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管旁人是做什麼想法,文聚樓的生意在經過短暫的紛亂之後,漸漸好轉起來,這總是個開了幾十年的老書坊了,工匠的手藝也還在,再加上吳嚴為人活絡,往日來往的客商大部分又重新來往起來,生意看起來是蒸蒸日上,每個月盤賬的時候,賬面上的盈利也逐漸好看起來。
日子是不愁過的,轉眼臘盡,又到年底了,從臘月二十三過小年起,吳嚴就散了紅包,放了夥計們回家過年,文聚樓里只剩下吳嚴一家和幾個僕人,大街上來往的都是置辦年貨的,劉如蘊身上穿的暖暖和和,手裡抱著個手爐,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冬日的暖陽並不似夏日的太陽一樣刺目,曬的人身上暖烘烘的。
陳媽媽在那裡指揮著小婉和另一個僕婦把屋裡的傢具都抬出來,把抹布攪乾淨了,把傢具擦好,在太陽下曬了,這才又抬進去,聽著陳媽媽的說話聲,看著眼前忙碌的僕人們,劉如蘊就似又回到了閨中年華,那時自己還是無憂無慮的少女,過年時候,和姐妹們想著置辦什麼好玩的玩意,或者又做了首什麼詩,填的什麼詞,寫出來,引得大家的嘖嘖讚歎。
那時的日子,總覺得自己該得到世間最好的一切,爹娘手心裡的寶貝,姐妹們艷羨的對象,一紙婚約,竟能讓人如此改變?想起在潘家的日子,劉如蘊又是一聲長嘆息,那日聽到陳媽媽和珠兒唧唧呶呶議論著什麼,見自己進來,就再沒說話了,臉上還有些尷尬神色,只是聽到了一個潘字,想來是潘家又娶新婦。
陳媽媽定是覺得,潘家再娶新婦,自己知道了會有些傷感吧?陳媽媽終究還是不知道自己,劉如蘊閉上眼晴,有些困意襲來。
陳媽媽見劉如蘊閉著眼睛在打盹,前些日子,二姑娘又來了一封信,信上殷殷切切,只問姑娘可好,手上的銀錢還夠不夠花?吳家夫妻待姑娘可好?話里的意思,等到時日長了,潘家另娶了妻子,眾人漸漸淡忘這件事了,再回華亭去,到時依舊父是父,母是母的,一個孤身女子,在外漂泊,總不是常事,只是自己這個拗性子的姑娘啊。
陳媽媽想著想著,不由嘆氣,劉如蘊聽到她的嘆息聲,睜開眼睛笑問道:「媽媽是不是嫌人手不夠,等過了年,再去尋幾個丫鬟來給媽媽使。」
陳媽媽見活做的差不多了,把手裡的抹布一扔,自己坐到劉如蘊身邊,小婉伺候的時間長了,也知道陳媽媽的地位和別人不一樣,忙洗了手就給陳媽媽倒茶。
陳媽媽連喝三杯,才對劉如蘊道:「姑娘,你看這眼看就要過年了,一家團圓的日子,姑娘心上就沒有點旁的想法?」劉如蘊曬的時間有些長了,覺得熱的耐不住,把手爐放到一旁,領口略鬆了松,才笑著對陳媽媽道:「媽媽,你們不就是我的家人,這院子里的不就一家團圓了?還有旁的什麼想法?」
陳媽媽見她領口鬆開,露出一大片雪白脖頸,都能看見裡面帶的一根獨垂個紅寶石的金鏈條了,伸手替她重新把領口緊好,只露出一點點脖頸才放手,嘴裡埋怨著:「你少和我說這種話,早知道你有這樣的膽子,當日我就該回了太太去,就算拼了這條命,也不能讓你下堂求去。」
劉如蘊軟軟的靠到了陳媽媽身上,摟住她的膀子:「媽媽,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只是媽媽,難道你就忍心你一手看大的孩子,成日嘆息嗎?」陳媽媽的心又軟了,劉如蘊剛下地,陳媽媽就來做她的奶娘,奶到三歲,本來就要走的,誰知家鄉遭了水災,自己的家人全都遭了難,就留在劉家,從小看顧著長大,對劉如蘊,她比劉太太還疼的很。
不由伸手摸一摸她烏溜溜的長發:「姑娘,你教我怎麼說才好?」劉如蘊的眼睛有些懶待睜,嘴裡嘟囔著:「媽媽,你什麼也不用說,安心過日子就好。」
「姐姐,快來看稀罕物件。」珠兒的聲音響起,自成了親這些日子,她漸漸當家理事,身上的衣著雖依舊樸素,派頭可和原先做小丫鬟時候不一樣了,臉上的笑越發多了,說話做事也漸漸有了主母的氣度。
劉如蘊睜開眼,見珠兒身後跟著個小廝,小廝手裡還捧著個匣子,珠兒說話時候,已經走到劉如蘊身邊坐下,雙眼亮晶晶的,想是看到了什麼稀罕的東西,劉如蘊不由奇怪,珠兒雖是丫鬟,劉家豪富,金的銀的玉的珠的,珠兒也見過不少,怎麼還這個樣子?
