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
武氏寧馨入宮一月左右後,京中便落了第一場雪。
生在江南,長於水鄉的寧馨終於在紫禁城中見識了一番琉璃染白、紅梅傲雪。
是日,宋知歡懷擁一捧開的艷麗的紅梅行至寧馨屋前,見后罩房的窗子半掩著,琴聲隱隱傳來錚錚入耳,自有一番清寂之感。
宋知歡笑吟吟倚著窗往屋內看去,正見寧馨手上一亂錯了個音,抬頭往來,一雙顏色略淺淡些的眸子注視著宋知歡,淡粉色的薄唇輕輕抿了一下,然後低聲開口喚道:「歡姐。」
一雙清凌凌的透徹眼眸中滿是控訴。
「曲有誤,周郎顧。」宋知歡悠悠吟道,又含笑看著寧馨,調侃著打趣道:「阿寧這是把歡姐比周郎,讓周郎情何以堪吶?」
「知歡。」忽聽一聲溫柔的呼喚,宋知歡回頭看去,正見敏儀披著一件豆綠色風毛滾邊兒的斗篷緩緩踏雪而來,手中仍牽著玉雪可愛的翼遙。
敏儀看了看宋知歡,見她風帽上落了雪便微微擰眉,上前兩步輕輕拍落了覆在淺紫綉玉蘭緞子面兒上的白雪,輕聲道:「見你久久未歸,遙兒坐不住了,帶她出來看看。」
宋知歡這便笑開了,一面對著雅音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將花兒接過去,一面對敏儀解釋道:「是路過轉角處時見那一株白梅夾著翠竹落了雪,煞是好看,一時忘了時間。」
又指那花兒給敏儀看,輕聲道:「本是打掉了雪的,就是那會子,又落了雪了。」
「今兒是風好,若是前些日子那風,你還想在轉角處看風景?刀子刮臉一樣疼,早就貓在屋子裡不出門了。」敏儀抬指輕輕點了點宋知歡,又看向方才起身對她見禮的寧馨,含笑道:「這是在撫琴嗎?我也見了知歡那一張琴,倒是好的,可惜她不樂意彈給我聽。」
寧馨慢慢回到琴凳上落座,對敏儀徐徐道:「歡姐那一床親是歡姐長兄在歡姐習琴初入正軌后親自選木請匠人打造的,本是當世上品。歡姐不願為您撫琴,想來是多年未曾練習,怠懶了,於是不敢獻醜,只得推託。」
「好你個丫頭,方才還將我比周郎,如今就在人家面前揭我的短了。」宋知歡見她有再撫一曲的打算,便拉著敏儀和翼遙都入了內室,又對遙兒道:「這機會可難得。你武額娘的琴彈得比阿娘好,你仔細聽著。」
寧馨抬眸淡淡看了她一眼,再次開口,「方才並非我將歡姐比周郎,而是歡姐自比周郎。再者,寧馨琴藝未必精於歡姐,歡姐當年譜的曲子——」她略略擰眉思忖半晌,方啟齒道:「使寧馨受益良多。」
「哎呦你可別誇我,我那不過拾人牙慧罷了。你這一誇,我彷彿什麼天才似的。」宋知歡無奈道。
敏儀插口道:「寧馨妹妹今日撫什麼?」
寧馨抬眸看了看敏儀,又看了看沒個正行的宋知歡和正襟危坐大眼睛閃亮亮的翼遙,抬手輕輕撥了撥琴弦,淡淡道:「《左手指月》。」
「那真不是我譜的曲子。」宋知歡徹底無奈了,卻還是攬著翼遙細細聆聽。
敏儀亦聽得入神,曲調或高或低、或抑或揚,蒼茫大氣卻也寂寥難掩,著實悲涼。
或有令人熱血沸騰之處,卻也極快轉為了孤寂涼意,凜凜寒冬中,實在令人心生悲意。
思及先前二人交談話語,她不由得轉頭望向宋知歡。
得,又中毒一個。
宋知歡嘴角抽抽,連聲道:「真不是我譜的曲子。」
當年就不該為了搞一搞這個傲氣凌然的小表妹把這曲子搞出來。
她心中暗暗嘀咕道。
寧馨抬眸忘來,語調仍舊淡淡的,「那為何從前從未有人撫過,也未曾在書中見過,未曾在此世間有半分痕迹。」
「夢中所聞,自非我所譜。」宋知歡道:「如論,這便是過去、現在、未來乃至虛無之曲,或是天仙魔鬼之曲亦尚未可知。我當時不過豆蔻之年,怎可譜出此等曲調。」
寧馨幾番情緒激動,最後還是死死捏著那一串念珠,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彷彿已恢復了平靜,看向宋知歡的眼神中卻仍然透著些委屈,「左右你素來如此,無論怎的,你總不於我說實話。當年你譜此曲是如此,後來你嫁入皇家,可曾給我半分音信?整整六年,毫無半分音信!」
「我的祖宗。」宋知歡無奈之志,「這事兒哪裡是我能左右的,何況我不也給你送了信?入宮之後,我與外界不得接觸,與家中接觸尚且不便,迢迢江南,我如何給你送信。」
翼遙覺出氣氛不對來,小手扯著阿娘和額娘的衣角,怯生生地看向寧馨。
寧馨手狠狠地掐著念珠,原本三分的委屈此時已醞釀出十分來,她看向宋知歡,明明面無表情,卻讓人覺著她是個小可憐,「左右你兄弟姐妹甚多,在京中也不乏閨中密友。我這個表妹對你來說不過可有可無,你自然不關心我。」
「我怎麼不關心你?」宋知歡只覺一大個屎盆子扣到了自己的頭上,但也明了寧馨是為了前些年的事情委屈,這事兒怎麼解釋都不算了,只能推了推翼遙給寧馨看,又道:「我讓她拜你為師和你學琴,算有誠意了吧?」
