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102
陳沖瀏覽著化學島的帖子,眉頭緊緊地皺起來。
他有無數個經常訪問頁面,牢牢地固定在收藏夾中,幾年前那個頁面是國際奧林匹克賽事安排頁面,繁星中學競賽組內部論壇,現在他只刷化學島。這裡雲集全國各地所有的競賽生,還有無數潛伏著以備隨時跳出來打廣告的教育機構,以及一些和他一樣無聊的競賽老師。
曾經這批競賽老師,在競賽教練的小圈子裡是被看不起的——是訓練不夠多,能力不夠,所以才需要去良莠不齊的論壇里發帖尋求學生們的關注?
但他現在也成為了其中一員。
今年競賽改革的聲勢還沒有消退,活躍的大多數都是最新兩屆的競賽生,罵政策,罵運氣,罵一切可能造成這次改革的投機者,繁星中學屢屢被提名,各大論壇中,繁星中學的孩子們所過之處無不是一片譏諷。
「繁星憑本事作弊,教育部當然憑本事抓蟑螂了。」
「什麼叫恥辱柱?這就叫恥辱柱!」
電腦被人合上,妻子沖他搖了搖頭:「別看了,老陳。你早點睡,明天還要去學校提前備課,姑娘上學我來送。」
「嗯。」陳沖疲憊地揉揉眼睛,已經是深夜了,「睡不著。學生的事讓人煩心。」
「這次是怎麼了?」
「一個我很喜歡的學生,說要放棄省隊,金秋營報名還有一天截止,他和另一個成績最好的學生都沒報上。」陳沖搖搖頭,「可能還是命吧。」
妻子笑了:「什麼命?」
「要是我不從繁星辭職,或許也不用這樣。」陳沖喃喃說。「也挺對不起你們。跟著我大老遠地從Q省跑到S省,人生地不熟的。」
「都幾百年前的事了還說這種話?」妻子聳聳肩,「我和你姑娘倒是都覺得好,你陪我們的時間比原來不知道多到哪兒去了。」
陳沖笑著嘆了一口氣。就在此時,電話亮了起來,他看到聯繫人顯示為「鹿行吟」,精神一振:「喂?你給我馬上滾回來申——」
「老師。」鹿行吟在那邊的聲音沙啞得厲害,聽起來狀態也很差,陳沖怔了一下。
「對不起陳老師,我反悔了,我想進省隊,我可以進省隊嗎?」鹿行吟的聲音裡帶著無盡的疲憊。
*
院子清掃乾淨,鑰匙交了一把給居委會大娘,拜託她時不時回來看看房子。
正是國慶返程高峰期,鹿行吟沒買到合適時段的車票,只有凌晨四點半的硬座,Z字頭的列車,去往S市要九個小時。
信號不好,陳沖的信息一條一條發過來,每條之間間隔很久。
「申訴,顧放為聯繫到你媽媽幫你辦了,但是你本人去的話流程會快一點,你明天回來,在我這裡填個省隊報名表,現在所有報名表都已經上交了,你到了之後立刻聯繫我,我乘飛機補送過去。」
「金秋營時間是今晚十二點截止,你已經趕不上了,這個我要跟你說清楚。」
鹿行吟回復說:「我知道,謝謝老師,我白天就到了,我儘快過來。」
「那行,保險起見你跟我一起乘飛機去省化學會,有些情況他們可能要當面向你核實,這個沒問題吧?」
「沒問題。」
陳沖的電話掛斷之後,鹿行吟重新調回簡訊頁面,跟葉宴發短息。
「媽媽,我不要那個遺產繼承權了,你們不用爭了。我的戶口可以遷回冬桐市,奶奶去世了,她的房子留給我,我留在那裡。」
簡訊發出后石沉大海,像是對方還沒看到,或是看到了不知道怎麼回復。
但這一切,鹿行吟已經不在意了,也沒有精力去想。
他像一個機器人,疲憊地、重複地進行著這一切,電話打不出去,就回復簡訊,一條一條地回復下去。
只有顧放為的簡訊,他沒有回復。
上一條簡訊還停留在幾天前。
【我對你很失望。】
鹿行吟深吸一口氣,仰起頭,擦了擦眼睛。
車廂頂的燈光搖搖晃晃,刺眼而白,像他第一次見他時的校長辦公室,沉悶、壓抑的辦公室環境中,陡然出現了一抹亮色。這顏色初見時就刺進了他的心,只是那時不懂事,只以為是糖,不知道是傷。
*
S市,火車站,凌晨。
進站口人流不息,手機屏幕亮起來,顧放為停下腳步。
周圍來往的都是拖著行李箱的旅客,只有他一個男孩子,什麼都沒帶,高挑瘦削的站在那裡,背影看起來孤桀而鋒利。
「喂,請問是顧放為嗎?這裡是金秋營招辦組,我來找你核實一下,你之前打過預約電話是嗎?但我們這邊沒有收到你的申請資料,今天零點已經截止報名,如果需要,但我們這裡可以為你延遲到凌晨兩點。」招辦組老師說。「你確認一下情況。」
「不用了,我放棄金秋營。」顧放為說。
「哦。」那邊笑了一下,顯然這樣的情況,她以前也遇到過,「那是要破釜沉舟準備國家決賽了?」
學生們年輕,驕傲,有蔑視一切機會的勇氣和資本,他們作為全國最高學府的招生辦,已經見過太多,也不足為奇。
顧放為沒答話,他關閉了手機,接著往進站口走。
他這幾天打鹿行吟電話一直沒人接,前幾天還能打通,今天直接信號在服務區外。
顧家給他打了好幾道電話要他回去,據說因為霍家內部和顧氏為霍老爺子遺產分配的事鬧了一些動靜,具體的事情顧青峰沒有解釋,
「親愛的乘客朋友們請注意,前往冬桐市的列車即將到站……」
