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
前朝情勢愈發波詭雲譎,雍親王老老實實蹲在園子里種菜,圓明園一時竟成了一片凈土。
徽音有了好消息,敏儀欣喜若狂,各樣珍稀補品流水一樣送進了徽音的院子,並安慰徽音道:「你好生養胎,如今的情形,園子里倒比在京中舒服些,你且放寬心。回頭我派人請親家母過來探望,讓暉兒也多陪陪你。」
徽音笑容嬌羞,臉頰發紅地應了一聲。
從此,圓明園開始了以懷孕的世子福晉為重的日子。
衢臨堂里,宋知歡伏在卧榻上閉著眼睛打盹兒,柔成在一旁輕輕打著扇,一面隨口道:「今年夏天太熱了些,好在在園子里,也比在王府里舒服些。」
雲鶴坐在小杌子上,雙手揣著袖子發獃,聞言隨口道:「園子里拘束也多,還是去莊子上隨意些。」
「往年那是王爺不避暑,這幾年都在圓明園,咱們主子也不好提出去莊子上。」柔成注意到屋外的陽光將要射進來,忙起身將黃花梨槅扇合上,又放下輕軟的松綠色紗帳,方才回到方才的小杌子上坐著。
她看著宋知歡安靜恬淡的睡顏,美顏柔和,輕輕道:「前日看著主子縱情跑馬的樣子,彷彿回到了少年時,那時的主子性格何等恣意洒脫。如今雖還瀟洒,卻也被套進了規矩的籠子,終身不得解脫。」
雲鶴抿抿唇,垂著頭,沒說什麼。
這時,忽聽外間一陣輕盈的腳步聲,雲鶴轉頭看去,問:「誰?」
「是我,辛娘。」見槅扇合著,辛娘便明白宋知歡怕是還沒睡醒,便也放輕了嗓音,輕聲細語地說:「燉品好了。」
柔成起身迎了辛娘進來,打開她手上的竹藤小食盒,見裡頭裝著一隻蓮花型粉釉蓋碗,便問:「今日備的是什麼?」
辛娘輕聲道:「建蓮百合燉銀耳——這幾日天氣炎熱,主子晚上睡不安寧,便備了百合。」
柔成笑了,「果然還是你最細心。」
說著,她起身打開冰鑒,將燉品放了進去,又輕聲問:「上午大郡主來時說想要些百合清釀並一碟豆沙卷酥,預備好了嗎?」
「已讓人送去了。」辛娘眉眼含笑,「還蒸了些魚茸米糕,給小公子與小小姐。」
柔成溫聲道:「你的手藝好,做出來,小主子們定然也喜歡。午前主子吩咐要做些青絲櫻桃餡兒的糯米糕給寧馨主子那邊送去,四阿哥和三格格都在那邊,你別忘了。」
辛娘眉眼含笑,笑容溫婉,「這種事情我怎麼能忘呢?放心,已經在預備著了。」
二人又說了兩句,辛娘方才離去,雲鶴瞄著辛娘的身影徹底不見,才敢小聲嘟囔道:「我這幾日見了辛娘便莫名氣短抬不起頭。」
柔成看了她一眼,眼中含笑,打趣道:「莫不是你半夜趴廚房找吃的,砸了辛娘一身?」
「不是!」雲鶴擺了擺手,嘆道:「前天半夜起來,撞翻了辛娘曬在廊下的藥材,我已經好幾天沒得她一個好眼色了。」
柔成忍笑無奈道:「前日那一批藥材可是辛娘的心頭肉,你把那個撞倒了,還想有好日子過?」
「我這不是給她賠禮道歉當牛做馬呢嗎?」雲鶴嘆息道:「我真是太慘了!」
「什麼太慘了?」
說話的是宋知歡,原來不知何時她已經醒來,正伏在榻上看過來,一雙杏眼兒彎彎,黑黝黝的眼珠像含著星星一樣透著亮光,使人一眼見了便心生歡喜。
雲鶴嘆了一聲,將事情從頭到尾重複了一遍。
宋知歡聽了一擺手,豪氣萬丈地道:「行了,放你一天假,出去買點好東西給辛娘賠禮。那些藥材也是我琢磨著要配一劑藥丸子辛娘才預備的,這也是命,不怪你。花費給你報銷,怎麼樣?」
著名一毛不拔鐵公雞雲鶴眼前一亮,連忙點頭。
柔成含笑地看著雲鶴歡脫的背影,對著宋知歡輕嗔道:「雲鶴都被您慣壞了。」
「她從小跟著我,受了千辛萬苦練出一身武藝來,每日如影隨形陪著我,接觸的人就是我身邊這幾個,有時想想,也是可憐。」宋知歡嘆了一聲,卻道:「我所能做的,無非是讓她在我身邊恣意些罷了。」
此時陽光正好,夏日炎炎,宋知歡倚著引枕含笑看向柔成,一雙眸子里彷彿含著星子,笑容明媚,又莫名透著些傷感。
柔成見她如此心中澀然,轉移話題道:「辛娘燉了蓮子百合銀耳羹,您嘗嘗?」
「她的手藝好,無論做什麼,總是合我的口味的。端來吧。」宋知歡坐正了身子,理了理身上帶著褶皺的紗衫,拾起一旁几上緙絲面扇搖了搖。
正當宋知歡持著小銀匙攪著銀耳羹發獃的時候,敏儀慢步進來,見她如此便輕輕挑眉,小聲問柔成:「這是怎麼了?」
柔成壓低了聲音悄悄道:「天兒熱,晚上睡不好,方才補了個午覺,許是魘著了,情緒不大對。」
「魘著了?」
女子的聲音清脆中透著清冷,如珠落玉盤,泠泠動聽。
二人回頭看去,便見一襲淡青衣裳的寧馨站在槅扇旁擰眉問:「喝寧神湯了嗎?辛娘的方子效果很不錯。」
