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追失馬幸遇良朋 喜乘龍送歸佳偶
卻說帖木真匿身羊毛車內,被那女子一嚇,險些兒魂膽飛揚,忙向女子道:「好妹子!你與我羊毛蓋住,休被歹人看見,我心內一慌,連手足都麻木不仁了。」應有這般情景,但也虧作書人描摹。女子聞言,急將羊毛亂扯,扯出了一大堆,叫帖木真鑽入車后,外面即將羊毛堵住,復將車門關好,跑著腿走了。女子方去,外面已有人進來,大聲道:「莫非藏在車內?快待我一搜!」話才畢,車門已被他開著,窸窸窣窣的掀這羊毛。四險,我為帖木真捏一把汗。帖木真縮作一團,屏著氣息,不敢少動,只聽著鎖兒罕道:「似這般熱天氣,羊毛內如何藏人!熱也要熱死的了。」
語后片刻,方聞得大眾散去。從帖木真耳中聽出,用意深入一層。帖木真默念道:「謝天謝地謝菩薩!」諧語。念了好幾遍,又聞有人喚他出來,聲音確肖那女子,才敢撥開羊毛,下車出見。鎖兒罕也踱入道:「好險嚇!不知誰人漏著消息,說你躲住我家,來了好幾個人,到處搜索,險些兒把我的父子性命,也收拾在你手裡!幸虧天神保佑,瞞過一時,看你不便常住我家,早些兒去尋你母親兄弟去!」又叫他次子入內,囑道:「馬房內有一隻沒鞍的騾子,你去牽來,送他騎坐,可以代步。」復命那女兒道:「廚下有煮熟的肥羔兒,並馬奶一盂,你去盛在一皮筒內,給他路上飲食。」兩人遵命而出,不一時,陸續取到。鎖兒罕又命長子取弓一張,箭兩支,交給帖木真道:「這是你防身的要械,你與那皮筒內的食物,統負在肩上,就此去罷!」帖木真撲身便拜,鎖兒罕道:「你不必多禮,我看你少年智勇,將來定是過人,所以冒險救你。你不要富貴忘我!」帖木真跪著道:「你是我重生的父母,有日出頭,必當報德,如或負心,皇天不佑!」說罷,復拜了數拜。有此義人,我亦願為叩首。鎖兒罕把他扶起,他又對著赤老溫弟兄,屈膝行禮。起身後,復向女子合答安也一屈膝,並說道:「你為我提心弔膽,愁暖防飢,我終身不敢忘你!」女子連忙避開,當由帖木真偷眼瞧著,桃腮暈采,柳眼含嬌,不由得戀戀不捨。是前生注就了姻緣,統為後文伏筆。還是鎖兒罕催他速行,才負了弓箭等物,一步一步的挨出了門,跨上騾子,加鞭而去。
行了數步,尚勒馬回頭,望那鎖兒罕家門。見那少女也是倚門望著,描摹殆盡。硬著頭與她遙別。順了斡難河流,飛馳疾奔,途中幸沒遇著歹人,經過別帖兒山,行到豁兒出恢山,只聽有人拍手道:「哥哥來了!」停鞭四望,遙見山南有一簇行人,不是別個,就是他母親兄弟。當即下了騾子,相見時,各敘前情,母子相抱大哭。合撤兒勸阻道:「我等記念哥哥,日日來此探望,今日幸得相見,喜歡的了不得,如何哭將起來!」母子聞言,才止住了哭聲。
數人相偕歸來,至不兒罕山前,有一座古連勒古嶺,內有桑沽兒河,又有個青海子,與泊同義。貔貍甚多,形似鼠,肉味很美。帖木真望著道:「我等就在這裡居住,一則此地不讓故居,二則也可防敵毒害。」蒙俗逐水草而居,所以隨地可住。訶額侖道:「也好!」便尋了一塊曠地,扎住營帳,把故居的人物騾馬,都移徙過來。也速該遺有好馬八匹,帖木真很是愛重,朝夕喂飼,統養得雄駿異常。
某日午間,那馬房內的八匹好馬,統被歹人竊去,只有老馬一匹,由別勒古台騎去捕獸,未曾被竊。帖木真正在著忙,見別勒古台獵獸回來,忙與他說明。別勒古台道:「我追去!」合撤兒道:「你不能,我追去!」帖木真道:「你兩人都尚童稚,不如我去!」手足之情可見。就攜了弓箭,騎著那匹老馬,躡著八馬蹤跡,向北疾追。行了一日一夜,天色大明,方遇著一少年,在曠野中擠馬乳,便拱手問道:「你可見有馬八匹么?」那少年道:「日未出時,曾有八匹馬馳過。」帖木真道:「八匹馬是我遺產,被人竊去,所以來追。」那少年把他注視一回,便道:「看你面色,似帶饑渴,所騎的馬,也已睏乏,不如少歇,飲點馬乳,我伴著你一同追去。何如?」