寧馨清澈的眼睛看了看翼遙,被坑閨女的娘親推出來擋劍的翼遙忙眨巴著大眼睛可憐巴巴地看向了她,寧馨的心倏地一下軟了,抿了抿唇,卻還是堅持道:「我收徒是要看資質的。」
敏儀拄著下巴看著寧馨難得的言辭豐富,又看了看委屈巴巴把女兒推出去的宋知歡,只覺十分好笑。
她不得不開口道:「既然寧馨收徒是要看資質的,不如讓遙兒給你彈一曲聽聽。若是聽著還能入耳,就讓她給你敬拜師茶,若是不能入耳就算了,左右是知歡教出來的,我對這些是十竅通了九竅——一竅不通!也不知翼遙彈得好壞。但寧馨方才彈得好我是聽出來了的。」
寧馨聽說翼遙的琴師宋知歡教的,睫毛猛地顫了兩下,抿了抿唇,最終點頭,起身將琴凳讓了出來,並對宋知歡道:「怕她用我的弦不適應。」
「無妨,她今年過生辰,她阿瑪送了一床琴給她,我看弦跟你的差不多。平日里我也曾讓她用『燕雙』拂過,倒也不差,能適應。」宋知歡見表妹態度軟化,鬆了長長一口氣,忙道。
寧馨方才點了點頭,擺了個手勢示意翼遙坐過去,自己負手而立矗在一旁。
索性翼遙那是阿瑪脖子都騎過的,素來不知緊張為何物,往那一坐就開始自由發揮了。
一曲終了,寧馨的眉頭漸漸舒展開,開口道:「《秋風詞》指法不錯,亦很熟練,唯意境不夠,且待年齡再長、閱歷再增吧。再彈一曲《鶴沖霄》。」
提起古琴,她的話亦比平日多了起來,敏儀看看,忽而悄悄伸手懟了懟宋知歡,問:「她一直這樣嗎?」
宋知歡闔眸細細聽著女兒的琴,下意識琢磨著其中有何不足,聞言也壓低了聲音回答道:「不錯。平日除了古琴,也沒什麼能讓她多說兩句的了。今兒你是見識了她脾氣爆發。這丫頭小小年紀活的冰山似的,平日里也沒什麼東西能打動她,今兒是你運氣好。」
敏儀無奈看了宋知歡一眼,輕聲道:「你也未曾比她大多少,這才雙十年華呢。她選秀、嫁人比咱們都算晚的了,你也不過比她大三四歲罷了。」
「是啊,我也只比她大三四歲。」宋知歡長長嘆息一聲,「可有時看她,就跟看個孩子似的。」
說著,忽而轉頭看向敏儀,擰眉道:「你也別在這兒裝深沉,你還比我小呢,今年也不過和寧馨年歲相仿!倒是平日里姐姐妹妹的論的,讓你自以為自己年長多少呢!其實就是最小的寧馨和你年紀也差不多。」
敏儀搖了搖頭,細細聽著翼遙撫琴,輕聲道:「我額娘說了,嫁了人,便容不得年歲小、天真爛漫了。我當年嫁人早是孝懿皇后的緣故,當年可把我額娘嚇壞了,提著我耳提面命,生怕我在宮裡出了岔子。都嫁了人了,誰還管你是個孩子呢?」
「我當你是個孩子呀。」宋知歡抬手撫了撫敏儀的頭髮,笑吟吟道:「乖,姐姐疼你。」
「聆琴。」寧馨看了看交頭接耳的二人,擰眉冷聲道。
宋知歡對著表妹死豬不怕開水燙地笑了一下,輕聲道:「阿寧,溫柔點兒,對著你上司和你前輩,不要端著冷冰冰的冰山臉。」
寧馨擰了擰眉,陳思半晌,艱難地……笑了一下。
其實也不算小,就是挑了挑嘴角。
宋知歡忙命雅音:「快將你主子的畫具鋪開,我襯著有印象,得把你主子的笑容畫下來,不然便忘了。」
雅音難忍笑意,忙下去準備。
寧馨略擰了擰眉,那邊翼遙已看向了她,於是不得不收回目光去看翼遙。
宋知歡那邊在書案前站定,忽見一旁抄了半卷的道經,這一眼看了便不由自主地贊道:「好雅緻的瘦金。」
說著,卻又抬頭看向寧馨,略略擰眉,疑惑問道:「阿寧當年不是練魏碑的嗎?好渾厚有力的一手字,怎麼改寫瘦金了。」
寧馨淡淡掃了她一眼,未曾言語。
雅音抿唇一笑,為她鋪開畫具,並未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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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知歡最喜瘦金,也寫得一手飄逸雅緻的好瘦金,是下了大力氣練過的。
宋知歡和寧馨的故事總結來說就是天才兒童碰到了一個比她更天才的,於是不自覺地開始向她學習。可以說宋知歡是寧馨的偶像,寧馨看宋知歡自帶三層濾鏡,就是傳說中:我姐什麼都好。這種的妹控。
不過放心,她的濾鏡很快就會被她女神自己打破的。
真的推薦古琴版左手指月,好聽壞了!
感謝:
讀者「蘋果兒」,灌溉營養液+12020-07-0119:09:52
讀者「百里暖兮」,灌溉營養液+502020-07-0114:45:26
讀者「黏哇哇」,灌溉營養液+102020-07-0107:15:32
我在後台只能查到今天0點之後灌溉的營養液,如果有昨天半夜灌溉營養液的親親沒被感謝到文下留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