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狼,狽
生死一線間,沈稷右肘猛擊。
「嗷!」的一聲,受傷的野獸吃痛飛退,趁著空隙沈稷欲舉刀反擊,跛狼卻已經撲了上來,匆忙之際他只得伸手抵擋,卻正好把小臂送進了狼口。
餓狼撕扯著沈稷的血肉,劇痛之下沈稷揮拳亂砸——他雖然不算壯碩但好歹從軍數年頗有膂力,但可惜的是從這個角度他只能打中狼頭。
狼這種動物,號稱銅頭鐵骨豆腐腰,顧名思義其頭骨極硬,全身上下只有腰部是軟肋。
沈稷砸了不知道多少下卻毫不奏效,痛怒交加讓之下,他三指彎曲惡狠狠地扣向了跛狼的眼睛,隨即那畜生一聲慘嚎鬆口逃開,沈稷手裡鮮血淋漓——他竟生生挖出了狼的眼珠。
一擊得手,沈稷顧不得其他,慌忙持刀在手站起身來。
這時他才看清兩頭伏擊他的畜生——跛狼體型較小,而偷襲他的那一隻則整整大了一圈。這頭毛色發白的大狼體型精壯,牙齒猶如一把把閃亮的小刀,可此時它卻似乎有點茫然無措,四周嗅了嗅,嗷嗷叫了幾聲,一旁的跛狼聽到后似乎是安撫一般回應了一聲。
這頭大狼的眼睛里沒有那種野獸特有的精光,它竟然是瞎的。
難怪跛狼要通過嚎叫示意它何時攻擊!難怪它這麼大的體型只能在這裡埋伏著等待獵物!
沈稷此時才完全確定這裡只有這兩個畜生——因為這個瞎眼的老狼很可能是一隻被狼群趕出來的孤狼!而那隻看起來有點跛的,則根本不是狼,而是一隻狽!
以前他曾經聽一個獵戶講過,狼群之中偶爾會有一隻前肢短小的畸形怪胎出生,而這隻畸形的就叫做狽,他雖然行動不便身體孱弱,可是卻比其他的狼更狡猾殘忍,所以往往會充當狼群的「軍師」。
一個有狽的狼群,會比其他的狼群可怕十倍,普通的狼群進村不過是咬死些牲畜,而如果狼群里有狽,那往往是人畜都不能倖免。
有了狼王的悍勇和狽的狡詐,狼群進退有據攻防得當,很難被徹底絞殺,往往會為禍很久。
俗話說的狼狽為奸,指的就是這種合作關係。
但是天生萬物必有其弊,狽雖然倚仗狼王之勇可以逞凶一時——可狼王一旦年老力衰,狼群中就會不斷有青壯向它發起挑戰,直到把它擊敗並趕出族群,絕不會有一絲憐憫。
而老狼王身邊的狽,往往不知是出於報答「知遇之恩「,又或者身殘力弱而被狼群排擠,總之它往往會和老狼一起遠走他方,相依為命。
眼前的老狼明顯是一隻被人打瞎了雙眼,又被狼群趕出,只能和狽相依為命的狼王。
而這隻狽也當真如傳說的一樣陰險毒辣。
轉瞬之間,一狼一狽已對沈稷形成夾擊之勢,老狼在面前蠢蠢欲動,狽繞到他身後時不時的發出嗚咽一樣的聲音——這兩隻畜生是打算和他搏命了。
但是這反而讓沈稷多了幾分信心——對手必然只有這一狼一狽,因為如果是狼群,那身殘體弱的狽絕不會親自上陣參與捕獵。
他擦了擦臉上的血跡,想到兩匹狼只有一隻眼,決定利用兩個畜生的弱點來做文章。
打定主意之後沈稷毫不遲疑,持刀直撲老狼。
老狼雖然目不能視,但聽著風聲凜凜便知道沈稷沖它而來,果不其然一刀落空,沈稷刀勢不停欺身再上,老狼凶性大發尋機撕咬,一人一狼霎時間纏鬥一處。
狽在一旁緊緊盯著他們,時不時發出聲音提醒老狼,雖然沈稷根本無暇顧及它,但剛剛失了一目的狽尚未適應也不敢輕舉妄動。
沈稷越戰越勇,卻有意無意的帶著老狼靠近狽的位置,狽也十分警覺地閃轉騰挪,一直保持在沈稷的背後伺機而動。
僵持不下之際,沈稷的腳步卻好像被什麼絆住了一樣,整個人一下向後仰了過去。
一旁的狽見此情景「嗚嗚」兩聲,弓身如箭一般撲了過來,直奔沈稷的後頸。
老狼乍聽狽的叫聲也猛一擰身,高高躍起雙爪直撲沈稷前胸。
看到這一幕,沈稷知道自己成功了——這當然是個圈套,不賣個破綻哪裡能騙得伺機而動的狽以身犯險?
