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
來到這清朝二十幾年,若論過的最遂心如意的新年,還是在閨中時。
在宋母之上房中,坐在鋪著柔軟坐褥的暖炕上,倚在母親身邊,聽著父親與哥哥們吟詩閑話,偶爾還有兩個小的弟弟出來綵衣娛親。
她只需吃吃喝喝或說兩句吉祥話,輕輕鬆鬆摟得兄弟們中最豐厚的一份壓歲錢。
宋母在年時往往會預備許多焰火煙花,兩個弟弟性格活潑,會鬧著去放煙花,她會被宋母攬在懷裡,看著滿目的鮮艷顏色。
可惜那樣舒心熱鬧的新年自打她梳起了垂在背後的那半數青絲便再沒有了。
此後的每一年,從寂寥深宮到庭院深深深幾許的王府大宅,都是柔成陪著她度過的。
周遭一片熱鬧景象,遠別父母的傷心人們互相取暖。
今歲除夕,四貝勒與敏儀一同入宮,請安、祭神、守歲,弘暉、翼遙都跟著去了。
留守在府里的眾人是預備在宋知歡這裡小聚的,寧馨、青庄、鈕祜祿氏、耿氏都早早過來,眾人在花廳里坐。
花廳的暖炕又比暖閣里的寬敞,鋪著厚實的錦墊坐褥,因一早燒了起來,自然別處溫暖不少。
炕上又兩張方形炕桌並著拼在一起,上擺著三四個大攢盒,盛著各樣點心蜜餞,又有一大盤朱橘、蜜柚、蘋果、橄欖一類的吃食。
另有紅泥小爐滾著滋味酸甜爽口的青梅酒,再設一爐煮了青柑普洱茶。
眾人圍著炕桌坐了一圈兒,透過玻璃窗子能見到外頭小院里白雪皚皚銀裝素裹的景緻,兩紅一白三株梅花亭亭玉立於白雪中,在小院的牆角凌寒而放,透著沁人心脾的幽香。
鈕祜祿氏顯然喜歡極了那三棵梅花,宋知歡輕輕看了她兩眼,笑眯眯道:「你若實在喜歡,回頭讓柔成折些花枝兒給你帶回去。」
鈕祜祿氏又驚又喜,忙謝過,宋知歡微微一笑,沒說什麼。
那邊辛娘捧著個青瓷冰裂紋荷葉邊大瓷盤過來,盈盈一禮,眉眼溫柔含笑,聲音清澈如溪水潺潺,柔和入耳,音色清透,使人舒心,「這瓜子是現炒的,五香味兒,諸位主子嘗嘗?」
青庄含笑應了一下,宋知歡叮囑她:「你女兒不是來了嗎?你下去陪她過年吧,不必顧著這邊。」
辛娘微微一笑,道:「主子早上給了壓歲錢,那丫頭喜得不知怎樣!奴婢讓她和小丫頭們玩著,等會兒再去尋她,並不著急。」
宋知歡點了點頭,她對著身邊人素來絮叨,此時不免忍不住叮囑兩句:「你們不常見面,你還是要多陪陪她,女兒親人,你也得多和她親近。」
辛娘笑了笑,這才退下了,宋知歡四下里看了看,問道:「華姝還沒到嗎?」
柔成搖搖頭,剛要開口,忽聽外邊一疊聲地「請二格格安」,宋知歡透過窗子往外看,便見和玉披著猩猩氈斗篷扶著侍女的手徐徐踏雪而來,攜寒風大雪,面帶愁緒。
「和玉請宋額娘安,請諸位額娘安。」和玉入花廳內,一面解了身上的斗篷,一面對著眾人欠身。
「起來吧。」宋知歡輕輕一點頭,青庄已攬了和玉上炕,連聲催促,「快上炕來坐,炕上暖和。外頭多冷的天兒,你們也沒戴個兜帽,手爐也沒帶?」
