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
大年三十兒就這樣過去了,初一日一早,四貝勒、敏儀並孩子們又要入宮朝賀,及至下午方才回來。
正院的命儀堂中已是堆彩綉錦桌椅齊備,臨窗炕上鋪著大紅猩猩氈,上設一層簇新的銀紅錦緞坐褥,一對同色綉「五福捧壽」或「五福盈門」的靠背引枕。
兩邊及坐褥中間各設一條洋漆小几,圖樣紋飾乃「相祿壽喜」,手藝精妙,大家之作。
地上另有兩溜的紅木玫瑰圈椅,椅旁設桌几,擺了各樣水果點心。
敏儀已換下了那一身沉甸甸的朝服,身上家常穿著內外整身的玉色旗裝,外搭暗紅葫蘆百子暗紋灰鼠皮比肩褂,烏油油的發挽了兩把頭,簪了兩朵喜慶顏色的絨花,另有一支喜鵲登梅金釵,看起來喜慶又溫婉。
她與四貝勒在炕上落座,對眾人含笑道:「在宮裡鬧了這兩日,這會子咱們才有時間熱鬧熱鬧。」
她四下打量兩眼,轉頭問:「李庶福晉、和玉、弘昀與弘時怎麼還沒來?」又叮囑小丫頭,「去後頭看一看,大格格和大阿哥還沒梳洗完嗎?」
正說著,忽聽外頭人一疊聲地傳:「大阿哥、大格格到了。」
眾人忙回頭去看,便見翼遙與弘暉聯袂而來。
二人行至暖閣里,對眾人請安,「弘暉、翼遙給阿瑪、額娘請安,給阿娘請安,給諸位額娘請安。」
「快快起來。」敏儀見四貝勒神情和緩地點了頭,便含笑對翼遙伸出手,「來,到額娘身邊來坐。」
翼遙笑著在敏儀身邊坐了,敏儀細細打量了翼遙,見她已換下上午那身大紅撒花的旗裝,身上著狐毛勾邊的銀紅褙子,鮮亮柔軟的銀紅緞子上用銀線綉著一叢竹子,壓住了紅色的華麗。
對襟褙子的雞心領口不高,銀線勾邊,正好露出內里穿著的淡黃立領旗裝棉襯衣,束起的領子上出著細細的絨毛,簇擁翼遙白嫩纖長的頸子,襯得膚如凝脂一般。足上踩著一雙高底藏藍旗鞋,行走之間露出足尖上鑲嵌著的圓潤珍珠,很是華貴。
翼遙身邊的庄媽媽是個很妥帖的人,她調、教出來的汀蘭、郁青也很是穩重能幹,縱然梅子已經嫁人出府了,她們兩個也把翼遙照顧的妥妥帖帖,這些年,翼遙的打扮總沒出過錯。
此時翼遙那一頭烏油油的長發被挽起京中滿族少女頗為流行的圓滿髻,裝飾著一朵時樣宮花,耳邊帶著的耳墜很是精巧別緻,細細長長的金絲下墜著水滴形的剔透紅翡,極為喜慶。
敏儀含笑為翼遙正了正胸前的累絲嵌紅寶金鎖,回頭對四貝勒含笑道:「爺的眼光果然好,這金鎖很襯翼遙。」
四貝勒對著女兒,神情是難得的柔和慈愛,點頭道:「遙兒今日的打扮很是不俗。這銀紅遙兒穿著好看,庫房裡不是有一匹銀紅的蜀錦嗎?趁著天兒還冷著,給遙兒趕一身衣裳。」
翼遙忙道:「蜀錦難得,女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若此時趕衣裳,也不過穿一季,秋冬又不能穿了。不如還是給額娘裁衣。」
敏儀卻愛憐地摩挲著翼遙的發,輕聲笑道:「蜀錦雖難得,卻也不是頂頂稀罕的東西。額娘早想給你做衣裳,卻不好越過你阿瑪去,怕被人罵偏心,如今你阿瑪開口,額娘可沒顧忌了。」
「額娘~」翼遙倚著敏儀撒嬌,又四下看了看道:「李額娘與弟妹們咱們沒到。」
宋知歡將手中的舊窯紅釉喜鵲登梅紋蓋碗輕輕放下,道:「聽和玉說是二阿哥發熱、三阿哥吐奶,昨兒晚上也沒聚成。」
四貝勒一擰眉,沉下臉來,「怎麼無人來報?」
「大過年的,李妹妹也不樂意報這個,怕讓爺擔心呢。」敏儀笑笑,命畫眉:「你去玉芍軒看看。」
畫眉應了一聲,躬身退了下去。
不等畫眉出了院門,那邊玉姝帶著子女們已姍姍到來了。
華姝面上脂粉厚重,懷裡小心翼翼抱著弘時,神情中流露出幾分疲憊來。
她一旁的和玉面色也不太好,她的奶娘周媽媽緊緊扶著她,神情中透著小心慎重,彷彿在對什麼琉璃人兒一樣扶著和玉。
另有弘昀的奶媽媽抱著弘昀,四五歲的孩子身量卻比同齡人差了不知多少,瘦瘦小小的,令人看了揪心。
「這是怎麼了?大過年的。」四貝勒擰眉道。
華姝沉著臉欠身,面色很不好看,「是弘時一早吐奶吐得厲害,奶嬤嬤餵了兩次,卻一口沒進去。弘昀也還燒著,和玉夜裡沒歇息好。」
「坐吧。」四貝勒看著只覺揪心,也沒了心情再飲樂玩笑。
待給孩子們散了壓歲錢,他便沒心思再坐了,起身說去書房裡,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敏儀微微擰了擰眉,輕嘆一聲,對華姝姝溫聲道:「我悄悄兒命人請了林太醫來,你放心。」