就在狽撲過來的幾乎同時,沈稷以刀撐地止住身形,用一個很不可思議的姿勢向左矮身橫移半步閃出了一個空檔——狼和狽就這麼狠狠地撞在了一起,哀嚎聲驚得林中飛鳥四起。
陰謀得逞之後沈稷略定身形,使勁全身的力氣對著狽狠狠地便是一刀——剛被老狼撞的七葷八素加上沈稷刻意利用它左眼的盲區,猝不及防之下它就此被砍中了脖頸。
「啊嗚~~~」霎時間血就像噴泉一樣涌了出來,知道自己命不長久的狽用盡最後的力氣仰天長嗥,聲音悲切地竟然讓沈稷都聽得出是叫老狼快逃。
驟然聞到同類血腥,耳邊聽得狽臨死前的哀鳴,得知同伴慘死的老狼驟然發狂,一雙瞎眼裡竟然淌下兩條血痕。
它不但沒有逃,反而嘶吼著撲向沈稷,帶起一陣中人慾嘔的腥風。
但雙目失明又沒了狽從旁協助的它怎麼可能是沈稷的對手?對方不斷地閃轉騰挪,製造著各種擾亂他聽覺的響動,老狼已經完全丟失了目標。
僅僅可以依靠耳朵的老狼不斷地撲殺又落空,憤怒和暴躁讓它本就衰竭的體力更快地流逝——很快老狼開始大口的喘息,帶著血的涎液從口鼻里流淌而出,四條粗壯的腿開始不住地顫抖,眼見得連站立也開始力不從心。
沈稷知道機會來了,他故意發出一聲長嘯飛身撲上,老狼掙扎著用盡最後的氣力向著他的方向一躍而起——它當然看不到沈稷突然屈膝躺身舉刀過頂,並不算鋒利的刀刃借著老狼的猛撲輕易地刺進了它的咽喉,咽喉在它的身上劃開了一道致命的裂痕,老狼尚未落地就已經成了一具屍體,血漿和內臟如雨而下,淋了沈稷一身。
不知是否是巧合,老狼的屍體恰恰撲在了狽的身上——一主一仆,生死相依。
一場惡戰,沈稷雖然險勝卻也多了幾道傷口,剛才性命堪虞之時尚且不覺得,此時一旦放鬆傷口開始疼的他額頭冒汗,他掙扎著盡量不讓自己昏倒,強忍著如潮襲來的倦怠在四周搜尋了起來,果然,不遠處的土坡上有一處被雜草遮蔽的洞口,應該就是兩個畜生的巢穴。
沈稷的身上並沒有帶火鐮,周圍更是找不到哪怕一塊燧石。他只能割了些生狼肉,閉著眼咬咬牙硬往下咽——狼肉本來粗糲,加上老狼年邁本應難以下咽,可一入口卻發現並沒有想象的那麼難吃,甚至恍惚間有些牛肉的鮮甜。
胡亂吃了幾口之後,肚子里泛起一陣暖洋洋的舒適,沈稷再也抵擋不住睏倦和疲憊的侵襲,鑽進狼窩一頭睡去.山空林海靜,鳥倦鹿徐行。
睜眼已是天光大亮,沈稷爬出狼窩一路循著溪流徐徐前行,清潤的晨霧讓他感受到了久違的舒暢。
經過一夜的休息,體力已經比昨天充沛得多,山間的微風好像能吹進他每一個毛孔一樣撫慰著他的身軀,陽光蒸騰著浸潤在林木中的水氣,瀰漫起一陣令人陶醉的祥和。
山間無路,顯然此地並不是來往必經之處,地上偶爾有些在敗葉枯枝的掩蓋下難以辨認的足跡,應該是獵戶所留。沈稷順著枝杈茂密的方向一路走來,不知不覺間已經出了密林,抬頭看看天空,太陽已經開始西斜,遠處已經隱隱約約有炊煙冒起。
破空之聲陡然響起,「嗖~」的一聲,緊接著一支冷箭從後方坡上直奔沈稷而來,箭勁一般,但凝視著山下炊煙,心猿意馬的沈稷根本沒想到有人會突施暗算。
「糟了,好像是個人!」沈稷隱約間聽到一聲驚呼,然後就一頭栽倒進了黑暗之中.醒來時他躺在一張土炕上,炕頭放著一碗水。
睡夢中的同袍們依舊如往常一般笑盈盈的,卻怎麼都不肯讓他盛粥,難耐的飢餓和焦渴把沈稷從夢裡拉回了現實。
他掙扎著爬起來伸手去夠水碗,可剛剛碰到碗右肩的一陣劇痛就讓他手一松,「啪~」地一聲后碗摔得粉碎,隨後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推門而入。