小廝已經上前把匣子放下,珠兒打開蓋子,劉如蘊看一眼,裡面的東西確是稀罕,從沒見過的,一個玻璃罩子,上面還描了花,頂上描的是個穿了身奇特衣服的女人,手裡抱著個光溜溜的孩子,匣子裡面垂著個秤砣樣的東西,在那裡左右搖擺,秤砣上面還有一圈奇形怪狀的字,也不知是什麼字,匣子的底座倒是鐵做的。
劉如蘊不由笑著問珠兒:「這倒是個稀罕物件,從哪裡來的?」話剛說完,那匣子裡面突然噹噹當的響了起來,陳媽媽嚇的拍著胸脯跳起來,指著那匣子問:「這是個什麼東西,怎麼碰都沒碰它,它就響了起來?」
劉如蘊倒鎮靜的多,這東西自己會響,還有個秤砣樣的,難道是,劉如蘊皺眉在想,珠兒已經撲哧一聲笑出來:「媽媽,這叫自鳴鐘,是外洋來的東西,聽說只有宮裡面才有呢。」
宮裡面才有,這確實稀罕,劉如蘊伸手出去摸了摸,笑著問珠兒:「這就是外洋用來計時間的吧?不過他們沒有什麼辰時,只有什麼一點兩點,也看不出來。」
珠兒點頭,自家姑娘果然是什麼都知道的:「姑娘,這就是上次那個邱公子帶來的,說上次勞煩了,特意帶來這個作為謝禮。」
作為謝禮,不等珠兒說完,陳媽媽已經嚷起來了:「這可不成,照姑娘說的,這自鳴鐘只有宮裡面才有,別的人怎能消受的起,這不是折壽嗎?」珠兒笑著道:「媽媽,他也是這樣說的,無奈邱公子說了,這東西在中國是稀罕東西,在外洋也算不得什麼稀罕東西,上次若不是這裡出手相助,那經書破損的話,他們還要遣人回外洋去重新拿來,到時里裡外外,也有四五年的功夫,這個鐘,算不得什麼。」
珠兒在說話的時候,劉如蘊在細瞧著自鳴鐘,此時知道了這東西是做什麼的,自然也就明白了,那玻璃上畫的女子抱著嬰兒的,想來就是耶穌會裡的女神了,那秤砣樣的,看來和沙漏上的沙差不多,上面那奇形怪狀的一圈,應該就是一點兩點這些,劉如蘊這才發現,上面還有幾根針狀的東西,有轉的快的,有轉的慢的。
細瞧完了,劉如蘊才對珠兒道:「邱公子這人,雖說是個居士,沒想到這些方面,卻比個不修行的人還通達,東西既已收了,就厚厚的回份禮去。」通達,珠兒聽到自家姑娘說出這話來,又有些稀奇,當日姑娘的性子,和現在可全不一樣,只是珠兒也不敢笑出聲,點頭道:「姐姐說的是,已經回了份禮了,邱公子還讓轉告,說多謝姐姐當日接下這樁生意。」
劉如蘊微點了頭,這也就罷了,和珠兒幾個人開始研究起,什麼時辰對應的時間,方才那鐘響了三聲,就是三點鐘,恰是申時初刻,這一天就這麼消磨過去了。
過年的習俗,南京和松江也差不了多少,吳嚴的父母是早亡的,家鄉沒了什麼親人,大年三十那天,在二進的堂屋那裡,擺了父母的牌位,和珠兒兩個磕了頭,點了香燭。
晚上的團圓飯倒是一起吃的,雖說吳嚴現在頂了老闆的名頭,他是個知禮的人,並不敢遜了劉如蘊的座位,請劉如蘊坐了上座,自己夫妻坐在下面相陪,陳媽媽年紀高大,坐在吳嚴下面,四口人說說笑笑,卻也熱鬧。
今日過年,劉如蘊雖依舊素服,頭上也插了支金簪,穿了件有暗色牡丹花的外袍,手上戴了枚鎦金紅寶石的戒指,伸出手夾菜時候,手腕上的金釧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音,比前些日子的全身素的連首飾都不戴的裝扮熱鬧幾分。
座中只有吳嚴一人飲酒,說笑中,不由說起邱公子來了,劉如蘊今日才知道,邱公子單名一個梭字,也是父母雙亡的,家產被叔叔侵蝕頓盡后,就被趕出了家門,那時邱公子才剛十一歲,舅舅家那邊都窮,也周濟不起,只得流落街頭,病倒在破廟裡。
說到這裡,珠兒不由嘆息:「看那邱公子現在溫文知禮,誰知身世這樣堪憐,可嘆。」吳嚴又喝了一杯酒,對珠兒道:「娘子說的甚是,幸得那耶穌會的人收留,他就索性入了那什麼耶穌會,成日家勸人為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