帖木真大喜,下了騎,即在少年手中接過皮筒,飲了馬乳。少年也不回家,就將擠乳的皮筒,用草蓋好,把帖木真騎的馬放了。自己適有兩馬,一匹黑脊白腹的,牽給帖木真騎住,還有一匹黃馬,作了自己坐騎。一先一后,攬轡長驅。途次由帖木真問他姓氏,他說我父名納忽伯顏,我名博爾術,亦四傑之一,《秘史》作孛斡兒出。乃孛端察兒後人。帖木真道:「孛端察兒是我十世前遠祖,我與你恰同出一源,今日又勞你助我,我很是感謝你!」博爾術道:「男子的艱難,都是一般,況你我本出同宗,理應為你效力!」以視同室操戈者相去何如?兩人有說有話,倒也不嫌寂寞。
行了三日,方見有一個部落,外有圈子,羈著這八匹駿馬。帖木真語博爾術道:「同伴,你這裡立著,我去把那馬牽來。」博爾術道:「我既與你作伴來了,如何叫我立著!我與你一同進去。」說著,即搶先趕入,把八匹馬一齊放出,交給帖木真。帖木真讓馬先行,自與博爾術並轡南歸。
甫啟程,那邊部眾來追,博爾術道:「賊人到了,你快將弓箭給我,待我射退了他。」帖木真道:「你與我驅馬先行,我與他廝殺一番!」曲寫二人好勝心,然臨敵爭先,統是英雄的氣概。博爾術應著,驅馬先走。是時日影西沉,天色已暝,帖木真彎弓而待。見後面有一騎白馬的人,執著套馬竿,大呼休走!聲尚未絕,那帖木真的箭干,早已搭在弓上,順風而去,射倒那人。帖木真撥馬奔回,會著博爾術,倍道前行。
又越三晝夜,方到博爾術家。博爾術父納忽伯顏正在門外瞭望,見博爾術到來,垂著淚道:「我只生你一個人,為甚麼見了好伴當,便隨他同去,不來通報一聲?」博爾術下馬無言,帖木真忙滾鞍拜謁道:「郎君義士,憐我失馬,所以不及稟明,同我追去。幸得馬歸來,我願代他受罪!」納忽伯顏扶著帖木真道:「你不要錯怪,我因兒子失蹤,著急了好幾日,今見了面,由喜生怨,乃有此言,望你見諒!」帖木真道:「太謙了!我不敢當!」隨顧著博爾術道:「不是你呵,這馬如何可得?我兩人可以分用,你要多少?」博爾術道:「我見你辛苦艱難,所以願效臂助,難道是羨你的馬么!我父親只生了我,所有家財,盡夠使用,我若再要你的馬,不就如那賊子不成!」施恩不望報,固不愧為義士。帖木真不敢再言,便欲告辭,博爾術挽著了他,同赴原處,將原蓋下的皮筒,取了回去。到家內宰一肥羔,燒熟了,用皮裹著,同皮筒內的馬奶,一併送給帖木真,作為行糧。
看官,前敘鎖兒罕送帖木真時,也是贈他馬奶兒,肥羔兒,今番博爾術送行,又是如此,莫不是蒙人只有這等禮物么?小子嘗閱《蒙韃備錄》,方知蒙地宜牧羊馬,凡一牝馬的乳,可飽三人,出行時止飲馬乳,或宰羊為糧。本書據實敘錄,因復有此復筆。看官休要嫌我陳腐哩。百忙中敘此閑文,這是作者自鳴。
閑文少表。且說帖木真接受厚贈,謝了又謝,即與他父子告辭,抽身欲行。納忽伯顏語博爾術道:「你須送他一程。」帖木真忙稱不敢,納忽伯顏道:「你兩人統是青年,此後須互為看顧,毋得相棄!」納忽伯顏也是識人。帖木真道:「這個自然!」那時博爾術已代為牽馬,向前徐行,帖木真也只好由他。遂別了納忽伯顏,與博爾術徒步相隨,彼此談了一回家況,不覺已行過數里。帖木真方攔住博爾術,不令前進,兩人臨歧握手,各言珍重而別。惺惺惜惺惺。
博爾術去后,帖木真就從八馬中選了一匹,跨上馬鞍,跑回桑沽兒河邊的家中。他母親兄弟,正在懸念,見他得馬歸來,甚是忻慰。安逸了好幾年,訶額侖語帖木真道:「你的年紀也漸大了,曾記你父在日,為了你的婚事,歸途中毒,以致身亡,遺下我母子數人,幾經艱險,受盡苦辛,目下算還無恙。想德薛禪親家,也應惦念著你,你好去探望他呵。若他允成婚禮,倒也了結一樁事情,且家中多個婦女,也好替我作個幫手。」語未畢,那別勒古台在旁說道:「兒願隨阿哥同去。」異母兄弟,如此親熱,恰是難得。訶額侖道:「也好,你就同去罷。」