「哎呀我的祖宗~你可算是醒了!」進來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粗壯漢子,聲音和他昏迷前聽到的一模一樣。
「給我水」沈稷毫不客氣。
「是是是,您稍等~」這漢子看著五大三粗的,卻顯得有點唯唯諾諾。
「你射的我?」不一會,熱水端來,沈稷喝了幾口,放下碗問道。
「是小人眼拙,以為恩公是那畜生,所以.」漢子顯得很愧疚,垂手躬身說道。
「恩公?」沈稷不明所以。
「哦,那兩張狼皮是?」漢子一愣,反問道。
「昨晚殺的。」沈稷大概猜到了緣由。
「果然少年英雄!我就說肯定是恩公沒錯,恩公先歇息,我去給恩公熱飯~」說話間漢子就往外跑。
沈稷起身下地,發現自己身上已經被仔細包紮過,狼皮和朴刀不知道被放去哪了,殘破的軍服也被換過,身旁擺著一套粗麻布衣,想來也是給自己準備的。
推開木門,一陣飯菜肉混合的香味就撲鼻而來——這是個不大的農家院,三間草房都挺破舊。
「恩公怎麼起來了,快回屋歇著,快回屋歇著~」那漢子說著就從廚房緊走幾步過來要扶。
「我想透透氣。」沈稷也不客氣。
「哦,那恩公就這裡坐著稍等,飯馬上就好。」漢子看沈稷不肯回房也不強求,指了指院里唯一的一張破桌子后就繼續自顧自地忙活去了。
不一會兒,漢子端著兩盤青菜和一盆雞放在桌子上,接著又端出來兩大碗麥飯——說是碗,卻比盛著山雞的盆也小不了多少。
「菜是山裡採的,雞也是山裡打的,俺們這窮鄉僻壤的靠山吃山,恩公別嫌棄。」漢子搓搓手,憨厚的笑道。
「我叫沈稷。」
「俺姓蔡,俺們村都姓蔡,我排行老大,恩公叫我蔡大就行。」蔡大也不謙讓,端起碗先吃了起來。
「我是說,別叫我恩公,我有名字。」沈稷有點無奈,蔡大似乎憨厚得有點過分。
「那不成,小哥你幫我們村除了這倆禍害,咋的也不能直呼其名,要不俺就叫你沈兄弟。」轉眼間飯已經下去半碗,而且絲毫不耽誤他說話。
「隨便,我的東西呢?」沈稷邊吃邊問。
「哦,你醒之前,蔡胥把你那口崩口的刀拿去修了;狼皮讓蔡離拿走了,他說剝成這個熊樣兒,賣是賣不掉了,湊活給你縫個坎肩。你那身衣服實在是太破——哎,我記得剛才就扔那了,算了.嗯嗯,對了這個給你,俺給你換衣服的時候掉出來的。」整個村子都以打獵為生,蔡大口中的二人便是村裡的鐵匠和皮匠,而蔡大遞過來的,正是呂恂的將軍印。
「多謝。」沈稷接過揣在懷裡,鄉野山民,不認識這個絲毫不奇怪。
「沈兄弟,你當兵多久了,那兩隻畜生被從深山裡趕出來五六年了,我們圍剿了幾次都抓不住,兄弟你一個人傷成這樣還能宰了它們,好身手啊!」蔡大眼裡閃出一絲崇拜,顯然他沒少吃一狼一狽的虧。
「五年了。」五年前,老狼被逐出狼群;五年前,沈稷因緣投軍,此地相逢卻一死一生。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恩公吃完了就回去歇著,村長他們叮囑了恩公一醒就通知他們,我去知會一聲。」蔡大擦了擦嘴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然後就聽他扯著破鑼嗓子大喊恩公醒了,聲音一路往東越來越遠。
一炷香都不到,一大群人就簇擁著一個老者進了門,蔡大在一旁攙扶著老者依然走得顫顫巍巍。