柔成搖搖頭,無奈道:「大熱天的,哪裡會喝那苦藥呢?瞧著吧,出神有一會子了。」又道:「福晉和寧馨主子怎麼一起過來了?」
敏儀看了寧馨一眼,搖頭道:「並非一起過來的,我是想來約著知歡出去走走,如今看來,倒是不能了。」
寧馨則上前扣了宋知歡的脈門,半晌舒展眉心,對柔成道:「放心,無事。一時心緒不安罷了,不用寧神湯也可,燉些荷葉羹,清暑去熱的。」
「怎麼都過來了?」宋知歡回過神來,含笑握了握寧馨的手,打趣道:「這是在占歡姐的便宜?」
「歡姐!」寧馨一擰眉,道:「心緒不安氣血不平,你到底夢到了什麼?」
宋知歡微微一怔,然後搖了搖頭,含笑輕聲道:「不過是些陳年往事罷了。沒什麼,別怕,過幾日便好了。」
這「過幾日」一過就成了半個來月——那日下午疾風驟雨,宋知歡在廊下駐足看了許久,就此受了涼,就此在床上躺了半個來月。
青庄這兩年身子不大好,漸漸深居簡出了起來,如今宋知歡染恙,卻也少不得過來探看。
「你呀,都是做外祖母的人了,還是這樣令人不放心。」青庄輕嘆了一聲,命婢子將一個小包袱遞給了柔成,輕聲道:「這是我給你們主子做的一件比肩褂,快要入秋了,穿著正好。打開看看?」
柔成笑著應了,打開那小包袱一看,見是一件玉色妝緞面綉綠萼梅的比肩褂,柳綠色的堆花錦做裡子,顏色搭配的很是好看。
宋知歡連聲道:「這褂子做的真好,青庄你的手藝真是無人能及了。」
「別在這兒拍馬屁。」青庄全然不吃這一套,伸出手指點了點宋知歡白嫩飽滿的額頭,兇狠狠道:「柔成,把你家主子的葯端來,我就在這兒看著她喝了葯再走!」
宋知歡只能哭唧唧地喝葯,然後哭喪著一張白凈的小臉給青庄展示空了的葯碗。
青庄眉目舒展開來,抬手輕輕揉了揉宋知歡的烏髮,眼眸含笑,如哄小孩子一般輕聲道:「這才對嘛,都是當外祖母的人了,喝葯要自覺!」
宋知歡發出了鹹魚的痛哭聲,痛苦而悲憤地點頭,「我知道了!」
青庄沒多坐,待宋知歡用過葯便起身告辭了,宋知歡吩咐:「把小廚房新做的滷味糟貨給青庄裝一些帶回去。」
豆蔻笑吟吟答應了一聲,退下了。
青庄對著宋知歡嘆了口氣,伸出手指輕輕點了點她飽滿的額頭,無奈道:「多大人了,且讓人省點心吧!」
送走了母愛爆棚的青庄,宋知歡抱緊自己的小輩子,悄咪咪從枕頭下摸出一顆糖,剛要送進嘴裡,柔成的聲音傳入耳中:「主子,蜜糖解藥性。」
宋知歡哭唧唧地看向不知何時過來的柔成,咬牙控訴:「慘無人道!」
就這樣,可憐的宋知歡在柔成、敏儀、寧馨、青庄、華姝的輪番蹂躪下,每天認真喝葯、努力睡覺。
翼遙和修婉輪流盯著她,弘皓板著一張棺材臉說教他娘,大逆不道!
弘暉怕是孩子們里最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的了,可惜念叨起來和他額娘一模一樣,宋知歡只覺自己面對的不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小寶寶,而是一個唐僧!
清朝唐僧!
看那光溜溜的大腦門,沒出家為僧普度眾生實在是佛門之損失!
看著坐在椅子上得啵得啵得的弘暉,宋知歡心中痛哭,面上還得誠懇地聽著訓話,不時點頭,作出一副受教匪淺的樣子。
「所以說——」弘暉終於長長地舒了口氣,端起茶碗飲了口茶,作出總結陳詞:「您還是要保重身體的,皓兒和修婉妹妹尚且年幼,徽音身懷有孕,盛煦與盛斐尚在襁褓之中,阿娘您總要珍重自身、養怡百歲,才可見子孫滿堂、瓜瓞綿綿,享子孫繞膝之福。」
「是,我知道了。」
宋知歡面上笑嘻嘻,心裡哭唧唧。
弘暉輕嘆一聲,搖著頭道:「暉兒是小輩,這些事情本不該由我跟您說的,但若您總是這樣不珍重自己的身體,又怎有日後呢?都說來日方長,您……唉!」
「暉兒,阿娘知道錯的。」宋知歡捂著胸口發自內心地深深懺悔道:「阿娘保證從今天開始,喝枸杞茶、灌養身湯,薑湯泡腳枸杞煮酒,三伏天里裹棉襖!」
弘暉無奈,「阿娘您又胡言亂語。」
到底事忙,他又坐了一會兒,便起身離去了。
送走了孩子,宋知歡坐在床上咬著小手帕對柔成哀哀戚戚地道:「我這是坐了什麼孽啊!這些孩子一個比一個磨嘰!」
「四阿哥倒是不磨嘰,您不也照樣受不住?」
實話,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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