火車帶著沉悶的呼嘯行駛過來,帶起夏日沉悶的風。
顧放為找到自己的車廂號碼,走了進去。
車廂里擠滿了人,他長得高,相貌又亮眼,許多人不住地往他這邊看,顧放為都沒有理會。
他位置靠窗,外邊已經黑了,玻璃窗上倒映出他的臉,眉頭緊皺,嘴唇緊緊地抿著,神情冷淡。
九個小時的車程,顧放為從兜里掏出一個眼罩,戴好后往後靠在座位上,歪過頭去。
列車緩緩行進,他能聽見對面鐵軌上相鄰的列車反向行進的聲音,聽見人們低聲絮語,時間彷彿被拉得無限長。
到達終點站時,顧放為渾身上下的骨骼彷彿都不再是自己的。
夜裡有點冷,夜風吹過來,激得人起一身的雞皮疙瘩。顧放為跟著人流走,端詳著面前這個破舊的火車站——它甚至是露天的,和候車大廳只隔著一層玻璃階梯,玻璃泛著黃綠色。
他從來沒見過這麼破這麼小的地方,簡直像一塊灰敗的水泥地上,罩了五顏六色的垃圾紙。
他沒來過這裡,鹿行吟也沒有跟他提過這裡,顧放為走出大廳,漫無目的地逛了一會兒,才想起給鹿行吟打電話。
依然在服務區外。
顧放為頓住腳步,隨手拉住一個過路人:「大哥,聽說過鹿家嗎?鹿行吟,祖孫倆生活在一起的。」他印象中,冬桐市可能是個很小的地方,因為鹿行吟提過街坊鄰里都互相認識。
那男人操著一口他完全聽不懂的鄉音,嘰里呱啦地問了半天後,才換了聲音拗口的普通話:「你,去啷個鎮,鄉?冬桐粉大的,你要找,這麼問,是問不出來的。」
「我不知道去哪裡找,他沒跟我說過。」顧放為聽懂了他說的話,勉強笑了笑,「謝謝大哥。」
「喂,你。」
身後有小孩的聲音,顧放為轉過臉。
小孩背著很大一個行李包,抬頭看到他時,很明顯被他的樣子驚了一下,隨後才定定神:「你剛剛說,找誰?」
「找鹿行吟,你認識他?」顧放為敏銳地捕捉到了什麼。
「我認識!他是我哥哥,就住我們隔壁!」小孩顯然意識到了眼前這個漂亮的大哥哥是鹿行吟「那邊的」朋友,一起激動起來,「我剛放假就出去玩了,今天剛回家,要不我帶你一起去?」
「好啊。」顧放為說,「還要走多久?打車能到嗎?」
深夜街道冷冷清清,連夜市老闆都在打瞌睡,風吹起時,樹葉晃動,黑影落下,有些瘮人。
「打車?」小孩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他,「我們這裡可沒得打車,公交車都是每天四輪,而且我們要座蓬蓬車回鎮上的。冬桐市這麼大,底下還有很多縣,鎮,我們雖然不在縣裡,但是離市區遠,靠近山那邊了。」
顧放為理了一下思路,但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無法從小孩提供的信息中描摹出那一片地方真實的樣子。
他決定先不計較這麼多,他問道:「你知道鹿行吟去哪兒了嗎?我S市來的,是他的……朋友,聯繫不上他。」
「我也不知道哇,我也是現在才回家。」小孩拿出手機翻了翻,咕噥著,「我媽不讓我跟他玩……說他高中都不念了,現在又是有錢人,肯定把我忘了……你會騎摩托車嗎?騎摩托車回去就很快。」
顧放為說:「我會,但是你上哪兒給我搞輛摩托車?」
「隨便喊戶人借我就行,明天開回來,帶一袋米當油錢,也可以先賒著。」小孩很熟練,往旁邊認識的夜市店老闆處喊了一嗓子:「老闆兒——借我和我哥車子一晚上哈,明天給開你回來咯。太晚了沒得車回去。」
老闆聲音懶洋洋的:「莫給老子搞翻車,黑燈瞎火的年輕人騎慢點,喏,鑰匙在這。」
顧放為的手機再次亮了起來。
他看了一眼,說:「等一下。」
是鹿行吟。
「喂?」他接通了電話。
「喂,哥哥。」鹿行吟那邊聲音聽起來有些累,嗓子也還是啞的,「剛在車上,沒信號。」
「沒信號,簡訊也不回一個?」顧放為看了一眼時間,語氣平靜,「你在哪兒呢?」
「我在S市火車站,剛從家裡回來。」鹿行吟說。
顧放為:「…………」
他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火車站口,沉默了一會兒。
「你知道你金秋營報名錯過了嗎?」顧放為的口吻有些硬邦邦的,「為什麼又來?不接電話也不回簡訊,讓你領資料你也沒——」
「嗯,我知道。」鹿行吟輕輕打斷他的的話。
顧放為深吸一口氣,放軟聲音,「發燒好了沒?」
「……」鹿行吟那邊也反應了幾秒鐘,隨後說,「好了。」
「奶奶,沒事嗎?」顧放為問道。
鹿行吟沉默了。
「奶奶,不在了。我這幾天在忙這件事。」少年人沙啞的聲音中,似乎還能窺見崩潰和絕望的餘韻,讓整個人心都揪了起來。「申訴的事,謝謝你。」
顧放為整個人怔在了原地。
「哥哥,我想了很久,要跟你說一件事情,我是認真的。」鹿行吟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也沒什麼不懂,只剩下疲憊,「你是對的,我讓你失望了。你離我太遠了,我也不打算繼續留在霍家了,我們分手吧。」