「恩公啊,恩公在哪呢?老朽來遲了~恩公恕罪啊~」老者身形傴僂,滿臉的皺紋和老人斑已經讓他看不出年紀,可當他看見房裡的沈稷時,甩開蔡大的手快步跑來的樣子簡直可以用虎虎生風來形容。
老者三步並兩步快步上前一把攥住沈稷的手,雙膝一曲眼看就要下跪。
「老丈,您這.快起快起,不必如此。」沈稷看著他白髮蒼蒼的模樣,趕忙伸手相攙。
「哎,小恩公有所不知啊,那老狼本是此地狼群的首領,幾年前一次惡戰中我等廢了它一雙招子,它也就此被狼群遺棄.誰知它和那狽懷恨在心,竟然硬是在這兒落地生了根——幾年間以吃了本村四個小娃了我等也曾組織圍獵,可我們一有動作它們就往山裡跑,我們一撤它們就又回來.哎~~~」老者言語之中痛惜之情溢於言表,說著說著不住地老淚縱橫,再看其他村民,也是面有戚然之色,大部分都在跟著簌簌落淚。
沈稷早就快忘記了失去親人的悲痛,但是此情此景他卻不由得觸景生情——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會有人為了我而落淚么?
他心裡湧上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可那在村民看來,卻是恩公為了殞命的孩童感到悲切,一時不住的勸慰。
「罷了,既然恩公有傷在身,我等也不應過多地打擾,恩公就此歇息,我等先告辭了。一應需要吩咐蔡大轉告我等便是——此地雖偏僻卻也豐饒,恩公只管安心調養。」寒暄了一陣之後,眼看著天色已晚,蔡村長起身告辭,沈稷起身送客之後便和蔡大各自睡去。
次日天明,蔡大硬是要扶著沈稷各處的轉轉,半天的功夫,就逛遍了這個僅有不到三十戶人家的小村落。
午時未到,前日往深山行獵的幾個青年回村,不止帶回了一隻黃獐和幾隻兔子野雞,還扛回了老狼和狽的屍首——村人要按當地習俗火化它倆。
「這主僕也是這山林原野的豪傑,按我們的規矩,要讓他們火化升天」蔡大一邊架柴堆一邊向沈稷解釋道。
大火不多時便吞沒了兩具屍體,沈稷想起了荊溪口那些無人收斂的同袍,他們又何嘗不是英雄?柴堆漸熄,村人從餘燼中卻發現了老狼如刀鋒一般的尖牙——本應化成灰燼的利齒卻不知為何無法被煉化。
「沈兄弟,好兆頭,這老狼已經通了靈,故此才有這水火不侵的狼牙,等著,我給你做條鏈子!」
常年行獵的人都知道,這樣的鏈子可以辟邪禳凶。
村口一條小路可通官道,每個月都會有貨商沿著這條路來村裡收皮貨。
雖然距離弋陽尚有數百里,但官道平坦且沿途多有村落——可是沈稷表達出想要孤身上路的意思時,卻被村人一口回絕,其一是他傷勢未愈,其二便是因為重他那把破的不像樣的刀,英雄是不可以赤手空拳行走江湖的。
村長說再有十來天便有貨商來收貨,到時沈稷可隨商隊回去——言外之意似乎還要幫補些盤纏,而這種要求沈稷當然沒有必要拒絕。
「沈大哥好~~」幾個村中小童從他身邊跑過,其中一個正披著沈稷那件破軍衣,近幾日村裡的孩子間流行起了一個新的遊戲——選一個扮人沈稷,再選兩個人扮狼,而那件破衣服變得比過年的新衣都金貴,讓孩子們搶破了頭。
多好的地方啊,就在此地做個獵戶了卻了餘生又有何不可?因緣際會之下他以刀謀生,但是若可以選擇,誰有會樂意過刀頭舔血的日子?青山如枕夢中去,豐年沽酒不羨仙。
看著幾個孩子一路跑出村口,他有點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