「是,多謝嫡福晉仁慈。」華姝長長舒了口氣,終究低下了自己高傲的頭顱,彎下了那曾經永遠用力挺著的脊背。
眾人也不過略坐了坐,便要散了。
敏儀愛憐地理了理翼遙的鬢髮,對她輕聲道:「去看看你阿瑪去。」
那邊侍女已經提著一個小巧的掐絲食盒過來,遞給了郁青。
翼遙應了一聲,站起身來,侍女已捧了她的斗篷來,敏儀笑著說:「這一件藕粉的雪地里看著不好看,前兒得的那一匹蔥綠羽緞,我不是命人按遙兒的身量裁成斗篷了嗎?雪貂皮裡子的,最暖和不過了,蔥綠的顏色,雪地里也好看。遙兒小丫頭嫩著呢,即便這樣的顏色搭配,穿著也好看,不像咱們穿了扎眼。」
「我可不承認我穿了扎眼,我還年輕著呢!」宋知歡頗不服氣地道。
敏儀翻了個白眼兒,道:「你穿,我給你做!」
「還是算了吧。」宋知歡泄了氣,端著茶碗慫唧唧道。
敏儀忍笑,翼遙在一旁笑盈盈地看著阿娘吃癟,沒有半分憐憫之心。
待翼遙姿容窈窕地徐徐離去,宋知歡方才與敏儀對視兩眼,雙雙輕嘆。
「弘昀……罷了,我只盼著他能長成,他那樣的虛弱,便是貝勒爺有心想要扳一扳他的性子,也下不去手啊。弘時倒是個康健的,但若讓李氏養著,怕也要與弘昀一個性子了。爺前兒與我說要讓弘時從玉芍軒挪出來,我卻不忍和她說,如今和玉和弘昀都是這個身子,弘時便是她最大的盼望了,我又怎麼和她開這個口呢?」
敏儀長長嘆了口氣,將手中瑩潤細膩的白瓷杯盞放下,搖搖頭,「爺膝下子嗣不豐,便是佟娘娘也婉轉與我說過幾次,可我又有什麼法子呢?」
「各安天命罷了。」宋知歡神情淡淡的,難得正經,竟帶上了幾分寧馨身上的味道,「總有些東西,是人強求不來的。」
敏儀神情鬱郁點了點頭,輕嘆一聲,搖搖頭,不再說這個,轉口道:「算了,不提這個了,大過年的讓人心裡怪悶的。我這兒打明兒開始便要辦戲酒了,我知道你不愛這個熱鬧,能擋的我就給你擋了,若有擋不住的,老規矩,我讓遙兒去給你報信兒,就當你回娘家了。」
宋知歡對敏儀眨了眨眼,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
……
時光飛逝,轉眼京中貴婦淑女們便退下了厚重的冬裝,輕薄鮮亮的裙衫再次上身,賞花宴一場場的辦,少女們爭奇鬥豔,各家主母聘選新婦的人選便在這些人中產生了。
三月里,天氣晴爽,四貝勒府中已是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花木上花朵繁茂,楊柳抽了新嫩的枝條,翼遙作了《紅牆綠柳圖》,引得四貝勒與敏儀大加讚賞,夫妻二人同心合力在兄弟朋友、妯娌友人中似有似無地炫耀了起來。
然後便是翼遙才名廣遍京城上層,翼遙偶爾笑道:「阿瑪額娘如此,翼遙每每覺著心虛,實在怕被人發現——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敏儀只淡然笑道:「天子嫡系,誰敢說你盛名難副?」
不過,三月里,四貝勒府還發生了另一件大事。
安氏生了。
她戰戰兢兢苟延殘喘活了七個月,中途險些早產,到底想多活幾日的念頭逼著她硬撐著多活了一個月。
敏儀對此並不在意,只道:「她早晚一死,若能給爺與知歡一個康健的孩子,也算是她這一生罪孽中唯一的功德。」
這話說得涼薄,卻又透出多少的辛酸與痛楚來。
她自然待安氏不薄,從來不曾有所苛待,一應用度都極為豐厚,平日里不曾有過「站規矩」,不曾命安氏端杯打簾地服侍,安氏的日子在整個京中妾室里都算是極好的了。
偏生總有人打那些歪主意。
甚至……她的孩子險些遭遇了危及生命的苦難,她卻不能親自為兒討回公道,只能恨恨看著那人仍然於宮中安享榮華富貴,每每親見,還要恭敬叩首,拜見婆母。
她恨極了!卻不能對那人動手,只能向一個小小棋子出氣。
但她有那個耐心,慢慢等著,等著那人尊崇不復,等著那人最大的倚仗過世,等著她的丈夫,她兒的父親走向那個位置,屆時,此仇,再算。
她一貫是很有耐心的。
這耐心讓她熬過了宮中的漫漫歲月,也會支撐著她走過日後的富貴之都、骯髒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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