辛夷忙將一個花紋頗為新雅的瓷質小手爐遞給和玉,和玉接過捧在手上,對青庄笑著道:「來時走得急,忘拿了。」
說著,她又對宋知歡歉意一笑,道:「額娘本是要來的,偏生二弟弟下午開始發熱,三弟又吐奶鬧得厲害,額娘便留下照看,只讓和玉過來了。」
「這是小節,無妨。」宋知歡自炕沿兒旁的高几上取了清水沁著的茶盞來,為和玉添了些熱茶,輕聲道:「喝口茶水,暖暖身子。」
和玉對著宋知歡笑了笑,謝過後端起茶盞慢慢飲了起來。
耿氏倒了一杯青梅酒砸吧砸吧,覺得不大有味兒。
青庄和她已混熟了,見此推推宋知歡,笑道:「人家嫌你的酒沒味兒呢,還不快把你藏著的好酒熱一壺來?」
宋知歡於是道:「這有何妨,我這兒酒有的是,就怕耿妹妹喝不盡。蘭陵美酒有之,紹興陳年有之,慧泉好酒有之,陳年的女兒紅亦有之。或要烈的,還有山西汾酒並燒刀子,只怕妹妹不敢入喉。」
耿氏騰地眼前一亮,看向宋知歡的目光已然發綠了。
青庄忍不住地抿嘴兒直笑,鈕祜祿氏外頭看著耿氏,等待著她的選擇。
宋知歡見耿氏糾結著久久沒個結果,便吩咐柔成,「取些蘭陵酒來熱上吧,那酒也有些年頭了,滋味也最好,『蘭陵美酒鬱金香』,還是我學詩時磨著我母親給我尋來的,只是我也不好酒,便壓了箱底兒了。」
「暴殄天物啊!」聞此,耿氏只覺心痛非常,竟然超常發揮說了個成語出來。
柔成抿嘴兒一笑,退下半晌,捧著一壺熱酒回來奉與耿氏,本欲取常用待客酒杯給耿氏斟了,宋知歡卻道:「取槅子上那隻和田白的小酒碗來,『玉碗盛來琥珀光』,也算附庸風雅一回。」
柔成含笑應是,轉身從多寶閣上取了玉碗來為耿氏斟酒。
耿氏眼巴巴看著那酒碗,只如情竇初開的少女見了心上人一般。
眾人瞧著有趣,以青庄為首,宋知歡助攻,鈕祜祿氏難得下了凡塵也湊上熱鬧,哄著耿氏飲了大半壺。
多年的陳釀到底醉人,耿氏臉頰這便發紅起來,只是眼神仍舊清明,可見其海量。
這時坐著又無趣了,小丫頭們早已湊著去下房玩鬧了,留著各人的貼身侍女在花廳里坐著,外間地上添了一桌,眾人坐在厚厚的氈墊上,小聲說笑。
宋知歡放聲喚柔成,「柔成?你去把那一副白玉的骨牌取來。」
青庄忙道:「唉,不如換葉子戲來,抹骨牌還有人湊不上手。」
宋知歡笑道:「骨牌足夠了,寧馨是不沾這些的,再有一個和玉,她做小輩的,上了牌桌也是艱難,不如讓她一邊兒坐著看牌有趣兒。」說著,她又問鈕祜祿氏,「會打牌嗎?」
鈕祜祿氏點點頭,輕輕地笑著應了一聲,「會,只是不大通。」
「那就最好不過了。」
宋知歡擺擺手示意柔成去取,果然不多時柔成便帶了那一副骨牌回來。
外間的大丫頭們也動了起來,將炕上的炕桌撤了,換了另一張再大上一圈的檀木炕幾,另有四條極輕巧的小邊幾,上安置茶碗、漱盂手巾並零碎的果子零食一類東西。
炕沿兒邊仍是一張高几,安置著小茶吊子並插著時令花卉的官窯花囊。
宋知歡、青庄、鈕祜祿氏、耿氏四人四方歸坐,寧馨於宋知歡身邊坐了,和玉在青庄身旁落座,一場牌桌就熱熱鬧鬧地搓了起來。