次日,帖木真弟兄帶了行糧,辭別萱幃,騎著馬先後登途。經過青山綠水,也不暇遊覽,專望弘吉剌氏住處,順道進發。約兩三日,已到德薛禪家。德薛禪見女夫到來,很是喜悅,復與別勒古台相見。彼此寒暄已畢,隨即筵宴,德薛禪向帖木真道:「我聞泰赤烏部嘗嫉妒你,我好生愁著,今得再會,真是天幸!」帖木真就將前時經過的艱苦,備述一遍。德薛禪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你此後當發跡了。」別勒古台復將母意約略陳明。德薛禪道:「男女俱已長大了,今夕就好成婚哩。」北人心腸,恰是坦率。便命他妻室搠壇出見。帖木真弟兄又避席行禮。搠壇語帖木真道:「好幾年不見,長成得這般身材,令我心慰!」復指別勒古台,與帖木真道:「這是你的弟兄么?也是一個少年英雄!」兩人稱謝。席散后即安排婚禮。到了晚間,布置已妥,德薛禪即命女兒孛兒帖換了裝,登堂與帖木真行交拜禮。禮成,夫婦同入內帳,彼此相覷,一個是雄赳赳的好漢,氣象不凡,一個是玉亭亭的麗姿,容止不俗。兩下里統是歡洽,攜手入幃,卿卿我我。大家都是過來人,不庸小子贅說了。
過了三朝,帖木真恐母親懸念,便思歸家。德薛禪道:「你既思親欲歸,我也不好強留。但我女既為你婦,亦須同去謁見你母,稍盡婦道,我明日送你就道好了。」帖木真道:「有弟兄同伴,路上可以無虞,不敢勞動尊駕!」搠壇道:「我也要送女兒去,乘便與親家母相見。」帖木真勸他不住,只得由他。
翌晨,行李辦齊,便即啟程。德薛禪與帖木真兄弟騎馬先行,搠壇母女,乘騾車后隨。到了克魯倫河,距帖木真家不遠,德薛禪就此折回。搠壇直送至帖木真家,見了訶額侖,不免有一番周旋,又命女兒孛兒帖行謁姑禮。訶額侖見她戴著高帽,衣著紅衣,楚楚丰姿,不亞當年自己,心中很是喜慰。那孛兒帖不慌不忙,先遵著蒙古俗例,手持羊尾油,對灶三叩頭,就用油入灶燃著,叫作祭灶禮;然後拜見訶額侖,一跪一叩。訶額侖受了半禮。復見過合撤兒等,各送一衣為贄。就蒙古俗例作為點綴語,小說中固不可少。另有一件黑貂鼠襖,也是孛兒帖帶來,帖木真見了,便去稟知訶額侖道:「這件襖子,是稀有的珍品。我父在日,曾幫助克烈《元史》作克埒。部恢復舊土,克烈部汪罕《元史》作汪汗。與我父很是莫逆,結了同盟。我目下尚在窮途,還須仗人扶持,我想把這襖獻與汪罕去。」《本紀》汪罕之父忽兒扎卒,汪罕嗣位,多殺戮昆弟,其叔父菊兒逐之於哈剌溫隘,汪罕僅以百騎走奔也速該。也速該率兵逐菊兒,奪還部眾,歸汪罕,汪罕德之,遂與同盟。訶額侖點頭稱善。
至搠壇歸去后,帖木真復徙帳克魯倫河,叫兄弟妻室,奉著訶額侖居住,自己偕別勒古台,攜著黑貂鼠襖,竟往見汪罕。汪罕脫里,晤著他兄弟二人,頗表歡迎。帖木真將襖子呈上,並說道:「你老人家與我父親從前很是投契,刻見你老人家與見我父親一般!今來此無物孝敬,只有妻室帶來襖子一件,乃是上見公姑的贄儀,特轉奉與你老人家!」措詞頗善。脫里大喜,收了襖子,並問他目前情狀。待帖木真答述畢,便道:「你離散的百姓,我當與你收拾;逃亡的百姓,我當與你完聚。你不要耽憂,我總替你幫忙呢!」帖木真碰頭稱謝。一住數天,告辭而別,脫里也畀他贐儀,在途奔波了數日,方得回家休息。忽外邊走進一老媼道:「帳外有呼喊聲、蹴踏聲,不知為著甚事?」帖木真驚起道:「莫非泰赤烏人又來了?如何是好!」正是:
一年被蛇咬,三年爛稻索。
厄運尚侵尋,剝極才遇復。
畢竟來者為誰,且著下回分解。
霸王創業,必有良輔隨之,而微賤時所得之友,尤為足恃。蓋彼此情性,相習已久,向無猜忌之嫌,遂得保全後日,如帖木真之與博爾術是也。但博爾術初遇帖木真,見其追馬情急,即願與偕行,此非有特別之遠識,及獨具之俠義,亦豈肯驟爾出此?至德薛禪之字女於先,嫁女於後,不以貧富貴賤之異轍,遂異初心,是皆所謂久要不忘者,誰謂胡兒無信義耶?讀此回,殊令人低徊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