之便像是猜到了他的用意一般緊追不捨,然而片刻之後他發現自己上了當,因為司徒靖跑的方向不是烽火台,卻是城裡的府衙。
柳慎之輕蔑地一笑收起了手中劍,在他眼裡,司徒靖依舊只是個上不了檯面的男寵而已。
「你們幾個,跟我去府衙,剩下的人佔據港口——吳人無論是戰是降,一律斬盡殺絕!」
柳慎之立志要一戰摧毀吳人的反抗之心,所以他打定了主意,屠城。
「相公!這是?」
「柳慎之親率大軍偷襲武陵,江防失守,武陵已經守不住了......快!帶著孩子出城!」
褚競雄聞言也是驚慌失措,慌忙去抱孩子的她居然沒有發現司徒靖眼裡的戀戀不捨。
「娘子,你之前問我孩子的名字,我想到了——胡笳催夜雨,鼎鑊染河山,怒馬爭馳騁,鮮衣去復還......就叫他還兒吧。」
司徒靖扶著褚靜雄上了馬車,卻轉身鎖上了車門,接著他對著駕車的親信點點頭,馬車隨即在褚競雄的驚駭之中揚長而去。
「你幹什麼!你為什麼不上車!司徒靖!你王八蛋!」褚競雄無論如何也打不開生鐵鑄造的車廂,這部車本是為了保護這兩母子而制,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娘子,總有人要留下來的......此生虧負良多,來世,結草銜環......」
依依不捨的瞭望了良久之後,他轉身回到府衙,烽火台已被佔領,現在唯一的機會就是趁北周兵馬未至,槍將這裡付之一炬——府衙的後院藏有大量的火藥,只需一點火頭就能轟然炸響,這是連褚競雄都不知道的隱秘,也是不得已而用之的最後手段。
柳慎之趕到之時恰逢爆炸聲起,熊熊火光之中似乎有一人形單影隻——城外很快響起號角的嗚咽,烽火一點點往滁州方向而去。
有人寄望太平,也有人追逐功名,可這個世上實在有太多的慾望得不到滿足,太平又談何容易。
戰事再起,烽煙難平,一聲鼓角,幾人斷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