玩的倒是不大,架不住宋知歡手氣好,牌桌上一坐把把順胡大殺四方,和玉看的目瞪口呆,連聲道:「宋額娘今晚這是怎麼了?」
宋知歡笑的得意,「這說明我今晚上走運,怎樣,青庄你去年從我這兒贏了多少去?今年可都補回來了吧?」
青庄哭笑不得,「補回來了,補回來了,還有餘的呢。」
她身邊兒坐著耿氏,耿氏往那兒一坐就是老牌桌了,時不時還有工夫端起酒碗來小酌幾口,縱然醉得厲害,憑著經驗胡亂出牌竟也胡了兩把。
看的青庄是連道老天不公,鈕祜祿氏若有所思地看著宋知歡和耿氏,不知得到了什麼結論,對輸錢多少也不在意。
後頭還是天色太晚了,這一桌牌是搓不下去了,宋知歡讓柔成數著她一晚上贏了多少,又道:「我也不藏私,這些錢就過些日子再擺酒請你們?」
「你是不心疼,那錢匣子里有多少是我的呢!」青庄嗔她道。
「你幾時在意這個了。」宋知歡輕鬆一笑,打了個哈欠,眉眼神情懶散地問:「幾時了?」
柔成將錢匣子收起來,含笑道:「不論幾時了,總歸合歡宴備的齊整了,外頭丫頭婆子們等著請安呢。」
「東西撤了,讓她們進來吧。早些行禮畢了,方便宜她們回去吃酒笑鬧。」宋知歡道:「也快用合歡宴,她們院里的下人們多數也等著行禮呢。」
柔成笑了笑,一路傳出去,等住雲館的下人們對宋知歡行過禮,散了金銀錁子,用過合歡宴。
寧馨與鈕祜祿氏均惦記著回去祭拜神佛,宴一散便先離去了。
和玉惦記著兩個弟弟,匆匆起身要走,卻被宋知歡喚住,「你等等,讓辛娘裝些吃食,你帶回去。這會子你兩個弟弟病了,你額娘未必有心思囑咐小廚房預備吃食。」
和玉抿唇一笑,答應了,不多時辛娘果然帶著個婆子回來,將一個雙層的大食盒交給跟和玉的嬤嬤。
耿氏已徹底醉了,她的貼身侍女蘭陵進來扶她——可巧耿氏給侍女取名蘭陵,也是因為傾慕那名傳天下的蘭陵美酒已久。
據說她的另一個陪嫁貼身侍女名叫三白,取自「三白酒」。
鈕祜祿氏身邊的貼身侍女一個叫琉璃、一個叫菩提,也是頗有特色的了。
青庄也有些困了,卻不忘對宋知歡道:「說請酒的事兒可別忘了。」
「放心,忘不了。」宋知歡見她這樣較真磨牙起來,便知道她是也醉了,當下叮囑已被人稱呼一聲「晴嬤嬤」的青庄的貼身侍女晴兒,道:「仔細帶你主子回去。」
晴嬤嬤含笑一欠身,應了,上前扶著青庄去了。
宋知歡看著青庄搖搖晃晃的背影,忽然叉腰道:「我真是厲害壞了。」
「因為沒醉?」柔成瞬間明白了宋知歡的意思,含笑將金桔柚子蘋果兌著蜂蜜煮出的解酒茶奉與宋知歡,輕聲道:「快用了解酒茶,好回去睡會兒。」
宋知歡輕嘆一聲,感懷了一下自己在柔成面前早已消失多年的權威,然後坐在炕上乖乖喝光了解酒茶。
柔成見她這樣便知道她也醉了,無奈與雲鶴扶著她回到卧房,梳洗一番使她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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